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 慕歐風額覆前劉海 嘗異味身陪外國人
按胡寶玉這段情節,極其穢褻,本不欲污我筆墨,然在下負醒世之任,不得不粗枝大葉,略說一番。不然,藏頭露尾,略跡原情,非惟不見寶玉之奇淫與寶玉之極賤,並無以勸世而警嫖,即「九尾狐」三字名稱,亦屬無謂。故在下不辭揚惡之謗,借作勸善之舉,所願普天下章臺狎客、北里豔姬,均有鑒於胡寶玉之至淫至賤,無義無情,打破風月關頭,早醒繁華之夢,跳出煙花隊裡,始無老大之嗟。雖似風流杜牧,尚留薄倖於青樓﹔漫誇丰韻徐娘,終恐沉淪於孽海。在下之初心若此,看官之意下如何?誰毀誰譽?悉憑公論﹔知我罪我,自有定評。
閒話少敘,仍歸正傳。且說胡寶玉坐馬車回來,一路之上,見有幾個鹹水妹走過,頭上梳著前劉海,刷得光滑異常,又濃又厚,足有三四寸長﹔身上穿一件元色夾襖,元色大腳管褲子﹔腳上拖著一雙外國皮鞋,打扮得奇形怪狀。除去那班趕騷的洋人外,我們中國人再沒有去白相他的。那知寶玉見了他們,並不以為難看,反以為打扮新奇,得與西人交涉,開那西番並頭蓮花,心中狠自羨慕。但他們精通洋話,熟悉洋務,方能與西人伴宿﹔我則件件不知,如何是好?不若與他們結交,學習些皮毛,再行想法便了。
當日回去,與阿金、阿珠等閒談,講起鹹水妹的形景。阿金不甚深悉,惟阿珠到過廣東,又在廣東堂子裡做過,會說廣東的土白,所以上海的鹹水妹他卻認識幾個,深曉得內中的底細。今聞寶玉說起,便接嘴道:「有兩個鹹水妹我倒認得格。我問歇俚篤,陪仔外國人睏覺(讀告)阿有點怕介?俚說剛(讀姜)起頭是有點怕格,而且外國人格身浪羊騷氣得嘸淘成篤。後來軋熟仔,倒也不過實梗味道,也聞慣哉。性度也摸著哉。有時做著外快生意,倒比做間搭格么二野雞好得多篤!」寶玉道:「格種人想必外國話是才會說格?」阿珠道:「格是自然,俚篤也是從小學格。勿然末,外國人來白相才要帶仔翻譯通事,阿要討厭煞嗄?」寶玉又問道:「俚篤格打扮啥落才是格副樣式格介?」阿珠道:「外國人歡喜格種樣式,勿歡喜倪格打扮格,倒說俚篤乾淨勒清忒相,想阿要氣數佬!」寶玉道:「就叫麻油拌青菜,各人心愛。奴別樣勿中意俚篤,就剩俚篤梳(讀師)格前劉海,奴倒蠻中意格。」阿珠道:「中意末,只要拿前頭格長頭髮梳點下來,有剪刀一剪,小木梳一梳,刨花水刷一刷光,就卷仔起來,搭俚篤一樣哉。」阿金插嘴道:「倒實頭在行(讀杭)格,啥勿去做仔鹹水妹嗄?」阿珠道:「別樣嘸啥,倒是陪外國人一淘困,我怕煞佬!」寶玉道:「奴以為怕是嘸啥怕。外國也是人,中國也是人。不過,勿懂俚篤格閒話,倒真真難格。」
阿珠聽寶玉口氣,分明羨慕鹹水妹,想嘗外國的異味,便湊趣道:「我阿要幾時(讀是)叫兩個鹹水妹來,講講當中格經絡,格末叫好白相得來!」阿金止住道:「末弄勿出啥好事體格,領格種臭貨到間搭,阿要勿色勿頭。撥別人曉得仔,說惹別人笑,帶累仔大先生格名氣末哪哼嗄?」阿珠道:「我是說說白相相呀,就算是真格,也要大先生交代仔我,難末我好叫俚篤來,勿見得我擅專格。」寶玉道:「阿金格閒話是勿差,不過倪搭俚篤比起來,自然倪比俚高點。但是細細教一想,大家做格套生意,推板得也有限。就算到奴格搭,有啥格勿色頭介?」阿金聽了,也知寶玉之意,默然不語,一任寶玉胡為,從此不再諫阻了。
