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丹桂園消閒觀戲劇 番菜館赴約會伶人

  且說黛玉坐了馬車,直到丹桂園門前停下,早有案目過來招接。阿金攙扶了黛玉,跟著案目進園上樓,走入第三個包廂內坐下。案目放了一張戲單,又見茶房送過兩碗茶、四隻水果茶食盆子,方才去了。黛玉對戲臺上一望,又把戲單看了一看,知已做到第三出了。阿金在旁問道:「奶奶,格出啥格戲介?」黛玉道:「格出叫《定軍山》,也跟仔我看過歇格哉。」阿金道:「劃一我看過歇格哉,我記性叫邱得來!」說著,用手一指,又道:「奶奶,看著黃盔甲格腳色,叫啥格名字介?」黛玉道:「格格扮黃忠格腳色,叫李興齋,做功一點勿好。好腳色出場才勒後頭得來。」
  正與阿金講話,忽聞下面人聲嘈雜,不知為了何事。忙向樓下正廳上一看,見進來無數的看客,挨挨擠擠把正廳坐得滿滿,甚至有幾個人連坐位也沒有,只得退出去了。黛玉再看對麵包廂裡面,也與樓下差不多。卻見有幾個熟人在內,仔細一認,原來是李巧玲、李三三同客人在那裡看戲,就命阿金去請。不一回,巧玲、三三同來,與黛玉敘話。三三問道:「黛玉姐,啥落今朝一干子勒裡介?」黛玉道:「奴為仔嘸心想落,所以一干子來格呀。」巧玲道:「難道楊老勿來陪格?」黛玉道:「去說俚,故歇勿比以前哉,一個月當中,有廿日天勿勒奴房裡,想奴冷冰冰坐勒浪,阿要氣悶煞介?難末倪格阿金攛掇奴出來看戲格呀。」巧玲道:「格倒勿怪要氣悶,還是出來白相相,散散心格好。」三人略談片刻,巧玲、三三因有客人在那邊,未便久坐,即辭了黛玉,仍回對麵包廂中去了。黛玉見他們已去,心中翻羨慕他們的閒散,口裡卻說不出來,依舊回轉身軀,看那臺上的戲,已做到第五出,是孫春恒、大奎官、孫瑞堂的《二進宮》。臺下喝采的聲音,猶如眾犬狂吠一般。阿金笑道:「啥落格種喝采格人,才實梗窮兇惡極格佬。」黛玉笑了一笑,也不言語。又見《二進宮》完了,換了一齣《惡虎村》武戲,霎時鑼鼓喧天。那個扮黃天霸的武小生練了一回狠勁,與兩個開花面的大戰一場,打得如落花流水,足有半個時辰,方才停止,做那出《翠屏山》了。
  黛玉是凝神注目,看那繡花門簾一掀,臺下喝了一聲采,見黃月山扮著石秀著一身元色的短襖,手裡拿著一本帳目,精神抖擻,氣度從容,做那交帳的一段,唱工又好,做工又佳,把黛玉看出了神。再看扮楊雄、潘巧雲兩個角色,卻甚平常,遠不及月山。後來做到石秀舞刀一節,更覺神采飛揚,英風颯爽,所以黛玉一雙俏眼直射到月山身上。卻巧月山舞刀已畢,把頭往上一抬,眼光射進包廂,見了黛玉的花容,未免四目傳情,將眼中的光線鬥了一回。但月山不認識黛玉,僅不過暗暗贊賞﹔況且在那裡做戲,未便久視。在黛玉則情絲一縷,已把自身縛定,心裡胡思亂想,忽上忽下,恨不得差阿金前去與月山通知一聲,約他在何處相會,了此心願。欲待啟口,又想著有些不妥:「此事斷不可造次的,究竟我已嫁了楊四,設或事機不密,弄出事來,如何是好?再者我看他的戲只有兩三次,我雖認識他,他卻不認識我,怎能勾搭得上?必須緩緩行事,天天到這裡看戲,讓他見熟了我的面,然後命心腹人去關會他,諒他斷無不肯。待他肯了,再想法兒,豈不穩當?」打算方定,見那齣戲已經完了,即聽阿金喚道:「奶奶,倪阿要去罷,還有一齣送客戲,是嘸啥好看格哉。停歇出去,勿知哪哼軋法得來。」
