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飛詩句七字成讖語 怨配偶一旦起淫心
卻說維忠正與趨賢商議叫局,忽見外面進來一個鱉腿,向三三說話。三三面容轉色,起身與維忠告辭。維忠問是何事這等驚慌?三三道:「起說俚!奴剛剛出來格辰光,倪阿姆還蠻好勒浪,故歇勿知哪哼,一歇歇心痛起來,痛得滾來滾去,所以打發人來叫奴轉去。不過對勿住柳老。」維忠道:「這是你的孝道,我也不便留你,你快些去罷。」三三辭了維忠,又與楊四、黛玉等說了一聲,匆匆隨著那人到園外上車去了,不提。
且說楊四見三三已去,問維忠道:「三三的娘可是真的嗎?」維忠道:「三三確是親生的,不是尋常的討人,所以一聞此信,有這樣的著急呢。」芷泉道:「我聽得三三的家世極好,他父親是一個翰林,風流瀟灑,最喜宿柳眠花,飲酒叫局。其時三三尚小,無日不帶他出來,所有的曲子都是從小聽會的。後來他父親死了,家道也窮了,被他娘帶到上海,投親不遇,才做這行生意,也叫出於無奈,說也可憐。」芷泉講到其間,忽聞桂全喚道:「芷翁且慢講話,你的令可要行下去了。」芷泉道:「我倒一時忘了,此刻該我接令。」就將一杯酒飲盡,念道:
誰家玉笛吹殘照。
祥甫接令,飲過了令杯,也念道:
夜聽松聲漱玉華。
用手一數,輪到謙良接令。謙良道:「我肚子裡的才學,四兄都曉得的,那裡有什麼詩句?」祥甫道:「既然沒有詩句,請說笑話罷,說得好,我代你說一句,不然要罰兩大杯酒的。」謙良道:「笑話有一個在此,不甚大好,請令官要原諒些,我才敢說。」楊四先接口道:「快說快說,不要裝腔做調了,我保你不吃罰酒,可好嗎?」謙良方才說道:「有一個老人,娶了一個年輕之婦,晚間上牀同睡,要舉行這件事。那知老人精力已衰,胯下這件東西再也舉不起,被婦人哭鬧不休。忽然想著一個主意,走下牀來,拿了一片竹片,縛在那件東西上,方才舉了起來,與婦人勉強做了一齣戲。事畢,婦人道:『你今天虧得有了篾片,幫了你的忙,你應該謝謝這篾片呢!』」說完,眾人笑了一笑。楊四道:「這裡幸而沒有蔑片,不然定要把你打死的。」謙良道:「我不管蔑片有不有,總算交了卷了。祥甫兄費神代說一句詩罷。」祥甫點點頭,念道:
月照波光玉露涼。
又排到楊四接令,楊四道:「我與芝翁都是第二次了,莫非祥甫兄要掂我的斤量嗎?」細細想了一想,出了一回神,忽然把檯子一拍,說聲「有了!」遂念道:
鸚鵡螺斟玉瀣香。
念畢,指著道卿道:「你去接令罷。」道卿道:「不要性急,你自己的門面杯還沒有吃過呢!你違了令章,該另罰你一大杯。」楊四道:「是我差了。」就端杯一飲而盡,向道卿照了一照,又道:「如今你好接令了。」道卿道:「你不要催,我不比別人,一催就要沒有的。」
正當思索,見維忠代叫的金賽玉來了,後面跟著一個大姐,姍姍然走至席前,先叫應了維忠,又問:「洛裡格位是關大少?」維忠就向那邊末席一指,喊道:「關兄,代薦的相好到了,還不起身迎接嗎?」武書一聽,果然立起身來,說道:「迎接來遲,望金先生恕罪。」引得眾人拍手大笑。維忠道:「這才比笑話還有趣呢。賽玉,你也該回答他說:『奴家來得鹵莽,還望關大少恕罪。』這一來,方像戲中的對白了。」賽玉笑道:「柳老瞎三話四,奴是勿會說格。」嘴裡說著,身子就在武書背後坐下,面孔卻朝著黛玉席上,與眾姊妹點了一點頭,微笑了一笑。黛玉及各校書亦然笑臉相答。維忠見了,便道:「他們又在那裡做眉眼,扮鬼臉了。」眾人一聽這話,重又笑將起來。吳新寶正與道卿裝水煙,道卿呼了一口,被這句話一笑,嗆得氣都回不轉,面皮漲得緋紅,好容易止了嗆,說道:「維忠你不要多說了,我險些兒被煙嗆死呢。」維忠道:「你自己要笑,干我甚事?你要怪裝煙不好的。」新寶道:「柳老咬人,請大家論論看,倒底是啥人勿好介?」維忠道:「我不像你,身上多一張嘴,夜夜要咬人的。」新寶聽了,立起身來,伸手過去要撕維忠的嘴,幸被道卿拉開,說道:「看我面上,饒了他罷。」新寶方才縮手,坐了下去。楊四道:「好了好了,鬧了許久,梅兄的詩句可曾想著沒有?」道卿道:「早已想著,被他們一鬧,我又忘懷了。四兄不用性急,待我再想一想,當即交卷。」道卿等那邊賽玉唱過一隻小曲,然後飲乾令杯,念道:
一片冰心在玉壺。
士誠接令,遂即飲了一杯,念道:笑倚東窗白玉牀。芸帆聽了道:「又挨著我說了。」把酒飲畢,念道:
落梅聲裡玉關心。
念畢,向雨泉說道:「要請教雨泉兄了。」雨泉是讀過書、做過詩的,叫他念一句詩並不甚難,故飲了一杯酒,念道:
十月梅花破寒玉。
雨泉念過之後,芷泉道:「我們十二人都已輪到,這句飛到四兄,即請四兄念一句收令罷。」楊四答應,想了好一回,慢慢的將酒飲盡道:
夢斷涼雲碧玉簫。
楊四收令,眾人公賀了一杯,並不留意。惟芷泉聽了這句詩,甚不吉利,好好「碧玉簫」上面加著「夢斷涼雲」四字,就覺得淒涼異常。況此句極其生僻,並非唐宋時的詩,乃元人薩都剌所作,何以楊四偏偏想得到呢?再者「玉」字的詩句甚多,如「玉人何處教吹簫」、「月明何處玉人簫」等句,都是眼前極熟的,他倒不說,翻說那極生僻、極不吉利之句,只怕後日分離,應了詩中讖語。可見芷泉識見高超,暗暗早已料著。且芷泉一雙眸子比風鑒者尤其利害,起初見了黛玉,已知他是個淫賤尤物,今番又因楊四詩句,決他將來不能終局,但未便與楊四說穿,卻故意的問道:「四兄收令這句詩,甚是生僻,怎麼四兄竟想得到呢?」楊四道:「我不曉得這句來歷,不過在冊頁上見來的。因此刻一時想不出別句,故將這句說了出來﹔及至說過,又想著好幾句,均是眼前極熟的,知道他的出處。若芷翁要問我這句,我就要出醜了。」維忠道:「你到且慢講究考據,還是豁幾回拳,爽快爽快罷。」楊四道:「悉隨尊意。」於是兩邊席上各打了一個通關,大家俱有些醉意。
其時金賽玉已轉到趨賢身旁,又唱了幾聲俞調。別的校書,如金文蘭、吳慧珍、范彩霞、呂翠蘭、張小寶、張純卿、王蓮航等七位先生已散去。還有幾位,除賽玉外,都在黛玉那裡,或與黛玉敘談,問問嫁時情形,或與巧玲等諸姊妹調笑。為因日間轉局尚少,不妨多坐一回,直到鐘鳴四下,方各向客人告辭,一簇花蝴蝶紛紛去了。芷泉看左紅玉、顧阿南、吳新寶、金賽玉等盡散,也起身向楊四等眾人作別道:「我館中尚有些事情沒有辦完,對不起,只得失陪了。」說罷,拱一拱手,帶著月舫先去,不須細表。
仍說這裡席上,大菜久已上齊,眾人也吃不下了,有的加了一碗飯,有的飯也不吃,就此起身散席。黛玉那邊亦然,各姊妹都手挽手,到園裡去散步,只是冬天毫無景致,徒然吃兩口西風罷了,故此仍舊回進裡面。等候謙良用過了煙,天色已晚,大眾出園上車。其中惟楊四、維忠、道卿、祥甫、雨泉、桂全、士誠都是三人一部,以外如芸帆、謙良卻是一人獨坐的,趨賢、武書各坐一部人力車。一時車如流水,馬似游龍,滔滔滾滾,接接連連,一路甚是熱鬧。直到過了泥城橋,方各分道揚鑣。
不言眾人的車兒大半向福州路而去,單說楊四、黛玉回到家中,已是上燈過後。兩人辛苦了一天,覺得疲乏異常,略略吃些稀飯,就此上牀而睡。一宵已過。楊四終日坐在家裡,並不出外散步,只伴著黛玉說話,一連半月有餘。後來有幾個朋友看他,方到街上去走走,花叢中頑頑,亦不過應酬而已,從不在外住宿。但楊四尚有五位姬妾,一月之中免不得也要應酬數夜,然黛玉一人獨僭到二十餘天,終算格外的優待。若別人做了黛玉,自然心悅誠服,感激楊四的深情,斷不肯自尋煩惱,重墜風塵,做出許多醜事。倘能照這樣一說,則當時僅知有林黛玉,安知有「胡寶玉」之名?既無胡寶玉之名,更何有胡寶玉之事?無其名,無其事,難道我做書的好捏造他一生穢史,做成這部《九尾狐》,與他上一個徽號嗎?
