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大排場眾客賀懸牌 小結尾淫娼重出局

  上回說林黛玉改名胡寶玉,復落風塵,重張旗鼓。有大姐阿金等一班做手,在懸牌前幾天四處去招羅客人。客人聽說,個個踴躍報效,情願輸將,約定開張吉日前來道賀。故今天寶玉在房恭候,忽聞樓下高喊「客來」,扶梯上腳聲碌亂,連忙出房招接。定睛一看,原來不是別人,即是舊日的相好,叫做胡士誠,同著四五位朋友到此續舊。寶玉叫了一聲「胡大少」,又招呼了眾人,領進自己房中。各各坐下,送過香茗、瓜子。士誠先開言問道:「以前我得著你的信息,本要到來看你,因不曉得你的住處,只索罷休。我實在牽記你了不得,為何直至今日方始聲張呢?」寶玉道:「格套事體坍臺煞格,去說俚。若然說說看,只怕兩三日也講勿完,倒勿如弗說格好。承蒙大少牽記,勿忘記奴,仍舊到奴間搭來,奴也面孔浪飛仔金哉。」士誠聽了這幾句話,得意非常,竟忘了他待楊四的無情,反贊寶玉多情,不忘舊日的相交,豈不是件怪事嗎?
  寶玉又與眾客敷衍,問了姓名。眾客一一回答,方知一位叫朱子青,一位叫郭綏之,尚看得上寶玉的眼﹔其餘三位,問過了名字,不在心上,只記得一個姓,是張、李、王三人。問畢,正欲與士誠敘談,又聽得下面幾聲「客來」,先有大姐、娘姨等去窺探,一面招待,一面報與寶玉知道。卻是一班新客人,大約由娘姨輩招來的。寶玉照例前去接待,請他們在對面房中坐定,一切禮節都是一樣,無須細表。惟問一問眾客名姓,虛恭敬了好一回。那班客人為因羨慕寶玉,特地到此報效的,今日一見,話不虛傳,本來是專誠擺酒的,此刻要討寶玉的好,即時敘了四人,碰起和來。寶玉又只得略獻慇懃,多坐了片刻。幸得下面又聞客來的聲音,方始脫身出外。早有一個大姐來請寶玉下樓,寶玉急忙下落扶梯,走至東首一間房內,又見幾位舊時認識的客人,一一叫應,把舊事略談幾句。寶玉坐在榻上,與他們裝了幾筒煙,見眾客提議碰和一事,即吩咐大姐等倒起牌來。看眾客坐下,碰了幾副,方才回到樓上,仍在自己房中與士誠、子青等講話。
  士誠道:「你今天辛苦得狠,不必應酬我們。我們是熟客,時常要來的,你不要太拘,忙壞了身子,倒累我們過意不去的。」子青同綏之也說道:「士誠兄這兩句話實在不差,我們好天天來的,今天決不怪你待慢。你如有別事,只管隨意便了。」寶玉道:「格是阿好實梗格介,叫奴哪哼過意得去嗄?真真待慢各位大少。」士誠道:「你說怎麼話!你若再要這個樣兒,害得我們要不敢來了。」子青道:「我懂得胡先生的意見,見我們閒坐著,沒有一些事兒做,故來陪我們說話,不如我們幾個人碰一局和,眾位以為好嗎?」士誠與綏之首先應允,即命娘姨等擺起碰和臺來。寶玉在旁稱謝,又說了幾句「對勿住」,親手將牌倒好,請眾人入座。士誠、子青、綏之拉了一個姓王的坐下,就此碰將起來。碰了一圈莊,士誠又向寶玉說道:「你今天客人甚多,我們在此碰和,你儘管去就是了。」寶玉嬌聲答應,又叮囑大姐娘姨伏侍須要週到,方才移步出房,至各處房間裡內應酬眾客。