  黛玉點點頭,立起身來就走,後面跟著阿金,剛走到扶梯跟首,見樓下上來一個人,對黛玉仔細觀看。黛玉也瞟眼過去,認得即是黃月山,卸了戲妝,特地來看他的。阿金不知袖裡,看見一個人向黛玉目不轉睛,他就罵道:「格人倒少有格,還勿搭我滾開點來!看差仔人頭,只管對倪呆看,阿要撥兩記耳光吃吃喏!」月山聽了,也不接嘴,就此走了開來。黛玉此時未便阻住阿金,只得說道:「去罵俚,倪走倪格路罷。」於是主僕下樓,覺得漸漸擠起來了,擠到門外,見自己車子停在那裡,阿金喊應了馬夫,方攙扶黛玉上車,一逕回轉家中,已是十二點鐘了。
  黛玉命阿金去打聽今夜老爺可曾回府。少停回覆說:「老爺在左紅玉家吃酒,已差人來關照,今夜住在他家了。」黛玉一聽,又歎了一口氣,就收拾上牀安睡。這一夜的念頭,不知想了多少,深恨楊四薄情,不來伴我,莫怪我暗中行事,要你背這塊千斤石碑了。想了一回楊四,又想到月山身上:「我在戲園下樓之際,月山對我細看,一定有情於我。雖被阿金打岔,罵了他幾句,諒無妨礙。得能成就,我何妨撇去楊四,下堂而去,與他做長久夫妻?倘楊四不肯放我,我便尋死覓活,天天同他吵鬧,不怕不讓我自由,任我自去了。但須與阿金說明,方好做這件事。」主意已定,便朦朦朧朧的睡去。直睡到紅日斜西,始起身梳洗,略略用些點心。曉得楊四尚未歸家,仍命人去定了包廂,叫了馬車,專等到了晚上,用過了夜膳,依舊同阿金前去看戲,卻與昨天一樣,毋庸再說。
  總之黛玉自此之後,無日不進戲館,一連有二十餘天。楊四雖然知曉,卻並不來管他,落得耳根清靜,故每天不等黛玉歸來,先自去睡了。也是他們緣分將盡,所以見了黛玉,不但不愛,而且有些怕他,愈怕愈疏,愈疏愈遠,這是一定之理。
  我且將楊四擱過一邊,單說黛玉看戲以來,已將一月,與月山久已眉目傳情。月山見他夜夜到此,留心打聽,也知黛玉的底細,惟兩下尚未成交,因有阿金在旁,故未一通言語。黛玉知他之意,一日時將傍晚,黛玉故意問阿金道:「阿曉得,老爺阿勒屋裡?如果勿曾出去,去請俚得來,說奴有閒話搭俚說佬。」阿金道:「故歇辰光板歸勿勒屋裡格,叫我去請,到洛裡去尋介?」黛玉道:「咳,俚前日仔到奴房裡轉一轉就去,留才留勿住,推頭有事體,亦到外勢去哉。阿金想想看,俚待我,實梗格薄情,真真害仔奴一世,將來勿知哪哼嗄。」阿金道:「我也勒裡旁光火,老爺既嘸不情,奶奶亦好嘸不義,啥落是要跟仔俚過一世格介?」這兩話句,是阿金有意迎合黛玉的。黛玉道:「末跟仔奴長遠哉,奴格脾氣,也摸得著格哉。奴待,待奴,大家總算嘸啥。故歇奴有一句閒話要想搭說,總要答應奴,幫奴格忙格。」阿金早已會意,說道:「只要奶奶吩咐,我終嘸不勿做格。」黛玉聽他答應,立起身來,走到阿金身邊,向阿金耳朵上錯落錯落說了幾句。阿金點點頭,口中只說:「容易容易,奶奶放心末哉,包弄得成功格。」要曉得黛玉說的什麼話,此刻且慢表明,看了下文,自然知道。
