第二十四回
  同靴團拜未免有情 飲酒聯吟聊以解穢

  卻說黃芷泉、顧芸帆二人見寶玉已去,月舫也要告別,芷泉止住道:「你此刻如有別處堂差,我也不便留你﹔倘然沒有,你且再坐片時,等我一同走罷。」月舫道:「有是有兩處堂差格,要緊還勿要緊。好得有倪妹子勒浪代,奴就搭黃老一淘走末哉。」芷泉點點頭,又吃了幾杯酒,看了一齣戲,等到大菜上齊,即將芸帆拉了一拉。芸帆會意,便與芷泉一齊起身,同至主人席前,拱手告辭。主人照例相送,兩人再三謙遜,堅請留步,主人方始入內,不必細表。
  因雪岩納寵一節,不過借此作過度文章,並非在下潦草,將一件極熱鬧的事,有意冷擱起來,使看官們敗興。要曉得做書這支筆,不難於鋪張,而難於貼切﹔不難於冗長,而難於簡練。設不明賓主之法,縱說得花團錦簇,勢必將主腦拋荒。況下文一段,又為寶玉解穢起見,欲彰風雅而除惡俗,即去題不遠,終是陪賓,詎得一一鋪張,而貽喧賓奪主之誚哉?
  閒話休煩。且說芷泉、芸帆帶著月舫出了胡宅,一同坐上馬車,逕往月舫寓中而去。至於月舫坐來的轎子,由他空轎回家,不須交代。因馬車行得快捷,從後馬路至四馬路,不及十分鐘,已到兆榮里口停車。按這條兆榮里,即是現在的尚仁裡,諸公如不相信,只須請問老上海的人,就知在下不是說謊了。
  芷泉等三人下車,進了兆榮里,見第一個石庫門,便是月舫的住處。一齊走到裡邊,上樓進房。月舫曉得芸帆是吃煙的,即喚大姐阿二在橫頭裝了幾筒,自己卻將首飾卸下,換了一身衣服,方回身與芷泉講閒話,提起今天雪岩娶黛雲之事,彷彿昔年楊四娶寶玉一般,但不知後日如何。芷泉道:「人非仙佛,誰知過去未來?然據我而論,黛雲這個人,斷不至如寶玉無情的。」芸帆在煙榻上接嘴道:「別人家的事,你們且慢議論。我有一句話,要問問月舫呢。」月舫道:「問奴啥格閒話介?」芸帆道:「我有一個朋友,他對我說,要與你換帖,可有這什事嗎?」月舫道:「阿是張大少佬?鑿確有介事格。」雲帆道:「帖子寫好沒有?」月舫道:「還格來。」芸帆道:「他的三代覆歷,你且告訴我,我替他代寫了罷。」月舫茫然道:「奴倒忘記脫哉,格末哪哼介?」芸帆聽了,假作想了一想,方說道:「既然如此,你們只把姓名、年歲交換就是了,何用什麼三代履歷呢?」月舫不知其計,唯唯應允。
  要曉得這許多話是怎麼一件事?因芸帆有個朋友,姓張的,忽發奇想,要與月舫換帖,月舫已經答應。一日張與芸帆商議,芸帆道:「他是一個娼妓,你怎麼將三代履歷與他呢?」張於是懊悔不置。芸帆道:「不要緊,我代你想法,包管不用履歷可好?」所以此刻說起此事。月舫如何知曉?惟有唯唯樂從而已。其時芷泉在旁,聽他們講了好一回,事已談畢,方插嘴道:「你們講的那個人,可是與月舫相好,叫做張蔭明嗎?」芸帆道:「是他是他。月舫的相好甚多,我曉得他最要好的,一共有八位呢。」月舫道:「實梗瞎三話四,撥別人曉得仔,阿要難聽煞嗄!」芷泉道:「那八位相好,非但我也曉得,而且我都認得,叫得出他們姓名,還要隱瞞做甚呢?」月舫道:「格末倒說說看,哪哼格八個人介?」芷泉道:「你聽好了,我來背(讀倍)給你聽:一個叫崔魯卿,一個叫宋芝雲,一個叫吳其仁,一個叫錢伯錫,一個叫殷銘樹,一個即是方才所說的張蔭明。還有兩個,我與芸帆也在其內。不知我說得對嗎?」月舫笑應道:「是格是格,蠻對蠻對。想必黃老做仔報館裡格主筆,還兼做館報裡格訪事人,格落才撥打聽明白格哉。」芸帆道:「可見我說的話,不是冤枉你了。」月舫道:「奴求說告,請用格煙罷。」芸帆方才不語。
