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行酒令名園聯雅集 調笑語綺席會群花
上回書中,正說楊四娶了黛玉,與一班賀客校書們在廳上飲酒看戲,熱鬧異常。忽然飛進一件黑物,不知是什麼東西,照著楊四席上掉將下來,乒乓劈拍,把一隻湯炒碗打得粉碎。那碗中的油湯雖四面濺將開去,卻大半在楊四身上,將一件簇新的衣服油污了一大塊。並且大家都嚇了一跳,連旁邊桌上的客人也立起來查問。及至眾人定睛一看,說也可笑,原來是一隻破靴。怎麼會飛到席上呢?待我細細表明,也是一個笑話。
當時有個上菜的家人,手裡端著一盤菜,在戲臺邊經過,剛正作一齣好戲,他就偷看了幾眼,忘其所以,把手中的盤一側,將幾樣菜倒了出來,足有一半在地上。心裡一慌,要想用手去拾,就把那只盤放在地上。不提防竄過一隻狗,將盤裡幾碗整菜大嚼起來。他心裡恨得極了,提起一隻腳,照准那只狗狠狠踢去。那知腳上這只破靴又寬又大,一用了力。狗尚沒有踢著,那只靴早已生了翅膀,直向裡邊飛了進去,可巧落在主人桌上,油污了主人的衣服,也是不吉利的預兆。楊四命人查問明白,即將上菜的家人喚進來,剛要罵他一頓,忽聽旁邊桌上又是豁瑯瑯的幾響。楊四急回頭一看,卻是關武書、單趨賢二人。為因楊四那邊一聲響,吃了一驚,武書立將起來,回身觀看,忘卻手中有只酒杯,就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一放,此刻曉得那邊是只破靴作怪,不覺好笑,仍舊轉身坐下,又忘記酒杯在椅上,這只杯兒怎禁得他屁股一壓,自然一聲響坐得粉碎了。趨賢與他並坐,見武書直立起來,側身去看,那只大衣袖子在桌面上一帶,又把自己的杯兒、超兒、碟兒都掉在地下,好一片清脆的聲音,惹得眾人拍手大笑。趨賢、武書頗有些不好意思,幸喜身上衣服還好,僅沾著些殘酒罷了。惟楊四見此景象,心中怏怏不樂,也不把家人再罵,換過了一套衣服,仍與眾客猜拳行令。
吃了一回酒,忽聞道卿開言道:「我們何不再叫幾個局來助助興呢?」維忠道:「我看今日盡可不必,倒是看戲的好,有了鑼鼓的聲音,即使叫他們來,不過悶坐一回,勸幾杯酒就算數了。不如過一天,我們聚幾位朋友做一個公份,請四兄到味蒓園暢敘,飲酒叫局,以補今天之不足。你道好嗎?」道卿道:「你的主意狠好,就照這樣辦法。」楊四道:「極應該小弟做東,怎好又費眾位公份?這是斷斷不敢當的。」維忠道:「四兄素來爽快,怎麼如今也變了呢?」謙良和著說道:「一定是黛玉平日教他的。」說得合席的人又笑將起來。那邊李三三與李巧玲都說道:「唔篤快點笑哉,再笑笑末,只怕格只破靴又要飛進來哉。」陸昭容也道:「剛剛格一隻靴,只算得是湯炒﹔故歇如果再來一隻,好當俚上大菜格哉。」王逸卿道:「可惜上格菜,都是囫圇火腿,終要弄點別樣間間口末好。」這幾句話,不但陸月舫、沈月春笑得前仰後合,連眾客人也捧腹狂笑不止。惟維忠忍住了笑,說道:「這樣的火腿,只好請屁股裡吃酒的朋友當了下酒的菜罷。」其時隔座一席,單趨賢正夾著一塊火腿皮放到嘴裡,聽得維忠這一說,那裡忍得住笑?把一塊火腿皮直噴出來。維忠見了便道:「你是嘴,不是屁股,怎麼這塊火腿也嚥不下去呢?」說罷哈哈大笑。憑你趨賢、武書老臉,不免也紅了一紅。楊四恐他們老羞成怒,即把別話支開。此刻大菜俱已上齊,所點的戲也做過五六出,眾人又打了一個通關。然後各各用飯,起身散席,已是一點鐘了。維忠又說起公份,準定後天上午在味蒓園設席,務期各位及眾校書們到彼會齊,免得用帖子相請了。眾人答應,於是向主人告辭,校書們亦然要去。楊四一一相送,不須細表。
再說那時戲已散場,家人們打掃停當,楊四即行來至新房,覺得身子疲倦異常,幸而明日不須回門,故今日忙了一天,就算完事。黛玉見楊四進房,起身相迎。楊四道:「今天你也辛苦了,我們早些睡罷。」黛玉答應,即時卸妝已畢,把一班喜娘、看房、贈嫁等人一齊打發出去,方雙雙解衣上牀,交頸而睡。一夜的顛鸞倒鳳,舊好新婚,真令人難畫難描。
