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梅子含酸一時爭競 楊花有意兩面調停

  上集書中說到,朱子清與胡士誠、郭綏之等六人,在胡寶玉房中擺酒,飲酒之間,忽有人叫寶玉的局,寶玉去了許久,等得眾人心灰意懶。及至寶玉回來,所叫的各校書早已散去,寶玉向子青等說了幾句抱歉的話,大家方始快活,並不怪他待慢。在子青的意思,不過想再坐一回,就要散席歸家。那知綏之異常高興,攛掇子青再擺一臺,但子青是個吝嗇的人,怎肯應允,多費這十餘塊錢?所以裝聾作啞,默然不答。綏之見他這個樣兒,心中不悅,把標勁發了出來,既不聽士誠勸阻,也不顧子青吃醋,執意要擺第二臺酒,不肯收還這句話,坍了自己的臺,即命寶玉喊將下去。此時寶玉左右為難,欲待不從,恐觸怒了綏之﹔要想依允,又恐得罪了子青。雖知子青吝嗇,綏之慷慨,然一客都是客,討好了一面,一面必不答應﹔觸惱了一面,一面豈肯干休?翻惹得他們醋海興波,鬧出事來。別人不曉得底細的,偏說我待客輕重,不善調停,我真犯不著呢!躊躇了半晌,忽然眉頭一皺,想出一個善處之法,連忙向綏之答道:「郭大少,今朝隨是奴勿好,夾忙頭裡,有人來叫堂差,奴回頭脫仔,弗殼張連轉仔幾個局,弄到故歇辰光轉來,真真待慢仔大少。大少篤末勿見怪,奴心裡實在依勿過格。故歇大少要翻臺,挑倪做生意,倪是巴也勿能,可惜辰光宴(讀俺)仔點讓(讀釀),奴差人去叫叫看。如果菜有格來,格是嘸啥﹔倘然嘸不末,大少動氣介。」這一席話,甚是圓轉,將一個精明的郭綏之賺得信以為真,也就點頭依允。
  其實,寶玉並不差人去叫菜,雖吩咐了阿金幾句,不過一時權變,虛行故事罷了。所以先向阿金努了一努嘴,暗中關會﹔阿金早已懂得,假作下樓去了。寶玉又對子青丟了一人眼風,似乎說道:「是滑頭戲,你不要弄錯了。」誰知子青是個囚頭碼子,果然弄錯,彷彿俏眉眼丟與瞎子看的,以為寶玉討好綏之,不覺含著鎮江風味,發話道:「你要翻臺,難道我不會擺雙臺嗎?我因為時候不早,故爾不答應你,你竟不顧我的面子,賣弄你自己有錢,未免欺人太過了。」綏之是少年情性,一聽他這樣的話,那裡肯受?即把檯子一拍,回答道:「我的性子爽快,不像你這嗇鬼,一錢如命,動不動推三阻四,掃人的興致,所以我自己認帳,省得破費你,害你肉痛,你又說我賣弄有錢,欺人太過,可見得你的氣量比芥菜子還小呢!」氣得子青面漲通紅,勃然大怒道:「你罵我是嗇鬼,一錢如命,終比你的外號『銷銅匠』好些!」因綏之平日揮金如土,故外邊有「銷銅匠」的雅號,即是要緊完的意思。綏之聽他回罵,無明火提高三丈,大聲喝道:「嗇鬼,你也敢罵我嗎?」口中喝著,身子早已立起,要想以老拳奉敬。虧得士誠、寶玉與幾位客人再三攔阻,竭力排解,綏之方才坐下。士誠先勸道:「彼此都是好朋友,為這些些小事弄得破口反面,豈不惹人家笑嗎?我勸二兄看弟薄面,大家不要生心,依舊和好。到了明晚,我們幾個人仍在這裡暢敘,盡可補今夜未盡之興。倘綏之兄要擺雙臺,預先也可以關照,免得他們臨時侷促了。綏之兄,你道這話是不是?」綏之被士誠一說,又看寶玉面上,氣已消去了一半。獨有子青怒尚未息,終怪寶玉袒護綏之,不來討好於他,所以起身離席,走至煙榻跟首,將身躺下,猶是喃喃的自言自語道:「他臉面生得好,年紀又比我輕,怪不得要看中他了。我若明天再來,做那討厭人,真真是個瘟生了。」這幾句話雖是說得甚低,卻早被寶玉聽見。寶玉本想過來勸他,一聞此語,曉得他念頭夾切,是個吃屎不明亮的人。但他家中甚富,我必須破他慳囊,方稱我意。若現在得罪了他,他即恨我不來,翻是便宜他了。我且用個擒拿法子,諒他是好色之徒,必然上當。正所謂:
  池中下餌將魚釣,不怕魚兒不上鉤。
  你想寶玉這個人利害不利害?好像有什麼妖術,憑你怎樣的人,見了他的面,自然糊裡糊塗入他的迷魂陣,何況朱子青是個色鬼呢?