  又吃了幾筒煙,芷泉忽轉了一個念頭,向芸帆說道:「月舫的幾個相好,除我與你朝夕相見,其餘雖曾會面,卻從未聚在一處吃過一臺酒。故我想擇定一個日子,將八個人邀齊,在這裡開個盛會,倒也有趣。芸兄,你道好嗎?」芸帆聽了,鼓掌道:「妙極妙極。但不知這個會名叫做什麼呢?」芷泉道:「我原擬八個人,取名八仙會,雖似相合,然而未免欠雅,不如叫做同靴團拜會罷。好得現在已是十二月中旬,待到新年裡舉行,不過半月有餘。但須揀定日子,我與你一同出面,寫好六副請帖,於前兩天分送各處,彷彿傳單一樣,把那原委敘明,諒他們斷沒有不來的。」芸帆道:「這會名取得又雅又切,妙在『同靴』兩字,真是千古風流創舉!至於六副請帖,待弟寫好後,交到月舫處分送便了。」說到這裡,又向月舫說道:「你可有明年的歷本拿與我看,待我們議定日子,好舉行這件事呢。」月舫答道:「開年格歷本是有勒裡。不過,格種事體,亦勿是婚喪喜慶,要揀啥格好日介?」芸帆故意正色道:「我們是會親,是極大一件事,怎說不用揀日呢?」月舫又笑道:「像煞有介事。奴問格格會親,叫啥格名堂嗄?」芸帆道:「這叫做會靴親,又叫做會同年,何嘗沒有名堂呢?」月舫道:「亦勿是中舉人、進士洛,有啥格同年!搭奴瞎說哉!」芸帆笑道:「我們八個人,都與你是相好,可稱得同科及第。既是同科,豈不是同年嗎?」月舫聽了,又想回答,芷泉接嘴道:「你們不用取笑了,這個會無須看什麼歷本,揀什麼好日,月舫休要上他的當,與他證辯。我們準定元宵佳節,在這裡吃酒聚會便了。若照芸帆所請,要惹人笑我等迷信了。但這晚的酒席必須格外豐盛才是。」月舫道:「要豐盛末,阿要備仔一桌滿漢酒席罷!」芷泉搖頭道:「不必不必,我們又不是官場,動不動要用滿漢酒菜。吃這個掛爐燒豬,非但毫無滋味,而且俗不可耐,與廣東人齋獻一般,全是虛氣,倒不如尋常酒席的好。」月舫唯唯答應,即請芷泉寫了一張菜單。其時鐘敲兩下,芸帆道:「時已不早了,我們回去罷。」芷泉點頭,立刻披上馬褂要走。月舫尚欲挽留,芷泉道:「我明晨館中有事,不便在此住宿,待晚上再來看你罷。」說畢,即與芸帆同去,不表。
  書中有話則長,無事即短。駒光迅速,不啻快馬加鞭。早已是爆竹聲中,催除殘臘﹔寒梅香裡,又報新春。十里洋場另增一番繁華景象,無論官紳商賈各界,莫不衣冠齊楚,投帖賀年。或往會館中團拜,或至親戚家吃酒,一個個忙碌異常。即北里姊妹行中,那班往來的熟客,不是開果盤,定是擺關臺酒,各張自己的場面。這都是年年的常規,毋庸細敘。
  單說黃芷泉、顧芸帆二君,因定元宵佳節在月舫家開同靴團拜大會,預先三天,芸帆寫好了六副請客帖子,並附一張團拜緣起,命月舫家的鱉腿各處送訖。等到這一天午後,芷泉、芸帆先拉了張蔭明、錢伯錫兩人,在月舫房內敘雀。碰過了八圈莊,方見崔魯卿、宋芝雲、吳其仁、殷銘樹,陸續到齊。已是上燈時候了,今晚月舫房裡點綴得金碧輝煌。妝臺上供著一對全通,又新裝了兩盞自來火燈,照耀如同白晝。在彼時堂子中用者甚少,所以見得稀奇。如今不但家家都用,而且用了金絲茄子電燈﹔覺得自來火尚嫌昏暗,即有幾家用的,也加上一個紗罩,終比從前勝過幾倍。
  閒話少講。且說此時月舫與大姐、娘姨等應酬不迭,忽聞芷泉開言道:「我們同靴八人,現已齊集,應照會館章程,舉行這團拜禮節呢。」眾人唯唯稱是。於是命月舫鋪好了紅氈單,各各起身。團團作了一揖。月舫也上前總叩了兩個頭,眾人亦還了兩揖。禮畢,然後彼此就坐。芷泉聞報時鐘已鳴八下,即便吩咐擺席。霎時樓下一班烏龜、燒湯、鱉腿等眾,都戴著紅纓帽,一齊進房。向眾客叩過了頭,一半退下,一半幫著大姐、娘姨擺席。七手八腳,陳設停當﹔搬菜的搬菜,點燭的點燭,不消片刻,安排得整整齊齊。芷泉請眾人入席。眾人均推芷泉坐首位,芷泉再三謙讓,芸帆道:「今夜這席酒,非平日請客可比,不分誰主誰賓,理當序齒而坐,方合同靴宗旨。