  其時娘姨已把夜飯搬了上來,黛玉喚阿金一同吃了,然後略略打扮,又換了一套衣裙,另行取出幾件,送與阿金穿了。阿金直受不辭,匆匆的攙了黛玉一同上車,到戲園中而去。兩人坐在包廂裡面,看過了兩三出,忽見黃月山立在戲房門口,身上穿的衣服甚是華麗,一雙眼睛只向黛玉那邊觀看。黛玉情不自禁,對他笑了一笑。阿金恐他不來,也把手略招了一招,似乎說道:「來末哉,嘸啥要緊格。」這個意思,月山怎麼不懂?即差一個茶房,備了四樣細點心,另泡了一壺好茶,送到黛玉這裡來,說是我們黃老闆的敬意。黛玉暗暗歡喜,就賞了茶房四塊洋錢。茶房千多萬謝,欣然去了。黛玉以為月山必定上樓來與他說話,那知等了一回,戲又做過了兩出,仍不見來,心中有些焦躁,意欲命阿金去知會他。又恐耳目眾多,被人瞧見,太不雅相,設或事尚未成,那個臭名聲已先傳了出去,豈不是羊肉未吃,惹了一身羶嗎?正在那裡躊躇,見方才來過的茶房走至黛玉面前,說道:「我們黃老闆說,今天不便與奶奶講話,明日五六點鐘,請奶奶到金隆番菜館吃大菜,我們黃老闆在這邊恭候,務祈奶奶要駕臨的,特差我來請個示下。」黛玉聽了,覺得不好意思,一時回不出口。阿金在旁代答道:「曉得哉,去回覆唔篤黃老闆,明朝五六點鐘,准其算數來末哉。」茶房答應了幾個「是」,自去回覆月山,不須細表。仍說黛玉因此事成功,甚為得意,又暗贊月山細心,斷不至走漏風聲,別有後患。那知俗語有兩句話說得極好,叫做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」。此時黛玉那裡想得到?惟有一心一意要與月山姘識,即使冒險而行,也有些顧不得了。你想這樣的淫婦可恨不可恨?可殺不可殺?楊四待他不薄,件件都肯依他,有得穿,有得吃,有得用,沒一樣不稱他的心,只欠缺些枕席上的工夫,怕他夜夜纏擾,略略與他疏淡了些。其實一月之中,未嘗不應酬他數次,他即怨恨萬分,背著楊四,要做那不端之事,口口聲聲只說楊四薄情,不說自己無情。所以我做書的深惡痛嫉,把他比作「九尾狐」,可不是冤枉了。不然,從前有個自稱「老上海」的,做成一部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歷史,偏要改名叫做「胡寶玉」,其中毫無情節,單把胡寶玉比來比去,其實本傳只有一小段,閱之令人生厭,又用了許多文法,有什麼趣味呢?故我另編一部,演成白話,將他實事細細描寫出來。雖不免有些點綴牽合而成,譬如做一本戲,除去了管弦鑼鼓,如何做得成功?縱使勉強唱了幾出,也與村歌野謳一般,只怕沒有人肯出錢,去聽這樣的戲了。
  閒話少敘。此時黛玉與阿金二人看月山做過了戲,仍然坐車回去。到了家中,見楊四走進房來問道:「你夜夜去看戲,怎麼看不厭的,莫非新到了好角色嗎?」黛玉冷疏疏的答道:「是難得到我房裡格,奴一干子嘸心想,只好去看看戲,消消閒,終勿能管奴勒海。」楊四道:「我並不是管你,不過問問你罷了,難道問差了嗎?」黛玉道:「也來問奴,奴也勿來問。走格陽關路,奴走奴格獨木橋。是有人陪伴,勿比奴冷清清,單怨自家格苦命。故歇看幾本戲,也教嘸法。查三問四,奴勿見得去偷人格﹔就是偷人,只好算害奴格,奴總勿差勒海。自家去想想看!」這幾句話,把楊四氣得無言可答,呆呆的坐了一回,暗想:「黛玉已變心腸,如今天天出外看戲,其中必有緣故。但未得他的把柄,我且暫時忍耐,留神察看便了。」所以強作笑容,說道:「你不要這樣多心,我因為身子不好,故爾不來陪伴你,你怎麼說幾句話呢?」黛玉並不回答,卸妝已畢,自到牀上去睡了。
