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漏泄春光下堂求去 償還夙債賃屋遷居
卻說黛玉與月山同車,幸在晚上,所以一時無人識破。因月山住在法界,那馬車向南而去,不及一刻工夫,早到月山家中。月山引領上樓。好得月山並無家小,只用一個天津人,不須防別人礙眼,儘可以放浪形骸。黛玉到他房中,無非春風一度,同上陽臺。其中細情,諒看官們大家曉得,不勞在下表明。況這樣齷齪之事,若要細細描寫出來,不但污我筆墨,而且有關風化,勢必受人指摘,將一部好好的小說比作淫書,有干禁令,故我把這段情節略表幾句,就算交代了。總之,黛玉淫賤,私與伶人姘識﹔到後來甘心作娼,終老煙花,不得收成結果,也是自作自受,我且表過。
仍說黛玉、月山二人事畢之後,猶自唧唧噥噥,說不盡的恩愛。其時阿金坐在外房,守候良久,曉得時已不早,即便低聲喚道:「奶奶阿要去罷?辰光已經弗早,足足有毛兩點鐘哉,再勿轉去,撥勒老爺曉得仔,查問起來,叫我哪哼回答介?我是擔當勿起格!」黛玉聽了,只得整頓衣裙,把鬢腳刷一刷光,然後開了房門,與阿金走下樓來。月山隨後相送,黛玉又叮囑幾句,無非叫他不要泄漏風聲,不要將我拋撇。月山唯唯答應,送至門前。黛玉同阿金上車,又交代馬夫切勿聲張,賞了他二十塊錢。
那馬夫貪圖賞賜,自然不在外邊談論了。黛玉到了家中,以為人不知,鬼不覺,成就這件美事,頗為得意。但不能盡長夜之歡,未免有些缺憾。終須想個計較,出了此處樊籠,方得自由自在,無拘無束,稱了自己心願。不然,幽期密約,夜夜跋涉奔波,非惟來往不便,而且久而久之,難免風吹草動,弄出事來。黛玉想到其間,把一天歡喜又變做了愁悶,呆呆的坐著出神。阿金在旁見他這般形景,早已猜透他的意思,說道:「奶奶困罷,三點鐘也敲過格哉。念頭末去想俚。隨便啥格事體,出路有路,嘸不預先料定格。奶奶想阿對?」黛玉聽他一說,果真不差,就把愁悶消了一半,向阿金說道:「也去困罷,明朝晏(晏讀俺)點起來末哉。」阿金答應,自去睡了。
今夜黛玉身子鬆爽,異常疲倦,撇去了胡思亂想,自然一橫就著。直睡至午後起身,猶覺神思昏昏。阿金伏侍他梳頭,忽然說起一件事道:「奶奶,我今朝早晨頭,走到樓下底去,聽得倪道伙裡勒浪講一件新聞,說是老爺轉來講格,的確是真格呀!」黛玉道:「啥格新聞介?真來勿真,也說出來。」阿金道:「我來告訴,就是拋球場蔡家(家讀夾)裡格姨奶奶,前日仔夜裡向,帶仔一個大姐來逃走脫哉呀!」黛玉道:「說明白,阿就是蔡謙良舊年八月半討格金巧林介?」阿金道:「正是正是!蠻對蠻對!金銀首飾卷仔勿少去篤!據說有格物(讀末)事,才是預先運出去的。難末到仔昨日,蔡家裡格位老爺差仔幾化下底人到四面去尋,落裡尋得著?只少拿租界要翻轉來,總歸影跡全無。勿知明朝阿要報捕房格!」黛玉道:「勿是奴說現成閒話,奴老早曉得俚要逃走格哉。不過實梗樣式逃仔出去,弄得出頭勿得,除脫到別場化去躲避,嘸不別格方法。叫奴末勿實梗格,要出去末,老老實實,對俚當面說明白仔,勿怕俚關殺仔奴。」阿金道:「錯是不錯。不過格種事體,要做出來看格,好說明格自然說明,勿好說明格也實梗說明白仔。就算讓出去,弄剩一個光身體,一點物事弗許拿,哪哼出去過日腳介?」黛玉聽他議論,也是有理,惟我另有主意決不與那巧林一樣的。
兩人談談講講,不知不覺,天又晚將下來。等到用過夜膳,仍到那邊去看戲,順便做這件不端的勾當,直至一兩點鐘方始歸家。夜夜如是,一連有兩月光景。外面的風聲慢慢的吹將開來,一人傳十,十人傳百,漸漸傳到楊四耳中。楊四本在那裡疑心,為因黛玉夜夜出外,須至二三更天方才回家,已猜他必有外遇,否則單看一本戲,看到十一點半鐘,應該要回來了。楊四原擬想盤問他,又怕他尋事吵鬧,故此忍耐下去。今耳中聽得這句說話,又被朋友冷言訕笑,不覺忿火中燒,再也耐不住了。