  卻巧樓下客人陸續又到了幾位,寶玉各各招待,忙個不了。一時舊好新歡絡繹來齊,把樓上下房間盡行僭滿。到了晚上,各房碰和已畢,一齊擺起酒來,請客的請客,叫局的叫局,忙得大姐、娘姨上下奔跑,龜奴、鱉腿東西亂走,毫無片刻空閒。即寶玉在各房中,往來酬酢,進退周旋,那邊侑酒,這邊侍坐,亦少片時安逸。直到後來眾客咸集,校書紛來,方回自己臥房,與士誠等勸酒,多坐了一回。其時樓上下歌聲、笛聲、弦子聲、胡琴聲、琵琶聲,和著客人的豁拳聲、喝采聲,校書、大姐、娘姨的笑語聲、爭鬧聲,聲聲相應,渾成一片,還有天井內的堂唱聲,沿馬路的車馬聲,足足鬧到十一二點鐘,耳根邊方覺清靜了些。寶玉仍到各房間走動,有的拉著他吃酒﹔有的拖著他同坐﹔有的向著他講話﹔有的扯著他調笑。寶玉只好一一應酬,所謂一客都是客,不好待慢了這個,討好了那個,惹人說我的不是。及至眾局盡散,大菜上齊,各房客人方陸陸續續的去了。寶玉分頭相送,又說了無數的「待慢,對勿住」,始得回房。
  已相近一點多鐘,所剩士誠等一席,雖局已盡去,猶興高采烈的飲酒。忽見寶玉進房,士誠便問道:「今天你辛苦極了,此刻人聲寂靜,諒必各房的客人都已散去,你快來坐坐,同我們飲一杯酒,積積力罷。」寶玉道:「俚篤才去格哉,今朝真真待慢仔各位大少,只好下回補償哉。」說罷,坐在士誠肩下。士誠把一杯酒敬將過來,寶玉說聲「多謝」,勉力飲盡。旁邊子青、綏之兩人都看中了寶玉,一心要想結交他,故一同開言道:「你說下回補償,只怕我們兩人無福再來消受呢。」寶玉尚未回答,士誠搶著說道:「二兄休說有福無福,我明後兩天讓你們來擺酒,我做陪客可好?」子青道:「只怕你要吃醋,所以我們不敢。既然你寬宏大量,就算數在這裡吃酒便了。」士誠即命寶玉取過紙筆,請二人寫了菜單。然後大家用飯,起身散席。子青仍約眾人明晚原班到此,眾人欣然應允。士誠道:「我們走罷,時已不早了。」於是寶玉將眾客相送,立在樓梯旁邊,連說「待慢,對勿住,請各位大少明朝早點來」。這都是堂子中的套話,沒有一家不是這個樣兒,彷彿照例的文書。
  此時士誠等回去,我且慢表。先說寶玉回進臥房,疲倦已極,阿金等與他卸妝後,遂即上牀去睡了。
  按下寶玉這邊,再講朱、郭二人。朱子青是蘇州洞庭山人,頗有家私,現在寄居上海,做些事業。最喜尋花問柳。別人請他吃酒,不論大風大雨,無有不到的。只有一件不好,生性極其鄙吝,不肯浪費一錢,即堂子裡面,也要十分過意不去方才擺一次酒,碰一局和,所以各校書們並不喜與他往來。今日見寶玉這般嬌媚,不禁饞涎欲滴,企慕萬分,要想與寶玉交好,常到這裡走走,故欣然應允擺酒,毫無吝色。若在別處,只怕懇求也不肯呢!至於那個姓郭的,別號綏之,是廣東廣州府人,年紀尚未滿三十,秉性風流,蹴居上海,不及三年。家資甚巨,開著幾爿土棧,年年有數萬盈餘,因此用度闊綽,氣象豪華,往來花柳場中,雖日費萬錢,亦所不惜,正與子青反背。但看他的表面,彷彿是個瘟生,其實精明強幹,從不受人之愚虛擲黃金,與尋常揮霍不同。今夜承士誠相請,在席上飲酒,也看中了寶玉,故與子青一同答應。