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  郭綏之歡娛戀寶玉 朱子青懊惱失珠花

  且說郭綏之從寶玉家出來,與士誠等訂定明晚之約,仍到這裡飲酒暢敘,眾人應允,方各分頭回去,當夜無話。
  又到來朝,綏之因今晚要擺雙臺,嫌昨天只有賓主六人,未免太少,必須多請幾位朋友,方才熱鬧,所以清晨起身,寫了四張字條,命家人四處送去。少停回覆,均說傍晚准到。綏之頗為得意,即使子青心存芥蒂,今夜推故不來,我這裡客人盡多,也不至冷靜減興了。此時綏之心熱如火,恨不得常住在寶玉家中,夜夜與他雙宿雙飛,故吃過了午膳,即忙將身上打扮,換了一套時式衣服,雖不及潘安、衛!,也是一位翩翩的美少年。而且他自由自在,無拘無束,父母、妻子都在廣東,上海兩爿土棧歸他一人管理。他本住在棧內,後因今春來了一個嫡堂哥哥,他就托哥哥照料,另租房屋住下,以便自己好放浪形骸,避去棧中的耳目。但每天卻到棧一次,或查查帳目,或取些銀錢使用。今日要到寶玉那裡,所以一出了門,並不到棧,僱了一部人力車,一逕向三馬路而來。
  與家相距不遠,無多片刻,早已至寶玉家了。下車入內,登樓進房。下邊高喊「客來!」早驚動了寶玉。寶玉同大姐阿金起身招接,各叫了一聲「郭大少!」請綏之在夾廂裡煙榻上坐定,送茶、裝水煙等一切常套,不須細說。單講寶玉走到綏之身旁,撩衣坐下,問道:「今朝一干子,啥落來得能格早介?」綏之道:「我從家裡出來,沒有到棧裡去,又不往別處兜搭,所以早一點兒。莫非你討厭我,嫌我早來嗎?」寶玉道:「奴好落問問,倒惹實梗說法,阿要氣數?說故歇飯後來,就是天亮快來末,奴也勿見得討厭,拿趕出去格!」綏之道:「照你這樣說,竟不怕我來趁熱被頭的了?」寶玉不等他說完,將綏之的頭打了一下,說道:「搭說說末,就要說出格種勿上(讀藏)臺榻格閒話來哉。」綏之道:「該打!該打!是我說差了。實在我昨夜回去,已是三下多鐘,那知躺到牀上,仍然睡不熟,一心想著了你。看天發了亮,我就起身,寫好了幾張請客字條,命人送去。我聽了回覆,立刻想到這裡來,恐怕你睡著不便,驚動了你的好夢,故爾耐到這時候才來看你呢。如今聽你一問,不覺說出這樣話兒來了。」寶玉道:「亦勿是小寶寶,想吃娘格奶奶佬,一夜天才困勿著。格套閒話,奴要相信點來呀。」綏之笑道:「你就當我小寶寶,我叫你阿姆可好?」嘴裡說著,一隻手早已伸到寶玉胸前。寶玉連忙把身子一讓,用手推開,假作怒容道:「,奴叫啥阿姆,動手動腳,撥別(讀白)人看見仔,像啥樣式,阿要難為情嗄?」旁邊阿金也幫著說道:「郭大少,既然叫俚娘末,勿應該嘸規嘸矩格。還是轉去摸摸唔篤格少奶奶,格末嘸啥要緊格。」綏之道:「他在廣東,我沒有接引佛的長手,怎好去摸他呢?不如你代了一代,就摸你的好不好?」阿金道:「上我搭船,阿曉得雷響要天打格。」
  三人調笑了一回,寶玉忽然問道:「昨日說過要擺雙臺,後來臨走格辰光,勿曾搭奴約定,格落奴還交代下去格來,到底真呢勿真格介?」綏之道:「怎麼不真?你也太小心了,即使我是頑話,你已交代了下去,也不打什麼緊。要曉得我的脾氣,與子青兩樣的。」寶玉道:「實梗說起來,奴和底下交代仔雙雙臺,對一說,終也依我格哉。」綏之道:「只要稱你的心,有什麼依不得呢?」寶玉道:「故歇末實梗,將來就要換面孔,說奴敲格竹槓哉。」綏之道:「你又不是仙人,怎知我後來變臉呢?」寶玉笑而不答,回轉頭來,吩咐阿金道:「下去交代一聲罷,俚篤去叫菜,到昨日格家去,要到新新園去叫格。」阿金答應,自去交代,不提。