那天到黛玉房中,見黛玉起身未久,剛正洗過臉,阿金伏侍他梳頭。楊四即在妝臺旁坐下,黛玉不免叫應了一聲,尚未開口說話,楊四先將面孔一扳,忿忿的問道:「你這幾天可在那裡看戲嗎?」黛玉答道:「奴除脫仔看戲,也嘸不啥格正經。況且奴格看戲末,皆為勿來陪伴奴佬,奴所以借俚消消閒罷哉。阿是還勿許奴格勒?」楊四一聽,鼻子裡哼了幾哼,冷笑道:「只怕你不但去看戲,還要與他們串戲呢!」黛玉聽他話裡有因,必定走漏消息,「我不如與他鬥口,弄得恩斷義絕,然後下堂求去,彼必乘一時怒氣把我休出,豈不是好?」心中打算已定,故先撒嬌撒癡的哭道:「勿知落裡格殺千刀,搬弄格種是非!奴是坐得正,立得正,那怕搭和尚、道士合(音曷)板凳,也嘸啥要緊格,亦叫做真金勿怕火,憑哪哼冤枉末哉。不過冤枉奴,阿曾拿著啥格憑據格?阿曾看見奴姘人介?」說罷,把自己頭髮披散,蹬足捶胸的大哭。阿金假作在旁解勸,說道:「老爺是瞎說說呀,奶奶當俚真格。」黛玉只是不睬,仍舊帶哭帶罵,鬧個不休。那知楊四憤恨已極,任憑他大哭大罵,依然把檯子一拍,咬牙切齒的發話道:「難道目今的戲改了章程,夜夜要做到兩三點鐘嗎?即使別人說你壞話,是冤枉你,難道我的至交朋友與你都有仇隙,個個要冤枉你嗎?況照這樣的行為,本不配住在我家,就冤枉了你,也不打什麼緊。」說著,又冷笑了幾聲。黛玉聞言,知事決裂,索性與他爭吵,讓他發放我出去罷。遂止住了哭,高聲說道:「說奴勿配住勒間搭,格是明明趕奴出去。奴若硬要住勒裡,一來末帶累格名氣,二來末要害受氣,三來末奴有啥格面孔對別人介?不過有一句說話,要搭說明白格,奴出身末賤,進仔唔篤格門,也是用花轎迎娶格,勿比啥格軋姘頭,測測默默走到間搭府浪。故歇冤枉奴,趕奴出去,奴格物事,仍舊要帶仔勒走,說奴是捲逃,學唔篤好朋友篤屋裡格樣,所以告訴撥勒聽聽。」
楊四聽他一大篇的話,並無半句哀求,認自己的不是,央我收留,反扼住我的說話,口口聲聲只要出去,可見他心腸已變,不受我管束的了。我若硬留住他,他一定不安於室,把臭名四處傳播,教我有何面目立於人前?仔細算來,究竟銀錢事小,名譽要緊,由他出去的好﹔不然,久後生變,非但害著自身,而且累及子孫,反為不美。至於他的衣服、首飾、東西,雖是我買與他的,約值七八千金。我如今要他拿出來,也不怕他不還,但他吵吵鬧鬧,必有一番爭競。若將此事傳揚開去,愈覺不好聽了。橫豎我家財充足,這些究屬有限,不在乎此。譬如我別處用掉,何必尋此氣惱,傷了自己身子呢?惟所恨者,自己沒有眼睛,娶著這樣淫賤之妾,豈不被人恥笑?然事已如此,氣也徒然,不如耐住性子,打發他出去就是了。故又開言道:「我年紀已將半百,留你在此,豈不耽誤你的青春?你既要去,我也不來阻你,你的細軟東西儘管隨身帶去,其餘粗笨木器卻一件不許搬動,免得旁人見了太不雅相,別生許多談論。諒照這樣,你也算得如意了。」說罷,抽身要走,卻被黛玉一把拉住,又裝著嗚嗚咽咽的說道:「奴搭軋仔一年光景,究竟嘸不十二分差處,啥能格薄情,拿奴甩脫介?」說到其間,噎住仔喉嚨,勉強又說道:「是家當大格人,勿說勒浪做生意,年年多仔幾幾化化,就是登勒屋裡坐吃仔一百年,也嘸啥要緊。像奴故歇冤枉奴,趕仔奴出去,奴只有格點點物事,勿知阿好坐吃格一年半年,就要精打光哉,到仔格格辰光,倘然路竭無君子,仍舊去做生意,勿能怪奴格。」這幾句話,你想黛玉這個人可惡不可惡?利害不利害?身子還未出楊家,他的後路已經預備好了,免得將來楊四去阻當他,故此時當面說明。顯見得黛玉是甘心為娼,與別人失身為妓者不同。否則黛玉極其伶俐,是個能言舌辯的人。楊四說他姘識戲子,不論是虛是實,盡可強辯,未嘗遮飾不過,好在沒有真憑實據,只消哀求數語,就能完事。今黛玉僅說「冤枉」兩字,並無半句辯駁,甘受此污穢之名,料得楊四必然發怒,定把我放出樊籠,那時自由自在,好與月山雙宿雙飛,遂我生平之願。乃不知者猶說黛玉不善詞令,以致下楊四之堂,深為可惜,實未明當時黛玉的意見了。