閒話少敘,獨說黛玉嫁到此間,光陰迅速,轉瞬已將三月。在楊四,竭力奉承,無論看戲、遊園、坐馬車、吃大菜,只要黛玉說得出,立刻就陪著同去,沒有一件不依的,可稱得千依百順,樣樣稱心如意。那知黛玉福分太薄,消受不起,偏要興妖作怪,現出原形來了。故非惟貪心不足,而且欲壑難填,要楊四夜夜去陪他﹔陪了他還不算數,偏要做這件事。起初楊四討他歡喜,自然勉力從公,到後來漸漸不支,有時要免戰高懸。因楊四年逾不惑,精力漸衰﹔雖是個雙料的身子,怎經得夜夜斲喪呢?無如黛玉敲精吸髓,不顧死活。設楊四不肯依他,他就要撒嬌撒癡的吵鬧。所以楊四始而愛他,繼而變作怕他﹔並非怕他的凶狠,實在怕他的纏擾,翻到別的姬妾房中住宿。黛玉差人去請他,他只推生病不來,倒弄得黛玉無可如何,無非指桑罵槐,把用的大姐、娘姨出氣罷了。如是者又將三月。楊四雖有時止宿,卻較前疏淡了許多,教黛玉那裡熬得住?況他本性極淫,即使楊四夜夜陪他,尚且不能滿意,恨不得尋些野食以補楊四之不足。今每月十餘天,令黛玉孤眠獨宿,怎能受此淒涼?不免日日唉聲歎氣。
那一天,又聞楊四出外未歸,心中異常煩悶,懊悔自己差了主意,嫁了這無用之徒,反不如做妓時,得以逍遙自在,無拘無束,人盡可夫。到如今身已從良,未能天天出外,依稀鳥入樊籠,人在牢獄一般。我必須定個主見,尋個機會逃出此間,方稱我意。不然,永遠在此,不但活活的悶死,而且誤我青春,蹉跎了良辰美景。但此時並無方法,只索罷休。所以黛玉想到其間,又低聲歎了幾口氣。旁邊有一個大姐,就是贈嫁帶來的阿金,本係黛玉的心腹,曉得黛玉的心事,從旁勸道:「奶奶昏悶裡做啥?悶壞仔身體倒勿好格。停歇夜裡,倪去看本戲罷!我聽見說,今夜老丹桂里向,有出出色格新戲勒海,奶奶阿高興去佬?」黛玉道:「勿知啥格新戲,阿有點曉得介?」阿金道:「我單記得著末一齣,叫啥格《翠屏山》,奶奶阿曾看過歇格?」黛玉搖搖頭。要曉得《翠屏山》這齣戲確是這時候新打出來的,諸公不信,請問幾位老輩,自然知道了。當時黛玉說從未看過,阿金道:「格種新戲倪終要去見識見識格,省得坐勒屋裡昏悶哉,奶奶道阿對?」黛玉聽了,暗想:「我幾次到丹桂里去,看那黃月山的戲,都是同楊四一淘去的。我雖有心於他,他卻未必知我。我又礙著楊四,未便與他兜搭,使人暗通線索。今番我獨前往,帶著自己心腹,或能如我之願,也未可知。」故向阿金說道:「既然看戲去末,下去交代楊升叫俚去定仔包廂,順便喊一部轎車得來。」阿金答應,自去交代。少停上來回覆,說:「包廂已經定好,馬車要來快哉,請奶奶妝飾好仔,難末好去。」
其時鐘敲六下,阿金服侍黛玉把鬢腳刷了一刷,插了一隻珠蝴蝶,又換了一身衣裙,淡妝素抹,別有丰韻。霎時停當,趕緊用了夜飯,命娘姨看守了房,遂即帶著阿金下樓。走至門前,見馬車早在那裡伺候,阿金攙黛玉上車,雙雙坐定,馬夫就把絲韁拉動,但聽蹄聲得得,直向丹桂茶園而去。正是:
只因慾念一時熾,引起情魔萬丈高。
要知看戲之後是否與月山有染,且聽下回細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