  仍說寶玉與綏之閒談,甚是情投意合,比從前交好楊四的時候尤其親熱。為因綏之年紀既輕,相貌又好,就是他不肯用錢,寶玉也要勾搭上他,何況他富有家財,是個開土棧的老闆呢!所以十分優待,放出一縷情絲,把綏之赤緊的縛住。這是寶玉生平的慣技,真不愧有「九尾狐」之稱。
  閒話少敘。此時寶玉想起一個人,問綏之道:「昨日夜裡,奴堂差到中和園(是天津酒館,今已閉歇)去,有一個陌生客人,轉奴格局,也是廣東口音,賽過勒浪敲銅鼓,奴有半把聽勿出篤,勿像實梗蠻好聽格。奴問俚尊姓大名,倒說也姓郭,名字叫啥格義臣,勿知阿是唔篤自家族裡?」綏之道:「他是我嫡堂的哥哥,可巧轉你的局,只怕將來要兄弟同科了。」寶玉道:「奴末正正經經問,末終要軋兩句笑話勒海格。奴想唔篤既然弟兄,為啥聲音大兩樣格呢?」綏之道:「一來我在上海已有三年,二來學習你們講話,句句留神,自然舌音漸漸改變,你都聽得出了。他是在本鄉做生意,今春才到這裡,而且年紀比我大十歲,舌根已強,一時學習不來,全是廣東土白,莫怪你聽不清楚了。」寶玉道:「唔篤格搭場化,阿好白相格介?」綏之道:「廣東的風景雖有好幾處,遠不及上海的繁華。然珠江風月也是天下聞名的,江中的景致極佳,大小花船不計其數,名曰『廣艇』,統歸河泊所管轄。船中的妓女大半以水為家,即使住在岸上,也要下船做生意的。故不論富商貴介,均在船上擺酒,一樣請客叫局,熱鬧得了不得。笙歌徹夜,弦管連宵,比蘇州的熱水船、秦淮河的蕩湖船更勝十倍。我記得昔人有首詩,單贊珠江風月的美景,其詩云:
  夕陽蕭鼓木蘭舟,西舫東船笑語稠。
  待到滿江明月上,畫中人在鏡中收。」
  綏之正講得高興,忽聽樓下連聲「客來!」知是士誠等一班原約的朋友到了。二人即忙出房招接,果是士誠與張、李、王三位客人,阿金陪著上樓,彼此招呼,讓進房中請坐。寶玉一一應酬了幾句。士誠便問綏之道:「想必你來了半天了。」綏之恐他取笑,假說道:「我也剛到,怎麼你們四位得能會聚了來呢?」士誠道:「我本則一個人,想要早些來,走到半路,可巧遇著張、李二兄,一同到華眾會去吃茶,又碰見王六兄也在那裡,就坐著談了一回,方才到此,所以略遲了些。怎麼這個時候已敲過了五下鐘,子青還不來呢?」綏之道:「他與我不對,或者不來,也未可知的。」士誠道:「待我再寫一張字條去請他。他如果不來應酬,我們以後與他絕交也好。」綏之道:「你說得狠是,就費心你寫一寫罷。」士誠點點頭,立即把字條寫好,交寶玉遣人送去。然後五人聚著閒談,吃煙的吃煙,耍笑的耍笑。
  直到上燈過後,綏之所請的四位客人陸續都到,與士誠等均不相識,大家通名道姓,敘了一番客套。寶玉又周旋其間,無非是堂子中的常例,若在下一一敘說出來,未免重複取厭了。即此回綏之擺酒請客,一切繁文,也只好略略點綴,否則與前集書中一樣,說了又說,有何趣味呢?雖未可一概而論,如《水滸傳》中的情節,往往前後相犯﹔然細細讀去,竟無一毫復筆,正所以見作者的力量,不愧謂為才子奇書。至於在下則東塗西抹,弗如遠甚,且是節與前無異,不若刪繁就簡,少講幾句的為妙。
  話休煩瑣。且說那請子青的鱉腿歸來回覆,說:「朱大少勿勒屋裡,老早出來格哉。字條未留勒浪,來勿來末勿曉得。」綏之聽了,向士誠說道:「如何?我原知道他不來的。這樣人實在可笑得狠。」士誠道:「你不要心急,他今晚來得遲些,也未可定的。」綏之搖首道:「他既一早出來,怎麼這時候還不到這裡呢?我們客已齊了,等他則甚?不如就此坐席罷。」士誠未便相阻,由他吩咐擺席。不到片刻,席已擺好,綏之請眾客入席叫局,眾客唯唯,把局票一一寫了,無非是陸昭容、沈月春等一班有名校書,與前集所載的大同小異﹔只有一件兩樣,今天擺的是雙臺,眾人入席之後,吃過了幾杯酒,即擺上兩大碗魚翅,這就是雙臺的名目。此時大家有些饑餓,便大嚼了一回,已經罄盡。要曉得魚翅這樣菜,其實無甚鮮味,不過他交著好運,終是他第一樣上來,乘著人饑餓時候,所以都說他滋味甚佳,若把他做了壓席,第一次便上蹄狀,只怕蹄狀倒要吃完,魚翅便無人問鼎了。