閒話少敘。當時楊四又聽黛玉這番言語,氣得更是發昏,隨口回答道:「你既出去,我來管你則甚?惟不許仍用原名,省得惹人指摘,就算好了。」說畢,匆匆出房去了。
仍說黛玉見楊四已去,心中暗暗歡喜,即與阿金商量出去之事。阿金道:「故歇奶奶出去,還是回到自家格搭去呢?還是另行租一處房子住介?」黛玉道:「自家格搭斷然去勿得格。奴想租格三樓三底房子,今朝阿搭奴去看看佬,看定仔末,馬上可以搬出去哉。勿然,弄點啥事體出來,要脫身弗得格。」阿金答應,換了一身衣服,趕緊前去看屋。黛玉在家守候,等到四點多鐘,阿金回來,說道:「現在三馬路浪有一所住宅勒海,看上去倒蠻新格來,開間也蠻寬闊格,就登勒格搭做生意也嘸啥。奶奶阿要去覆看一看?如果看得中格,馬上就付仔定錢,省得撥別人搶脫仔,倒有點可惜格。」黛玉點一點頭,也不更換衣裙,單取了幾十塊洋錢,隨身同阿金下樓。走至門前,坐了自己包車。阿金喚了一部野雞車,隨後相從,逕望三馬路而來。
不消片刻,已至美仁里口。阿金在車上喊道:「到哉到哉。」兩部車就此停下。阿金走過來,攙了黛玉,喚美仁里口管門的領進那所空屋。果然是三樓三底,與阿金所說的一些不差。黛玉四面看了一遍,頗為合意,那大門是沿馬路的,雖不十分熱鬧,卻可以娛目消閒。遂向阿金說道:「去問問俚看,間搭房錢阿要幾化介?」阿金回身,就向看門的問了幾句,看門的一一說了。阿金回覆黛玉道:「奶奶,俚說間搭房錢每月要四十塊洋錢篤,一點嘸不虛頭格。奶奶看得對格末,先付一半定錢,餘外進仔屋來付清寫折子末哉。」黛玉即在縐紗手巾包內取出匯豐鈔票兩張,計洋二十元,交與阿金。阿金拿來交與看門的收了,又交代了幾句話,說:「倪搬進來格日腳,大約再隔格幾日天,去關照唔篤主人末哉。」看門的諾諾連聲。吩咐已畢,黛玉同阿金出門上車。正要回去,黛玉忽然想起一事,就向阿金耳邊說了一回。黛玉先坐包車回家,暫且不提。
獨說阿金聽了黛玉囑咐,遂坐了野雞車自去辦事。要曉得所辦何事?即是黛玉在他耳邊所說的,叫他知照月山,說自己已與楊四分開,早晚可出楊家,待搬定了場,再與你相會罷。目下沒有工夫,好得以後可作長久夫妻了。阿金領命而往,及至知照已畢,歸來回覆黛玉,已是上燈時候了。黛玉又吩咐阿金說:「我看過歷本,揀定後天搬到那邊,你明日須與我收拾東西,免得臨時匆促。並且還有一事,我現在搬出去,動用的木器,以及牀榻等物,都要備辦起來,你須到家生店中去,或租或買,叫他後日運至新屋,共該多少錢,臨時付清便了。」阿金領命,待到來朝,即忙前去照辦,又回來收拾細軟物件。黛玉命娘姨相幫他,裝箱的裝箱,打包的打包,足足忙了一日半夜,方才停當,各去安睡。
到了這天早晨,黛玉也黎明起身,先將頭梳好了,然後再把零星各物收拾了一遍。將近十一點鐘,命人喚了一輛馬車,六部小車,叫他們在門前伺候。又差阿金到楊四跟前回覆一聲,楊四置之不問,由他自去,也是緣分已滿,毫無半點留戀之心。阿金回到房中,向黛玉一說,遂即把箱籠、包裹等物發到外邊,裝在小車上面,方請黛玉下樓,至門前上了馬車,其餘小車統由阿金押著,緩緩而行,一逕向三馬路新屋中而去。正是:
雙飛蝴蝶從今拆,兩處鴛鴦各自分。
要知黛玉搬到那邊,是否再做生意,且聽下回詳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