芷翁年長,宜坐首位,無須謙遜。不然,那個肯有僭呢?」眾人也說道:「芸兄之言一些不差,我們都是會中人,這前輩、後輩的禮節,斷然不可紊亂的。」芷泉笑道:「雖則如此,但當以先進山門為大,應推芸兄第一,我居第二,始合前輩、後輩之說呢。」芸帆道:「我輩斯文,斷無少兄、老弟之理。請你不要再謙,直爽些罷。」於是芷泉坐了第一位,其次是魯卿、芸帆、芝雲、蔭明、銘樹、其仁、伯錫等七人,各按年歲坐定。月舫上前,亦照位次篩過了一杯酒,先在芷泉背後坐。芷泉道:「今晚從我們八人聚在一處,可稱騷人雅集,暢敘幽情,不讓蘭亭修禊。月舫可以不必度曲。若輪流唱下,豈不要喊乾喉嚨嗎?況京腔高調,聽之也甚乏味,不如免唱脫俗的好。眾位以為然否?」眾人皆點首稱是。惟崔魯卿與錢伯錫最喜熱鬧,一同問道:「如此佳節,唱雖不必,而局須要叫幾個,方才有趣。」芷泉聽了,知他二人之意,未便攔阻,以掃人興,即答道:「既然二位要叫局,有何不可?」芸帆也插嘴道:「據我愚見,愛叫局的只管叫,不要叫的亦聽各從其便。既不拘束,亦不勉強,那才彼此適意呢!」魯卿道:「好。」便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。魯卿將局票寫好,又代伯錫寫了一張。芝雲、蔭明在旁觀看,忽然有興,接過筆來,也各寫了一張,計共叫四個局。芷泉見是胡寶玉、金紅玉、吳新寶、范彩霞等四校書,便問魯卿道:「寶玉那裡,老兄可是時常去的嗎?」魯卿道:「我是難得去的,一年也不過三四回,總是月舫這裡多呢。」芷泉也不再問。
  其時局票已交阿二拿去。大家又暢飲了幾杯,芷泉方宣言道:「今宵這個雅會,正是風流歷史上一段佳話,不有佳作,何伸雅懷?擬八人聯吟七律一章,又各贈月舫七絕一首,以志同靴團拜之盛,方不辜負此情此景。未識眾位意見如何?」芸帆首先答應,其餘亦只得唯唯。因內中惟魯卿、伯錫二人腹內少些墨水,覺得為難,雖讀過《唐詩三百首》,卻一大半還了先生。但此刻在場面上,又聽眾人都已答應,怎好說自己不會?免不得要胡謅幾句。所以魯卿向芷泉說道:「弟不擅吟詩,做將出來,恐不免貽笑大方。還望芷翁原諒一二。」伯錫亦照樣說了一遍。芷泉道:「二兄休得太謙。況聯句之中,每人只作一句,甚是容易,並不苦人所難。但愚既作令官,不得不一宣令規,以昭公允:如詩不成,罰依金穀酒數﹔或作而不佳,亦須罰一巨觥。違者加罰十大杯。」伯錫道:「罰酒太多,我是吃不下的。」芸帆與蔭明齊說道:「你不違令,為何要罰你呢?」說罷,即請芷泉出句。芷泉略想一想,忽見房外走進一個鱉腿,頭戴紅纓帽,身穿二藍縐紗皮袍,手裡托著一隻金漆盤,盤中放著一大碗魚翅,走至筵前,先向上打了一個千,然後把魚翅獻到席上,徐徐退下。此是堂子中新年規矩,各處皆然。
  月舫見大菜已上,又在眾人前慇懃斟酒。眾人大嚼了一回,芷泉方念那詩句道:
  燈紅酒綠少年場。
  吟畢,挨著第二位魯卿續下。魯卿左想不好,右想不好,躊躇了半晌,好容易得著了一句,雖明知不甚佳妙,也只得勉強吟道:「團拜同靴進玉觴。」芷泉道:「『同靴團拜』四字嵌入詩中,未免欠雅,不如改作『翠袖慇懃』的好。但我兄須領罰一大杯。」魯卿只得依允,將酒一飲而盡。念道:
  翠袖慇懃進玉觴。
  月舫在旁插嘴道:「同靴團拜格名堂,就是黃老取格,故歇崔老嵌勒詩裡,黃老亦說忒俗哉,到底啥格講究介?」芷泉笑道:「這詩中的道理,我就說出來,你也未必明白呢。」月舫道:「喔唷喔唷,奴是瞎問問罷哉,打斷唔篤格興頭。顧大少,做下去罷。」芸帆不假思索,吟道:
  如此名花誰作主?