過了幾天,寶玉一心要結交鹹水妹,暗暗差阿珠前去邀請。那班鹹水妹聽說是寶玉相招,必有好處,果然奉命而至。寶玉見來了兩個,恐被客人撞見,請他們在後房坐下。寶玉陪著講話,問問他們的生意情形,他們便一五一十的說出來,並無半句隱瞞。要曉得做鹹水妹的,那知什麼廉恥?即將陪伴洋人的活春宮,一幅一幅的描摹盡致,聽得寶玉津津有味,樂不可言。問起洋人的說話是怎樣說法的,鹹水妹道:「容易容易,天下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。你要學習英語,只消一兩個月工夫,包你就學會了。」寶玉道:「奴是笨煞格,只怕嘸不實梗容易。騙奴介。奴聽見別人說,學堂裡格學生子篤讀起外國書來,起碼總要一兩年。說奴一兩個月就能夠學會,叫奴哪哼相信呢?」鹹水妹道:「讀書與說話是兩樣的,況且我們所說的話,無非是『也司』、『哪』這幾十句口頭語,並沒有什麼文法,自然就容易了。即像我們,起初也不懂外國話,單把這幾句去敷衍他﹔後來軋得長久了,又被我們偷了許多。現在不是我們誇口,只怕學堂裡出來的,還沒有我們說得熟溜呢。」寶玉道:「既然實梗,唔篤阿肯教教奴介?」鹹水妹道:「怎麼不肯?只是我們住在虹口,要到這裡來,實在遠得狠,就是坐了東洋車,也要費五六十個錢呢。」這幾句話,明明要討謝儀,寶玉怎麼不知?便在身邊摸出十塊錢的匯豐鈔票,遞給鹹水妹道:「一點點小意思,勿算啥格,只算請唔篤吃點點心格。外國話末,總要費心教格哉。」兩個鹹水妹嘴裡雖說勿受,雙手已將鈔票接去。寶玉又道:「唔篤如果勿受,奴下來也勿敢請唔篤哉。」鹹水妹方稱謝道:「大先生既是這樣說,定要賞賜我們,我們也不好不受。若說教外國話,這是極容易的事。我們姊妹兩個人,輪流到這裡就是了。但此刻天將傍晚,只怕有生意上門,我們要回去了。」寶玉也不相留,命阿珠相送下樓去訖,不提。
仍說寶玉從此一心一意要效學他們的行為,雖外國話尚未習練,而形式先已改換。明晨起身後,單喚阿珠伏侍,仿鹹水妹的型模,把前面的頭髮剪作前劉海,覆在額上,足有三四寸長,既濃且厚,好像狗屎!一般卷在上面。後面梳的頭拖到背上,其實難看得狠。那知寶玉將前後鏡一照,翻是十分得意,以為不如此,不足以顯我的時髦。梳頭既畢,換了一身衣服,即命阿珠下樓,差相幫去喚一部最新式的皮篷馬車。等到一兩點鐘,便帶著阿金、阿珠上車。好得現在家裡自有秀林照看,即使有客人到來,秀林也會招接,所以坦然而行,一逕向愚園而去。
揚鞭疾馳,馬不停蹄,不消半個時辰,早到園門跟首,三人下車入內,揀一個熱鬧的所在,泡了兩碗茶坐下。其時時光尚早,遊客猶稀,雖有幾個對他觀看,不過暗暗議論而已。及至三點鐘後,那班垂鞭公子、走馬王孫,與那花叢中姊妹,陸續到得不少,見寶玉凴欄品茗,大有旁若無人之概,而且今日打扮得異常特別,頭上的前劉海聳起了三四寸,蓋在額上,齊著眉毛,惹得一班浮頭少年個個高聲喝采。即同行姊妹們也在那裡竊竊私議:有的說好看,有的說惡形﹔有的說我也要效學他,有的說學了他,只怕被人耍笑。種種言語,不一而足。然這個風氣已被寶玉開了,自後姊妹行中情願效學的,早已改換﹔即嫌不好看的,也未免從俗。過了一年半載,不但堂子裡面全是前劉海,就是大家小戶,不論奶奶、小姐,以及僕婦、丫環,沒有一個不打前劉海。甚至那班沒骨節的滑頭少年,也學那婦人的打扮,把前劉海刷得光光,以肆其弔膀子的伎倆。起初不過上海一隅,漸漸蔓延開來,弄得北京、天津與那蘇杭一帶處處皆然。雖官長出示嚴禁,剪去男子的前劉海,然至今婦女依舊如此。這都是胡寶玉作俑出來的。可見胡寶玉這個人,雖然是個妓女,獨能轉移風氣,使世上不脛而走,舉國若狂,確是妓女中空前絕後之輩。所以前劉海一事,在下將他細說一番。