  閒話少講。且說眾人用過了魚翅,士誠忽向綏之問道:「你可曉得雙臺是那個創始的?」綏之回答不出。席間有個姓王的客人代答道:「我但知創始的是姓朱,名字卻不記得了,不知是也不是。」士誠道:「正是他,他叫朱渭夫,還有一個雅號,叫做『要緊完』呢。」綏之道:「你可認識他嗎?」士誠道:「我不認識他,是子青告訴我的。他即是子青的族叔,前幾年不但擺雙臺,而且有四雙臺的名色。如今弄得窮了,所以沒人知曉了。」正說之間,忽聞下面人音嘈雜,樓梯上腳聲碌亂,都向寶玉房間裡來。門簾啟處,走進一簇花蝴蝶,不先不後,共來了六位校書,帶著一班大姐、娘姨,均至席間坐定,各送嬌聲,叫應眾客。一時裝水煙、拉胡琴、彈琵琶、唱京調,房中十分熱鬧。又接著來了四個局,也是一個樣兒,俗語叫做:「壽星唱曲子---老調。」在下也不細表了。
  總之鬧到十二點鐘,無論時髦不時髦,紛紛散去,房內漸漸清靜。綏之猶興致勃勃,與眾客高聲豁拳,打了一個竹節關,足足消去二三十斤酒,彼此均有酒意。惟士誠吃得尚少,最為清醒,取出金錶一看,已有一點餘鐘,便向寶玉要飯。寶玉又勸了幾杯酒,見眾客都要用飯,方喚娘姨等取飯上來。有的吃了一碗,有的吃不下了,各各起身,向綏之道謝,撤席散坐,均因時候不早,先行告辭去了。只剩綏之、士誠兩人。士誠橫在榻上吃過了幾筒煙,見綏之醉眼模糊,有我醉欲眠之態,就說道:「我也要回去了,你可是住在此間嗎?」綏之不好意思答應,詐醉三分,懶懶的答道:「待我略醒一醒,也想要回去的。」士誠極其知趣,聽他口氣,明明不去的了,便辭了綏之,獨自歸家,不提。
  且說寶玉送過士誠,回進房中,綏之道:「我今天多吃了幾杯,覺得頭疼腦脹,身子疲倦的狠,此刻就想回家去睡了。」口中雖然說著,身子卻是不動,要等寶玉相留的意思。寶玉早已明白:「吃醉仔酒,哪哼好轉去介?奴勸客氣哉,就住勒間搭仔罷。」綏之聽了,猶如得著將軍令一般,唯唯答應。要曉得今夜的情景,兩人怎樣的同睡,怎樣的恩愛,怎樣的歡娛,諒看官們都是內家,想也想得出,描也描得出,不須在下細說了。昔筆花生有一首七言律句,單志今夜兩人之事,其詩曰:
  綏綏喜得一雄狐,似漆如膠興不孤。
  戲水鴛鴦空羨慕,穿花蝴蝶假歡娛。
  帳中春色銷金鎖,枕上恩情寶玉呼。
  禁錮經年從此始,廬山面目忽然無。
  一宵已過,又到來朝,雲雨初收,日光照檻。兩人在枕上唧唧噥噥,講了一回親熱的話,方各起身梳洗。等到午餐之後,無非遊園、坐馬車,以及看戲、吃大菜諸類。一連住了半月,那一天,綏之接讀家報,悉母親病重,叫他速回廣東。綏之沒法,只得與寶玉作別,訂定來春返申。寶玉知難挽留,依依相送,任他自去,我且慢表。
  再說朱子青自從在寶玉家擺酒,與綏之吃醋翻面,雖經寶玉調停,當時即波平浪靜,言歸於好,然不免胸存芥蒂。是夜歸家後,想起綏之辱罵,則憤恨異常﹔回念到寶玉身上,則又戀戀不捨。所以到了明天,綏之那邊決意不去應酬,獨自往別處頑耍。挨過了幾天,打聽得綏之住在寶玉家裡,未便前去。又過了七八日,正是重陽佳節,有幾個朋友請子青至李巧玲家飲酒,子青實在記念寶玉,就叫寶玉的局。寶玉正因綏之返粵,楊月樓也不來家,晚上甚是寂寞,雖生意頗佳,尚可供寶玉的揮霍,但往來客商之中,並無一個可意人兒。今子青前來叫局,縱不合寶玉之意,遠不及綏之面貌,然比尋常客人,稍勝一籌。將來在他身上,可以發一注小小橫財,故寶玉欣然出局,到子青那邊侑酒。子青問起近日綏之情形,寶玉即將綏之往廣東各節,略述幾句。又假說綏之毫無情義,與我交好甚是平常。聽得子青頗為得意,等不及散席,即與主人告別,跟了寶玉歸家。
