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築香巢又遇新相識 張豔幟更換舊芳名
且說黛玉進了新屋,隨後阿金也到,把東西發了進去,運至樓上。尚未停當,即見家生店內的伙計已將各樣的牀榻、臺椅等物,用了兩三部塌車盡行送來。阿金就命他們裝設,有的擺在樓上,有的放在樓下,倘其中缺少何物,再叫他們添備。草草舒齊,方將木器帳目一算,統共費去了四五百元,如數付清,打發他們去了。又把房金找足,寫了一個租折,交至管門的取去,無容細表。
當時黛玉到了樓上,在房中坐定,喚阿金交代道:「故歇只有一干子,哪哼做得開事體?總要去喊兩人來末好。」阿金道:「格是自然。今朝末來弗及格哉,明朝早晨讓我去叫倪格結拜姊妹來,先幫兩三日忙﹔再到薦頭人家,喊兩個粗做、一個男下底人,讓俚篤樓上樓下,細細教收捉收捉,我末指派指派,奶奶以為哪哼佬?」黛玉道:「好是蠻好,不過忘記仔一樣哉,倪燒飯格灶浪是少勿得格。」阿金道:「我真真忙昏格哉。我有一個阿叔勒浪,亦登堂子裡做相幫格,就勒間搭相近同安裡向,讓我就去喊俚得來。不過,今夜格飯,只好館子裡叫仔罷。」黛玉一聽,點了點頭。阿金自去照辦。不多一回,阿金已把阿叔叫來,即命他泡茶泡水,直忙到晚上八點鐘,又去叫了幾樣菜,各人用過夜飯,方收拾牀鋪睡覺。
一到來朝,阿金即將結拜姊妹叫了來,又到薦頭人家走了一趟。等到黛玉起身,薦頭早把兩個粗做娘姨、一個男下底人一齊送至。阿金指派他們做事,又領結拜姊妹見了黛玉,方與黛玉梳頭。伏侍已畢,再喚兩個粗做上來,一同將樓上打掃。房間裡面,裱糊的裱糊,擺設的擺設,掛字畫的掛字畫,足足又忙了兩天,收拾得纖塵不染,如瓊樓玉宇一般。黛玉見諸事停當,想起此時我已出來,須將舊姓改去,遮人耳目才是。我素慕胡雪岩的豪富,不如改姓了胡罷。即便吩咐阿金道:「奴故歇住勒間搭,別人問俚姓啥,對俚篤說姓林,亦說姓楊,只說是姓胡,省得別人曉得底細,倒弄得難為情煞格。去關照聲大家,忘記脫仔介。」阿金噢噢答應,自去關照眾人,不提。
又過了數天,黛玉思與月山相會,命阿金前去相請。好得現在無人管束,盡可肆無忌憚,邀他到家裡敘舊,得盡長夜之歡。到了日間,又同他遊園、坐馬車,玩至晚上,無非吃大菜、看戲,除去這幾件,別無他事。那知黛玉貪心未足,慾念倍添,與月山相處了數月,覺得只他一人,漸漸不能滿意。為因月山是個武角色,不肯十分鞠躬盡瘁,雖勝於楊四幾倍,卻有時要推托不來,所以黛玉有心要再姘幾個,始不負我楊家出來一番。
那一天,黛玉又去看戲,見戲單上新來一個名角叫做楊月樓。及至看到他出場,果然人材出眾,相貌超群,而且武藝又勝人一籌。卻與月山合串一齣武戲,相形之下,月山遠不如月樓。遂將愛月山的心,移到月樓身上。但初次見面,難以下手,究不知情性如何,得能如我願否?一時又胡思亂想起來。當夜歸家,雖月山前來陪伴,終覺無情無緒,心上丟不開去。從此後天天看戲,要想將媚術勾引月樓。那知月樓不須勾得,自有弔膀子的手段,膽量比月山更大。雖在那裡做戲,一雙眼睛只向包廂裡溜去,見黛玉夜夜到此,一切舉止行動,既不像人家人,又不是局上,但猜度上去,決定是個淫賤尤物,可以勾搭得動的,不然,為什麼對我眉來眼去呢?故月樓在演劇之時,愈覺賣弄精神,看得黛玉神魂顛倒。那夜回去,即與阿金商議此事。