話休煩絮。仍說寶玉與阿金、阿珠吃了一回茶,又在園中各處兜了一個圈子,引得狂蜂浪蝶,到處跟隨。寶玉到東,他們也到東﹔寶玉往西,他們也往西。有的口中打著反切,品評寶玉的裝束﹔有的說著英話,贊歎寶玉的時髦。稱好者多,批壞者少。一時交頭接耳,拍手揚聲,擠來擁去的觀看。寶玉毫不為怪,愈要賣弄風騷,頻頻回顧,含笑迎人。翻是阿金有些不好意思,輕輕把寶玉袖子拉了一拉,低聲說道:「倪阿要出園罷,太陽已經落山哉。」寶玉方點點頭,三人攜手出園。隨後那班年輕惡少亦然跟了出來,見寶玉一上了車,或坐亨斯美,自拉韁繩追趕﹔或乘腳踏車,連頓雙足相隨,霎時碌亂紛紛,都在寶玉車前車後接接連連,如蟬聯魚貫,銜尾而行,且前且卻,不後不先,從泥城橋那邊直到英大馬路。
兩旁看的人愈聚愈多,大半認識寶玉,又添了一片喝采之聲。內中有一個鄉下人,初到上海,從未見過這樣局面,他就自言自語的說道:「今天這樣熱鬧,莫非外國的皇后娘娘到這裡頑嗎?」旁有一人接嘴道:「你不要滿嘴胡說,那裡有什麼皇后娘娘?這就是上海最有名的妓女胡寶玉呢!」鄉人咋舌道:「原來上海的妓女身份比官府還大。他坐了馬車出來,前後左右還有這許多護衛哩!」眾人聽了,見是鄉下人,不能與他解說,皆拍手大笑而散。其時寶玉坐在車中,十分愜意,以為今朝風頭出足,比舊年看跑馬時候,換坐郭綏之的紮彩花車更為有興。少停,皓魄升東,電燈照路,後面跟隨寶玉的馬車、腳踏車,漸漸的散去了。寶玉的車兒還從四馬路一帶兜了幾個趟子,方始歸家,別無書說。
倏忽又過了兩天,那個鹹水妹果然來教寶玉的外國話。寶玉用心學習,不消一月工夫,已將「也司」、「啞爾來」等口頭語說得爛熟﹔有時與人講話,也不知不覺的沖口而出,雖則不多,卻也有六七十句。寶玉以為足夠應酬,不再學習,又謝了鹹水妹幾十塊錢,討教些枕席上的工夫,不表。
再說那一天,陳華東同著一位朋友來打寶玉的茶圍。寶玉問那朋友的姓名,華東從旁代答,說:「這位大少姓康號伯度,是做洋行裡買辦的。因前天在大馬路得見芳容,他實在慕名得狠,所以今天遇見了我,拉我一同到這裡,算是我帶領引見的。」寶玉聽說他是買辦,必定是個闊手,竭力奉承。伯度自然歡喜,便交代寶玉道:「明天是禮拜六,我們洋行裡下半日就沒有事,我想在這裡擺一臺酒,請請各號家的辦貨客人,故來關照你一聲。此刻我有事,要到總會裡去,不能在此久坐了。」說罷,便拖著華東,匆匆的去了,也不細敘。
次日傍晚,伯度與華東等六位客人均到寶玉家裡,寶玉曲意逢迎,應酬週到。將近八點多鐘,就此擺酒叫局。伯度又添叫了胡秀林本堂,算是討好寶玉的。飲酒中間,伯度偶與寶玉說笑,寶玉稍不經心,把外國話漏了出來,伯度知他會說,愈加愛憐,故又囑咐寶玉道:「下禮拜,我本想請幾個外國人到金隆去吃大菜,如今你既會說外國話,我意欲就在這裡擺酒了。不過,他們吃的大菜須要到金隆去叫才好。」寶玉道:「奴說格外國話是滑頭,只怕撥俚篤聽見仔,要笑煞格。」伯度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有我呢,你放心就是了。」說罷,仍與眾客猜拳行令,吃了好一回酒,直吃到十二點鐘,方才席散。伯度與眾客一同去了。