  寶玉格外優待,甜言蜜語,親熱萬分,騙得子青骨軟筋酥,渾身癱化,不知怎樣才好。閒談到一下多鐘,子青猶坐著不走。寶玉雖不歡喜他,卻因今夜無人伴宿,不如留他住下,填了空當也好。主意想定,尚未啟口,忽聞紗窗外面簷溜滴瀝,下起雨來。寶玉趁勢說道:「朱大少,天浪勒海落雨哉,哪哼好轉去介?」子青側耳一聽,果然下雨,便道:「不要緊,我好坐車回去的,但不知什麼時候了?」寶玉道:「差勿多有兩記鐘快哉,今夜雨落天留客,我看勿嫌待慢,就住仔一夜勒走罷。勿然末,坐仔車子轉去,身浪也要落潮格。」子青聽他一留,快活到了極點,即忙答道:「雨果下得大了,我住在此,已討厭了你們,恁敢說你們待慢嗎?」於是兩人吃過了半夜稀飯,一同上牀,共效于飛,諒必與綏之一樣。但子青年交不惑,究非寶玉對手,只好當綏之的替工罷了。況寶玉志不在此,一心想破他的慳囊,故肯與他同睡。睡至天明,雨猶未止﹔一連三日,子青住了三夜。
  到第四日上,天已放晴。子青因有家事,免不得回去了一趟。從此常來常往,時宿時歸。任他性情吝嗇,也要破費些銀錢,不是招朋飲酒,定是請客碰和,一切燒路頭、打醮等場面,子青均難以推托。所以自重陽那日起,至十二月中旬為止,子青也用去四五百元左右。惟寶玉備辦衣服、首飾,他卻不命一錢。因此寶玉思得一計,與一賣珠寶掮客黃阿六借了珠花一對,計值千元光景,等到那天子青來了,寶玉先向他愁了一回窮,然後取出珠花一對,與子青商議道:「朱大少,奴今年年底勿夠開銷,缺少仔幾百塊洋鈿,要想搭借格五百兩銀子。格對珠花算仔當頭,押撥勒,阿相信呢勿相信?」子青聽說,本則不肯答應,及見那對珠花足值千元,慨然應允道:「你要押五百兩銀子,容易容易,我去拿來就是了。」說罷,匆匆而去。不到一個時辰,即把銀子取到,交與寶玉,取了珠花歸家。家中適值有事,四五天未到寶玉那裡。這日正想前往,忽見管門的朱福進來稟道:「外邊有一個姓黃的,要見老爺,現在廳上坐候呢。」子青聽了,想不出是何許樣人,即忙踱到外邊一看,原來是掮珠寶的黃阿六。阿六上前叫應,子青命他坐了,方才問道:「你今天到這裡,可是有好的珠寶送與我看嗎?」阿六道:「並沒有好的珠寶,只為我前幾天到胡寶玉那邊,寶玉對我說,尊夫人要紮珠花,少個好的樣兒,向我借一對珠花,現在尊處。請你拿出來,還了我罷。」子青愕然道:「這對珠花是寶玉押我五百兩銀子,怎說是我借的?」阿六哈哈大笑道:「這話我不信。他們堂子裡面,專靠用錢的闊客。不要說五百兩,就是一千兩,也不妨送與他了,用什麼押當呢!」子青難以分辯,急得口中亂嚷道:「我去問寶玉!我去問寶玉!」說著回身入內,取了珠花,仍至廳上。阿六道:「你要去問寶玉也好,我明日再到府取還便了。」子青也不睬他,看他走了,即忙坐自己包車,氣憤憤的一逕向寶玉家去,要討回那五百兩銀子。正是:
  已把黃金虛牝擲,難期白璧趙家還。
  不知子青此去,珠花可曾交還,銀子可曾取轉,請聽下回接談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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