阿金起初故意為難,後來黛玉再三央懇,又許了他多少東西,方才應允。說道:「倒是一樣勿穩當,格件事體撥勒月山曉得仔,吃起醋來末那處嗄?」黛玉道:「奴是昏脫格哉,搭奴想想主意看。」阿金道:「主意是有一個勒裡,眼睛門前,只推托勒裡生病,讓我對俚去說,叫俚來,如果俚來望,困勒牀浪仔,只說發肝氣肚裡痛末哉。」黛玉道:「格格主意不過一時之計,終勿能長遠格。」阿金道:「起初末實梗,原勿是長遠格呀。奴還有一個道理勒海來,心急,聽我說。前月月山問要借二百塊洋錢,奶奶是應酬俚格。故歇亦開口要借一百,還答應俚格來。據我意見,要搭俚斷格,現在借撥俚,俚就勿高興來哉。我老實對奶奶說仔罷,格套戲子,有心搭要好,無非想兩個銅錢。借撥俚末嘸啥,如若勿借,馬上就搭斷絕。我看見仔幾化哉。」黛玉道:「格閒話是勿差,只怕俚曉得仔格樁事體,吃起醋來,弄得動刀動槍,叫奴阿要嚇殺介!」阿金道:「勿要緊格,我下文還有法子勒。若然弄到動刀動槍,格是真真嘸法,大嘸趣哉!奶奶嚇,做到格種事體,一末要膽大,二末多費幾百洋錢,包我身浪,太太平平,一貼平穩散,半點風險嘸不阿好?」黛玉道:「格法子,說仔半日,仍舊細細教說出來,叫奴哪哼安心呢?至於銅錢銀子,奴是勿惜格,只要成功就是哉。」阿金道:「我看月山格人,獨想要借洋錢,勿是真心搭要好,格落好商量格。當面末勿借撥俚,只推托自家有病,亦搭俚一淘困,冷疏疏叫轉去。俚板要火冒,但當時見生病,勿見得馬上發作。等到明朝,讓我到俚屋裡,帶仔二百塊洋錢,比俚討價多點,交撥仔俚。我對俚說,格注洋錢奶奶末嘸不,是我借得來格,皆為搭交好仔一場洛,以後去哉。一來勒浪勿適意,恐怕待慢仔﹔二來外勢風聲野大,撥勒楊家裡聽見仔,雖說末已經出來,總算坍仔俚格臺,只怕拿倪驅逐,弄得住勿安穩,倒勿局格。實梗一說,俚心裡總明白格哉,即使有點難過,看見仔二百洋鈿,自然完結,橫勢勿是搭真心要好呀。奶奶想阿對呢勿對?」黛玉聽他一番說話,暗暗想了一想,雖然不大穩當,也只好如此,慮不盡許多,到那時見事行事便了。故又對阿金說道:「只要辦得妥當,就照實梗說法末哉。」阿金道:「奶奶儘管放心,不過有格場化,心急勿出格。」黛玉曉得阿金能幹,無須叮囑,由他前去辦理便了。兩人計議已定,別無書說。
這幾天,黛玉仍去看戲,阿金做了引線之人,得與月樓通信。月樓是個貪色之徒,自然一說就成,不須費力,約定明日晚上即與黛玉成就好事。不比在楊家的時候,尚有許多窒礙。此刻黛玉心滿意足,早把月山丟在九霄雲外了。但起初月山尚到黛玉家裡,黛玉就照阿金說法辦理起來。月山雖然懊惱,卻有阿金從中調停,送與他二百塊錢,明知黛玉別有外遇,與己絕交,也只索罷休了。按這段情節,若教我慢慢細細說出來,至少也有一兩回書。然姘識戲子一事,目下多得狠,大半都是一樣的,何必絮絮聒聒,徒取人厭呢?況前回已經表過,我這部小說,實為醒世起見,借胡寶玉做個引頭,警戒年少之人,切勿迷戀花叢,當他們有情有義,把黃金擲於虛牝,弄得傾家蕩產,醜名外溢,就是這書的功勞了。不然,變成一部淫書,即使年輕的歡喜看他,豈不自己傷了陰騭嗎?
閒話少說。仍講黛玉與月樓交好之後,一連又是數月。光陰迅速,寒暑變更。自從在楊四家下堂求去,迄今屈指一算,不覺半載有餘。雖黛玉資財充足,所得楊四之金珠首飾,以及自己私房銀錢,總共計算,不下二三萬金,其餘衣服零星各物不在其內,盡可逍遙度日。然黛玉性喜奢華,一切開銷用度勝人幾倍,加之結識伶人,費去不少,漸漸將現存的銀洋揮霍殆盡,只有金珠等件未動分毫。一日黛玉命阿金前往莊上支取銀錢,及至阿金取了回來,把莊折細細一看,所存不滿千數,自知經濟恐慌,難以持久,心上頗有些躊躇,便與阿金商酌道:「奴自從登勒格搭出來仔,到仔間搭,勿知哪哼,已經用脫仔弗少哉,故歇拿莊折算算,存得有限,倒是日長勢久格事體,搭奴想想看,阿有啥法子介?」阿金聽了,曉得他的意思,就用這迎合道:「我也勒裡想呀,俗語有一句:坐吃山空海要乾。法子是要想一個格。據奴意思,要末仍舊去做。」說到這裡,停住了嘴。黛玉假作不知,問道:「爽爽快快說下去,奴亦勿來怪格。」阿金接著回答道:「要末仍舊去做老本行(讀杭),除脫仔格樣,叫我落裡想得出別格法子介?」黛玉道:「嘸是嘸啥,奴也曉得格,只好實梗。單差一樣勿穩當,撥勒楊四打聽著仔,勿知阿要搭奴尋事?雖則奴也勿怕俚,格辰光當面搭俚說明白格,不過嘸不憑據,像煞終有點勿局,格末那處嗄?」阿金道:「奶奶放大膽末哉。一來我打聽歇格,現在楊四勿勒上海,據說回家鄉去哉,勿得知幾時出來,一年半年也嘸啥稀奇﹔二來改仔名字,用老底子格招牌,就算俚曉得,亦坍俚格臺,哪哼好怪介?」黛玉聽他說得有理,也就應允,擇定中秋節後,即在此處懸牌。