  閒話少敘。當時寶玉打定主意,即便裊裊婷婷,移步來至榻前,在子青對面橫下嬌軀,先燒好了一筒煙,然後低低的喚道:「朱大少,請用煙。」子青欲待不吃,被他嬌聲一喚,早已骨軟筋酥,不由自主的吃了。寶玉連裝幾筒,方含笑說道:「朱大少,動氣,奴有一句閒話勒裡,告訴撥勒聽,湊耳(讀倪)朵過來哩。」子青連忙把身子移近,耳朵湊到寶玉嘴邊,寶玉就錯落錯落說了許多話兒。子青不覺回嗔作喜,連連點首,將手在寶玉肩上一拍,低聲說道:「我實在錯怪了你,真真糊塗得極了。」連認了多少不是。要曉得寶玉所說的話,無非說:「動氣做啥?剛剛郭大少叫倪翻臺,倪教勿好勿答應俚,恐怕俚性子暴躁,要發脾氣出來,弄得碰臺拍凳,倪阿是難為情格?勿像大少末,一點脾氣才嘸不,樣樣懂道理煞格。所以奴答應格辰光,嘴裡末勿好關照,眼睛對看仔一看,諒必也看見格。奴原是搭搭俚格漿,勿是啥真格呀。勿然末,故歇時候要添臺把酒,有啥嘸叫處介?大少是明白人,終肯原諒奴格片心格。」這一套委婉的話,把子青滿腔怒氣早拋入爪哇國中去了。先向寶玉招陪不是,然後回到席上,將身坐定。士誠見他面有喜色,知寶玉已做和事老人,故開言道:「我們酒已吃夠,想要用飯了。」子青有意答道:「綏之既要翻臺,命他們去叫菜,他們尚沒有回覆,如何你要吃飯呢?」
  兩人正當說著,見門簾一掀,進來一個鱉腿,向著寶玉說道:「今朝辰光宴(讀俺)仔點哉,我去叫菜,俚篤回頭說:『嘸不,啥落勿早點來喊?阿曉得今朝是大周堂,喜事人家多呀?』我聽仔實梗說,有點勿相信,再到別爿店裡去問問,倒說一樣格。難末我只好轉來哉。」說罷,回身去了。寶玉假作懊惱道:「格末叫勿巧得來,啥格稍為宴(讀俺)仔點已經嘸不格哉介?」一路自言自語,走到綏之面前,又道:「郭大少,真真對勿住,只好明朝補格情哉。」綏之聽說,雖然相信,卻因子青前倨後恭,忽爾面帶歡容,言語改變,不覺起了疑心,且見寶玉方才與他裝煙,必然拍他馬屁,從中做鬼,所以他轉怒為喜,並不與我為難,翻對士誠說那好看話兒,等我翻臺。他明知今天吃不成,落得這樣說法,也未可知。待我問問寶玉,再作道理。心中盤算已定,抽身離座,推托到後房小解。走了幾步,回轉頭來,暗向寶玉做了一個手勢。
  寶玉早知其意,跟到後面小房間內,綏之動問道:「方才子青在煙榻上與你說什麼話?你可肯告訴我嗎?」寶玉道:「奴告訴仔,勿能搭俚說格。」綏之道:「這個自然,我因他變了花樣,所以問問你的底細,並不再與他鬥口,你放心說就是了。」寶玉搖搖手,低言道:「聲音輕點,前後隔得一層板壁,撥俚聽見仔,倒要算奴夾嘴舌格。俚格脾氣,也蠻曉得勒浪,勿但手頭吝嗇,而且夾七夾八,小氣得嘸淘成,只有自家嘸別人,倒說奴幫仔大少,看勿起俚,困勒榻牀浪,一干子勒浪光火,自言自語,怪奴哪哼哪哼勿好,想阿要氣數?真真狗咬呂洞賓,勿識好人心。奴本想數說俚兩句,後來一轉念頭,因為俚格人,勿比大少直爽,暗刁得野篤,奴搭俚結仔毒,說故歇吵吵鬧鬧,弄得鴨屎臭煞,只怕俚將來陰損奴,叫奴哪哼防備嗄?格落奴忍仔格口氣,拿幾句滑頭閒話騙騙俚,其實暗底下罵罵俚。俚一點聽勿出,認道奴搭俚要好,倒對奴賊忒嘻嘻,招賠勿是,格末叫肉麻當有趣,惹厭當知己得來。格種囚法,奴出仔世,碰著歇格。大少若搭俚破口,倒當奴搭有啥交(讀高)關,撥俚到外勢去講張倪兩家頭格邱話,倪是犯勿著。大少,想阿對呢勿對佬?」這一長篇的話,聽得綏之分外窩心,口口聲聲只說:「奴搭兩家頭。」足見寶玉真心待我並不是花言巧語,可笑子青尚在夢裡上他的當呢!想到其間,不覺心花怒放,喜動眉宇,手搭寶玉香肩,附耳答道:「你的話對嚇,對嚇!只要你心照我,我何必與他爭鬧,同他一般見識呢!」