寶玉送畢回房,心中甚是忐忑,想起下禮拜有洋人到此,必須購備外國鐵牀、木器,以及大菜臺上的擺設,方顯自己的場面。即命阿金、阿珠兩人明日到外國家生店內,購辦上等的器具,該價若干,俟送來後照給。二人領命,來日自去置備。
相近午餐時候,各種的外國木器,連鐵牀等雜物一齊用塌車送到,開了一張發票交與寶玉核算,計共七百餘元。寶玉如數付訖,即喚他們陳設起來。不消片刻,早已位置整齊,收拾得耳目一新。所有房中原有的東西都鋪設在對面房內,讓秀林做了臥房。不但寶玉顧盼自喜,指日要與洋人交涉﹔即秀林也感激乾娘,與自立門戶時大不相同。
書宜簡潔,刪去浮文。
自上禮拜至下禮拜,只有七天工夫,寶玉安排一切,不知不覺已經到了。伯度於上燈之前引著兩個西人與三位陪客,一同到寶玉家裡。走上樓梯,客堂中的相幫即把那叫人鐘連撳幾撳,並不高喊「客來」,這也是寶玉新定的章程。此刻樓上聽得此聲,阿金、阿珠先出房來迎接。眾客已經上樓,即便招呼進房。寶玉與秀林也來接待,請伯度與中西各客坐下。寶玉先問那洋人名姓,伯度一一代答。方知一個叫斐利斯,一個叫恩特,都是洋行中的大班。寶玉慇懃獻媚,要討洋人的歡喜,也說了幾句洋涇浜的英話。斐利斯卻有些不懂,惟恩特久居上海,也會說兩句上海白,所以懂得寶玉的話。又見寶玉這副打扮,以及房中的擺設全是西式,深合己意,故在伯度之前極口稱贊寶玉不置。且又拉著寶玉的手問長問短。寶玉聽得出的,自然一一回答﹔其中有聽不出的,好得伯度在旁,不妨權作通事,代為詳解。此時恩特看中寶玉,快活得不可言喻。待到吃過大菜,恩特醺醺大醉,意欲住在此間,與寶玉枝成連理,所以斐利斯與伯度等眾客要去,恩特坐在椅上只不肯走,弄得伯度十分為難:既不能拉恩特走,又不便向寶玉說,一時竟沒有主意,只管呆呆的立著。倒是寶玉見此景象,正中自己的下懷,便開言道:「既是密司脫恩多吃仔幾杯酒,讓俚橫一橫勒再走罷,橫勢間搭勿要緊格呀。大少篤如果要先走末,倪停歇用馬車送俚回洋行末哉。」伯度聽了,也只好如此,便同著斐利斯等眾客去了,不表。
再說恩特雖已吃醉,卻是裝作十分,一見伯度等已去,便起身拉寶玉講話,說的都是上海白,要向寶玉求歡。寶玉不慌不忙,便打發阿金等迴避,按著鹹水妹所教的門譜,與恩特同上牙牀,甘心以鹹水妹自待,可稱得世間第一淫妓。正是:
前生洋債償今夕,此後交情達外邦。
下文如:
訪寶玉氣走張公子,羨雪岩寵納金黛雲﹔
同靴團拜未免有情,飯酒聯吟聊以解穢﹔
名士品題平章風月,英雄潦倒奔走江湖﹔
馬永貞臺前工獻技,胡寶玉眼角暗傳情﹔
萬人敵得銀方息怒﹔一洞天受刃竟亡身﹔
施慷慨璧還下腳銀,恣淫欲浪費纏頭錦。
這許多關目,盡在下集交代。請諸公暫停片刻,待在下吃一枝香煙,領一領神,再將九尾狐的行為細細演說一番。
要知胡寶玉伴宿西人後情形,且聽後集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