  輪到芝雲,芝雲才思敏捷,將手在臺上拍了幾拍,即對道:
  果然香國獨稱王。
  眾人聽了,同聲贊好。芷泉亦擊節歎賞道:「上下聯工力悉敵,銖兩相稱,我們該賀一杯。」眾人飲畢,又吃了幾樣菜。芝雲道:「如今該是蔭明兄接句了。」蔭明之才不及芝雲,心思稍鈍,口中不住的「咿唔」。
  突聞樓下人聲喧雜,扶梯上腳步亂響,知是局已來了。但見門簾啟處,先送進一陣香風,隨後走入兩位校書、兩個大姐。在前的是胡寶玉,在後的是金紅玉,分風擘柳,低囀鶯聲,一個叫「崔老」,一個叫「錢大少」,又與眾客及月舫招呼,方在崔、錢背後坐下。不比現在的妓女,自誇時髦,只知叫應本客,其他皆置不理。可見目今風氣更不及從前了。
  閒話少表。且說寶玉應酬魯卿,不過是尋常套話,裝幾筒水煙,就算了帳。至於紅玉,則唱曲甚佳,大姐剛將胡琴送過,被伯錫止住道:「不要唱,不要唱,我們還要做詩呢。」紅玉道:「對勿住哩,阿好實梗介?」伯錫也操著蘇語說道:「有啥要緊嗄?下埭多唱幾只末哉!」引得眾人大笑。芸帆道:「莫笑莫笑,蔭明兄的佳句,還沒有請教罷。」幸得蔭明已想著了一句,遂不慌不忙的念道:
  爭題刻鳳雕龍句。
  蔭明念完,芸帆把那菜碟亂敲道:「我敲碟子,權當擊缽催詩,請銘樹兄快接下句罷。」銘樹點點頭,搔搔太陽,說聲「有了」,即吟道:
  逐去遊蜂浪蝶狂。
  眾人也各稱妙。芷泉道:「我們以風雅為懷,幸不似遊蜂浪蝶之狂,專以採花為樂事,不然,難免要逐去了。」芸帆道:「芷翁的議論甚多,我們改日再請教罷。此刻我還要刻燭限詩呢。」其仁道:「你且慢催,詩雖有一句,只是做得不好。你如不笑,我就念出來了。」芸帆道:「斷不笑你,你放心念罷。」其仁方念道:
  彷彿廣寒宮裡住。
  伯錫聽其仁念畢,知要挨著自己,急得搔耳挖腮,面漲通紅,一時想不出好的結句。又怕芸帆催急,所以立起身來,踱了一回方步。銘樹見他這付光景,知是窘急得極了。「我與他既屬至交,倘然出醜,非但彼此寡歡,抑且要抱怨我的。不如救他一救,暗中提醒他一個古典,諒他也是個伶俐人,必然聽得出的。」想定主意,便向其仁說道:「你這句詩,我以為做得最好。將廣寒宮切定月舫,與尋常贈妓詩不同。雖我們不是唐明皇,也得在此遊玩。未識霓裳仙曲,可許偷到人間否?」其仁聽他贊美,卻不知他用意,惟唯唯謙遜而已。其時伯錫正在窮想之際,驟聞銘樹一番言語,分明告訴他的下句,歡喜無限,回身就座。芸帆又催道:「伯錫兄散步一回,定有佳句,小弟候之已久,請兄不要留難了。」伯錫點首,姑作從容不迫的念道:
  眾仙同日詠霓裳。
  芷泉贊道:「伯錫兄的結句,包括全局,頗有力量﹔且用成句,一如己出,佩服佩服!大眾須各賀兩杯。」眾人隨聲附和,將酒一飲而盡,莫不興高采烈。
  這個時候,忽聽得樓下高喊一聲「客來」,芷泉等八人都呆了一呆,以為今晚並無會外之客﹔且別人均未知曉,那得有客闖席而來?彼此心內狐疑。正是:
  芝蒙同臭盟良友,楊柳多情認主人。
  要知來者何人,且待下回披露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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