可見寶玉的籠絡手段加人一等,憑你怎樣的鄙吝,怎樣的精明,無不入其彀中:鄙吝者願解慳囊,精明者自投迷陣,好像寶玉真有什麼妖術,你想奇也不奇?那班客人都是《白蛇傳》中的許仙,只消白娘娘把迷字放出來,自然心悅誠服的從他。諒必寶玉也有這個法兒。然白娘娘稱曰「義妖」,為因下山報恩,把許仙十分敬愛,並不迷戀他人﹔反是許仙無情,受了法海蠱惑,將他合在缽中。故後人看這部書,單把許仙唾罵,不說白娘娘是個妖精,不該迷戀許仙,皆為他有情有義,即是妖精,與人有何兩樣呢?若寶玉明明是個人,並非蛇精,然其所作所為,反不如蛇精的恩義。所以昔人有四句詩,說得最為貼切,其詩云:「青竹蛇兒口,黃蜂尾上針。兩般還未毒,最毒婦人心。」但「婦人」兩字未免太混,難道婦人都是最毒的嗎?故將結句改作「最毒淫婦心」,方成了至理名言。今寶玉是個淫婦魁首,其在楊四家一段情節令人髮指。設或他稍有人心,豈肯再做這樣勾當?乃因一念貪淫,自願墜入糞坑,播臭名於世上,徒供逐臭之夫與他交好,以致自少至老,虛度了五六十年,不得收成結果。譬如千歲老狐不能修煉內丹,深山靜養,徒欲幻化美人,迷戀少年,用採陽補陰之術,成就自己的金丹,勢必遭受雷劫,依然身死,把千年所煉之道術,付諸流水,怎能夠位列仙班,得成正果呢?雖寶玉並不是狐狸投胎轉世,又不是狐狸幻化人形,然有狐狸的性質、狐狸的媚術、狐狸的淫心、狐狸的害人,真是一個人中的狐狸。其後有效學他的,如「四金剛」等一班淫妓,只算是狐子狐孫罷了。故胡寶玉不得以尋常之狐相比,須稱他「九尾天狐」方為的當。諒看官們定不河漢斯言,說我做書的太覺嘮嘮叨叨,過於煩瑣了。
  此刻書中先說朱子青到了來日,候至三四點鐘,換了一身全新衣服,獨自一人坐著一部包車,來到寶玉家裡。卻值寶玉梳妝乍畢。為因昨天辛苦,故爾起身甚晏。一見子青已至,忙叫一聲「朱大少」,請子青在廂房中坐下,慇懃了一回,喜得子青癱化了身子,只是嘻嘻的笑,拉著寶玉問長問短。寶玉對答如流,心中卻在暗算,曉得子青是個戶頭,用斧頭斬得動的。只不知他脾氣如何,可是一位出錢施主?待我用一套柔軟工夫先去籠絡他,即使鄙吝的,也要叫他情情願願,將銀錢送上門來。故對子青嬌聲軟語,與他裝煙倒茶,件件都是親手,拍得馬屁滴溜滾圓,其實要想在他身上發一注小小橫財。子青那裡知道?只當寶玉真心相待,有意於他,所以快活到極處,不知怎樣才好。
  閒談到上燈時候,胡士誠、郭綏之以及張、李、王等三位不先不後的來了,進房與子青相見,士誠先問道:「子青兄來得早嚇,為什麼不到我家裡,與我一同來呢?」子青剛要回答,即聽綏之說道:「他好像一隻饞貓,見了一條腥氣的魚,要想獨吞下去,所以一早瞞著我們偷到這裡來呢。」子青聽了,伸手把綏之打了一下,笑罵道:「你真是個狗嘴,生不出象牙來。如果我一人想偷,何必約你們到這裡相敘?這句話,豈不是你差了嗎?」綏之道:「你說我是狗嘴,卻不甚切當。像你喜歡偷吃這塊肥羊肉,那才是個狗嘴呢!」二人你說我,我說你,說個不了。士誠恐他們認真,弄出事來,在旁止住道:「你們再要多講,恕我不陪了。」寶玉也道:「兩位大少專門說笑話,講得只怕嘴乾哉,阿要用口茶罷?」說著,親手倒兩杯茶過來。兩人接了,方才不語,彼此付之一笑,與眾人閒談了一回。