  兩人正在唧唧噥噥之際,忽聞士誠高聲喚道:「綏之兄快出來罷,兩點鐘已經敲過,我們吃了飯,要回去了。」綏之聞喚,即忙出外就席。士誠問道:「你去小解的,怎麼去了好一回,莫非瞞著我們,另做什麼勾當嗎?」綏之道:「你真沒有好話的。我去小解,忽然腹痛起來,只得大解了一回,帶累各位久等,實在對不起,何嘗另有什麼勾當呢?」士誠道:「你的氣量太小,吃了幾樣菜,肚中已容留不下,真是個不好相與的。」這兩句話是士誠無心說出,那知觸動了子青,認做他有意譏誚,不覺臉上一紅,冷笑了幾聲。正叫做:
  人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
  士誠自知失言,一時難以遮飾,幸得寶玉已從後房出來,正坐在子青背後,見此情景,即便開言道:「胡大少,說仔格兩句閒話,奴倒想著仔一隻笑話勒裡哉,阿要講撥唔篤聽聽?」士誠巴不得有人打叉,聽了寶玉一說,連忙答道:「你講你講,如果發笑,我情願立飲一大杯酒。」寶玉道:「格末奴說出來,唔篤勿能生心格。」綏之接口道:「這個自然,若有人生心,罰酒兩大杯。只是你說得不笑,也要罰一杯,你可願意嗎?」寶玉點點頭,伸手向子青背上拍了一記,說道:「格末奴說哉。有一個鄉下財主,吝嗇得嘸啕成篤,說銅鈿勿肯瞎用,就是一點點格小物(讀末)事,才嘸不糟蹋格,連搭自家撒(讀拆)出來格屎,也要留勒浪做肥料格來。格日(讀熱)子吃過仔中飯,要到別場化去,恐怕走到半路浪,登起坑來介,漏落脫仔格堆屎末,阿要可惜呢?倒勿如帶仔一隻狗去罷。想定主意,就牽仔一隻狗,一逕出門。走勿到一里多路,果然肚裡脹痛,登勒草地浪撒仔一大(讀杜)堆屎,叫格只狗吃乾淨仔,難末再走。一路浪,自家歎道:『孔夫子說格:「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」我今朝虧(讀區)得預先想著,帶仔格只狗,勿然末,糟蹋仔一堆屎哉。』格位財主心裡正勒浪得意,亦走仔半里把路,落裡曉得格只狗也撒起屎來,財主就指著狗罵道:『格只畜生,肚皮裡能格狹窄,阿是堆把屎才放勿落格來,仍舊甩脫勒路浪,勿能帶轉去,真真白帶出來格。』」寶玉說罷,引得眾人拍手大笑。綏之因寶玉暗罵子青,更是笑不可抑,連聲道好。惟有子青心中難過,明知寶玉罵我吝惜,然皆是士誠、綏之不好,說了這樣的話,引出他的笑話來,否則寶玉待我甚厚,豈有當面罵我之理?大約他說這個笑話出於無心,我若認真,有礙寶玉的臉面。況且一傷情份,下次不好到這裡的,不如忍耐為是。故佯作不知,也勉強笑了一笑,說道:「寶玉,你講的笑話雖然發笑,但說得那位鄉下財主不免過於刻毒了。」綏之接口道:「還不算十分刻毒,若叫我講起來,必定說那個財主連狗屎都不肯丟掉,自己吃了回去,方才是真真吝嗇呢。」士誠一聽綏之接談針鋒相對,恐他們再要翻臉,急忙帶笑說道:「若照你這樣講法,你剛才撒過的屎,難道捨不得留在這裡,還要吃了回去嗎?」子青聽了,先自連連鼓掌,又引得眾人笑了一陣。綏之頗有些不好意思,也笑道:「便宜被你們僭了,屎也說得夠了,倘再說下去,只怕寶玉這間香房要變做糞窖了,不如吃了飯,大家回去罷。」士誠含笑點頭,吩咐取飯。寶玉道:「胡大少,叫奴說仔笑話,情願吃一大杯酒,還勿曾吃格來,阿是忘記脫哉介?」說著,執壺在手,先取一隻茶杯,篩得滿滿,放在士誠面前,再與眾人篩了一杯,又道:「今朝各位大少如果勿嫌奴待慢,請用仔格杯勒用飯。」眾人聽說,無不一飲而盡,向寶玉照杯。寶玉方命大姐、娘姨把飯送上。
  眾人用畢,各各起身離席,已將三下鐘了,未便再在此耽擱,均辭了寶玉歸家。寶玉一一相送,這都是照例虛文,毋容細表。正是:
  頓使酸風消綺席,還教嗇鬼破慳囊。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回詳敘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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