  楊四覺得沒趣,要想走出房去,到別處去睡覺,忽然轉了一個念頭:「或者他尚未變心,只因一時氣憤,說出這話,也未可知。我既在此,權且住宿一宵,慢慢試探,不要將事決裂,反為不美。」想定主意,把長衫寬下,在黛玉外牀睡了。可見楊四並未心冷,實是黛玉不好,為貪淫欲,終嫌楊四不濟,難盡雲雨之歡。究竟黛玉是個賤娼,比不得人家夫婦,做妻子的無不憐惜丈夫,怎肯把丈夫斲喪了身子?若黛玉則不然,即使楊四死了,我不妨再嫁別人。存了這片心腸,還要顧憐什麼丈夫呢?況現在黛玉心裡只在月山身上,所以楊四上牀來睡,他終不瞅不睬,朝著裡牀假寐。楊四落得適意,也不去叫他,直睡到日上紗窗,遂即起身去了。
  黛玉初時假睡,後來真已睡熟,及至一覺醒轉,見楊四已去,他又睡了片刻,方始起身梳洗。阿金道:「老爺去仔歇哉,聽說朋友請去吃早飯格。倪今朝吃仔飯,阿到靜安寺、申園、味蒓園去白相佬?白相到五點鐘,難末到格搭去阿好?勿然,等到下晝裡出去,別人說起來,看戲末忒早,倒要問倪啥場化去格。」黛玉聽了,甚是合意,即吩咐叫了馬車,在門前伺候。一到十二點鐘,用過午餐,遂同阿金上車,直到申園去吃了一回茶,又至味蒓園坐了片時,挨延到四下多鐘,方向金隆番菜館來。順便兜了一個圈子,及至到金隆門前停車,已敲過五下鐘了。
  阿金攙了黛玉,走將進去,早有西崽引領上樓。那西崽一頭走,一頭問道:「奶奶府上可是姓楊?」阿金道:「正是,問俚做啥佬?」西崽道:「現在有位黃先生,交代我問的。」阿金道:「勒浪第幾號房間裡介?」西崽道:「在第三號。」把手一指,又道:「到了,到了。」黛玉同阿金剛要走進,月山一見,連忙招呼,把大菜臺邊一隻椅子拉了一拉,說聲「請坐」。黛玉假作含羞,低頭坐下。月山慇懃備至,說了幾句羨慕的話,然後將叫人鐘一撳,走進一個西崽。月山請黛玉點了幾樣菜,自己同阿金也各點幾樣。西崽答應退去,略停一停,將菜一樣一樣的呈上來。三人吃了一回,月山道:「少停奶奶仍去看戲,待我做過後,即來關會你們,一同到我家裡去。只是屋子小得狠,未免有屈奶奶的。」黛玉低聲答應。阿金道:「故歇已經七點半鐘哉,阿要倪先走罷?」黛玉點點頭。月山道:「確是兩下走的好,奶奶請先行一步,我隨後也到戲園了。」
  於是,黛玉同阿金出了金隆,上車直到丹桂。見戲已開臺,做到第二出了,把戲單一看,好得月山的戲排在第五出,做完時光尚早。黛玉是無心看戲,巴到第五出開場,方才有些興致。惟這出《長坂坡》極長,足有半個時辰,始見月山進場。又換了一齣花旦戲。黛玉正在觀看,來了一個茶房,說道:「請奶奶走罷。」黛玉把頭一點,起身同阿金就走。走至門前,見月山已在那裡,把手一招,同上馬車。這部車就是黛玉坐來的,那個馬夫卻與月山認識,預先已知照好了,故此三人都上車,即風馳電掣而去。正是:
  娼妓每多淫且賤,世人幸勿愛而貪。
  欲知黛玉與月山姘識後怎能出得楊家,請觀下回詳述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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