其時已至七月底邊,托阿金料理一切。阿金本是熟手,諸事預備毫不為難,又用了幾個大姐、娘姨,幾個鱉腿、相幫,專等節後開張。但懸牌這一天,場面必須廣闊,故阿金同一班大姐、娘姨等輩,四處張羅,凡從前的老相好,以及大姐、娘姨的新相知,個個前去關照。那班富商貴介聽說黛玉改換名字,重墮風塵,大家歡喜無量,欲一睹顏色為榮,所以人人都思報效,預先將和酒定下,約有一二十起。阿金等歸來覆命,黛玉心中亦甚快活,命阿金去定做一塊特別商標,取名叫做「胡寶玉」。從此之後,書中無「林黛玉」三字名詞,到底叫他「胡寶玉」了。請看官們牢牢緊記,不要看做黛玉是一人,胡寶玉又是一人,一而二,二而一,好似孫行者搖身一變,把「林黛玉」變成「胡寶玉」了。後來有個妓女羨慕寶玉的名頭,又不便就叫寶玉,因他尚在申江,故取名叫林黛玉,欲思步他後塵,媲美前人,果然有志竟成,芳名大噪,得在四金剛之列,與寶玉後先輝映,至今猶存。他自有本傳,無須在下細表。但同名同姓,易於朦混,不知者即指為今日之黛玉,反謂此事所載,未免傳聞失實,歸咎於秉筆之人,故不得不表而出之,以清眉目,並非在下絮煩,說這一大篇,借以拖長此書,料看官們必定原諒的,則在下幸甚了。
撇去浮文,言歸正傳。寶玉到了懸牌這天,把特別金字商標,是「姑蘇胡寶玉」五字,上面披著紅綢,插著兩朵金花,掛在門前。天井裡面僱了一班燈擔、堂名,甚是熱鬧。樓下中間有相幫等數人招接眾客,也是掛燈結綵,彷彿有了喜事一般。左右兩間,前後均有廂房,故在中間隔開,分四間,以便各客分坐,擺設得整整齊齊,一樣有榻牀、方桌、椅靠等物,都可以擺酒碰和,與自己的大房間差也不多。樓上中間只擺兩隻方臺、一隻大榻,兩旁四把雙靠、六把單靠,並無十分擺設,僅可以吃酒罷了。還有自己對面一間房,雖也隔去一小半,卻收拾得異常清潔,與這邊一樣。惟後面半間,係大姐、娘姨等的臥房,不作別用,除去牀鋪之外,一些陳設都沒有,不比寶玉臥房之內,居中放一隻紅木雕花大牀,用著湖色縐紗帳門,襯著大紅金繡的帳楣牀圍,赤金的帳鉤練條,十分華麗。牀側掛一個大門簾,把前後隔開,前面牀前放一隻妝臺,臺上的擺設無非是自鳴鐘、臺花、銀茶盤、金茶壺、銀杯、銀水煙筒等物。一面是紅木玻璃大衣櫥兩口,一面是紅木嵌大理石單靠、茶几,以及面架各件。居中是大理石方桌,上面掛一盞萬光燈。廂房之內,靠牆擺一隻紫檀十景嵌石煙榻,靠窗放一隻八仙花梨方臺,其餘是茶几、單靠,件件耀目增光,纖塵不染。牆上均掛著名人書畫、大著衣鏡,毫無半些兒俗氣,真不啻瓊宮貝闕,令人目眩神迷。故當時有一首詩,單贊寶玉房中的奢華為他處所不及,其詩曰:
尋訪迷香洞裡花,依稀金穀鬥繁華。
問誰豔福能消受?得入神仙富貴家。
臥房後面,雖說是小房間,也也縷金錯翠,點綴得甚是精雅。況洞窗望去,即是三馬路,又可以遊目騁懷,神怡心曠,還疑別有洞天。可見一樣的房屋,只要粉飾裝潢,便覺有異常光彩,照耀眼簾。寶玉善於修飾,性好奢華,所以不惜資本,造成這花花世界,使人到此樂而忘返。
今日是開幕第一天,寶玉清早起身,打扮停當,四處去看了一看,然後回到房中,恭候眾客駕臨。直等到午後二三下鐘,方聞樓下高喊一聲「客來」。正是:
豔幟重張延眾客,香名復噪播春申。
不知來的是何客人,請觀下回接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