  子青聽報時鐘已鳴八下,即吩咐端整擺席。寶玉也交代下去,霎時擺設停當,遂請眾人入座。士誠等一一坐下,子青坐了主位,請問眾位叫局,大眾並不推辭,各各寫了局票。子青取來觀看,士誠叫的是沈月春,綏之叫的是陸昭容,其餘叫的是無非吳新寶、金賽玉一班有名人兒。子青閱畢,自己也寫了一個,一並交了下去。然後歡呼暢飲,連乾幾杯。寶玉在旁慇懃勸酒,說說笑笑。不及一刻工夫,樓下異常熱鬧,知是局已來了,紛紛上樓進房,計共四位校書。子青一看,惟月春、新寶未到。眾客各在旁側坐下,一片的「張老」、「李老」聲音,煞是好聽。子青正在得意之際,忽聞下面連喊幾聲「叫局」,走進一個娘姨,執著三張局票,請寶玉去出堂差。寶玉未便推托,皆為新做生意,不好得罪客人,只得起身向子青等告罪。子青等不能阻止,由他自去。寶玉換過衣服,又說了一聲:「對勿住,奴是就要來格。」說完,匆匆下樓上轎去了。子青心中甚是沒趣。豈不是一廂情願嗎?若做了妓女,單做你一戶客人,即不餓死,如何夠一家的開銷呢?
  閒話少說。當時四位校書彈唱將畢,即見沈月春、吳新寶一同來了,又接著唱將起來,果然響遏行雲,不同凡響。士誠就拉著子青等眾人,豁了十幾個搶三。旁邊月青、新寶等局各代了幾杯酒,陸續轉局去了。尚不見寶玉歸來,子青等甚是焦躁,幸得士誠在席敷衍,又豁了一個通關,吃了幾樣菜,方見寶玉自外而入,說了許多抱歉的話,始得大家快活。綏之更是高興,高聲說道:「方才寶玉一去,打斷了我們興致。此刻來了,我們再擺一臺酒好不好?」士誠、子青等都默然不答。綏之道:「再擺一臺,算是我的。」回頭就吩咐翻臺。士誠道:「綏之兄,你明天本要擺酒,何必今夜翻臺呢?」那知綏之任著自己豪興,也不顧子青吃醋,執意要擺第二臺酒,不肯收回這句話,坍了自己的臺,故不聽士誠之言,命寶玉喊將下去,以盡今日之興。正是:
  羅列珍羞方啟宴,狂翻醋海忽生潮。
  下文如:
  梅子含酸一時爭競,楊花有意兩面調停﹔
  郭綏之歡娛戀寶玉,朱子青懊惱失珠花﹔
  開愚園遊春誇富麗,換香車過市獨招搖﹔
  患天花郭綏之變相,看夜戲十三旦登場﹔
  十三旦應聘返京師,胡寶玉束裝游廣省﹔
  泛珠江珠娘齊減色,居粵地粵客盡輸財﹔
  一帆風滿載返春申,三馬路重思興舊業﹔
  眾香國中獨推巨擘,味蒓園裡幸遇知心﹔
  播香名喜見清河君,發奇想結交鹹水妹﹔
  慕歐風額覆前劉海,嘗異味身陪外國人。
  這些情節都在下回交代,請看官們少安毋躁,待在下吃一杯茶,潤一潤喉,再把九尾狐的實事慢慢演說起來。欲知郭綏之當夜可曾擺酒,寶玉可曾答應,請觀後集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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