直睡到日上三竿,始各披衣起身。楊四猶自呵欠連連,沒有睡醒的樣子,洗過了臉,吃了一盞參湯,坐在旁邊,等候黛玉梳妝完畢,然後一同下樓。到了房廳下面,差一個看房的娘姨請大太太出來見禮。太太極其賢惠,並無半點妒心,果然從樓上下來。黛玉上前相見,跪了下去,大太太還了兩禮,彼此以姐妹稱呼。見禮已畢,仍各歸房。黛玉至此,可謂稱心已極。楊四在房中陪伴,寸步不離,說起明日午前眾朋友在味蒓園公份,我們須要早些去的,黛玉唯唯,當日並無書說。
到了來朝,兩人梳洗停當。黛玉今日的打扮,不消說得,自然比往常不同:頭上戴著全副頭面,身上穿著繡花衣裙,濃妝豔抹,愈顯得傾國傾城,如花如玉了。楊四命人喚了一部轎式馬車,同黛玉上車而去,單帶了一個娘姨。坐在車中,談談說說,看看馬路上的景致,得意非凡。不一回,過了泥城橋,見前面有幾部皮篷車,車上的人看不十分清楚,好像維忠同三三模樣,卻不好叫應他,諒必他們也陸續來了。及至到了味蒓園門首,前後的車兒齊齊停下。楊四先跳下車,見前面車上下來的果真是維忠、三三,連忙招呼。還有一部車,是梅道卿與李巧玲的,不及叫應,已先進園去了。其時黛玉也下了車,與三三相見,攜手同行,跟著楊四、維忠進了園門,並不十分曲折,兩旁樹木遮蔭,都是經冬不凋的松柏,好得今日天氣尚暖,不覺得寒風凜冽。一行人走進那所洋房,見梅道卿、李雨泉、胡士誠三人,與李巧玲、王逸卿、沈月春三校書先已來了,都坐在那裡講話。楊四即忙過去相見,道卿等早已起立,彼此拱一拱手,楊四先說道:「各位來得甚早,小弟來遲,實在抱歉得狠。」道卿道:「我們都是至交,論什麼遲早呢?況且今天我們公份,是專誠請四兄的,極應該早些來恭候。」這幾句話尚未說完,被維忠止住道:「不用說了,令人聽得不耐煩。今天那個說客套話,少停喝起酒來,罰他二十大杯。」道卿與楊四方才不說。大家坐下,李巧玲等四位校書卻陪著黛玉聚談。不一時,黃芷泉、顧芸帆、侯祥甫、呂桂全、蔡謙良、單趨賢、關武書等,與陸月舫、陸昭容、吳蒓香各校書先後均到,都同楊四見過。維忠一看客已來齊,就向楊四說道:「我們趁早擺席罷,以便大家盡興。」楊四道:「狠好,狠好,此刻也不算早了。」於是維忠喚進一個值園的人,交代道:「新新樓的酒菜可曾來嗎?」值園的道:「來了許久,在那裡等呢。」維忠道:「一共三席,你就在這裡擺罷。」值園的諾諾退下,喚來了幾個人,登時把酒席擺好。維忠請眾人入座,眾人仍推楊四坐了第一位,方各依次坐下。一席是楊四、黃芷泉、顧芸帆、侯祥甫、梅道卿、柳維忠六位﹔一席是李雨泉、呂桂全、蔡謙良、胡士誠、單趨賢、關武書六位﹔還有一席,是林黛玉坐了首位,以下李巧玲、李三三、王逸卿、陸昭容、陸月舫、沈月春、吳蒓香等相陪,計共八位。吃過了兩巡酒,道卿向眾人說道:「今天雖有七位校書,只算得是陪客,以外還須多叫幾個局才是,不知眾位高興嗎?」眾人點頭答應。維忠道:「小弟執筆,請眾位說罷。」就喚值園的端整了紙筆,立刻寫將起來。楊四叫了左紅玉,芷泉叫了金文蘭,芸帆叫了顧阿南,祥甫叫了吳慧珍,道卿叫了吳新寶,雨泉叫了范彩霞,桂全叫了呂翠蘭,謙良叫了張小寶,士誠叫了張純卿,惟趨賢、武書兩人沒有叫處,維忠代他叫了兩個,一個叫李佩蘭,一個叫金賽玉,自己寫了王蓮舫。一一寫畢,交與值園的分頭送去,不表。
仍說楊四席上,黃芷泉忽然高興,與楊四、維忠說道:「此地到那邊去叫局,相隔得甚遠,須等好一回才來,不如先行一個酒令,助助興兒,免得吃悶酒等他們來了。」楊四問道:「請教這個酒令怎樣行法呢?倘然容易的,還可以將就﹔設或不容易的,則小弟不通文墨,只怕要貽笑大方了。」維忠道:「四兄且慢謙遜,待問明白了再講。」芷泉道:「我這個令,極是容易的,不過消消酒、解解悶罷了。只須說一句古詩,內中嵌一個字,這個字飛到何人,即是何人吃酒﹔再飛一句,也是這樣。兩席都可行到,譬如四兄是第一位,武書兄就是第十二位了,兩席並算,必須十二人全行說過,方始收令。如有人說不出詩句,或罰酒兩大杯,或說一個笑話,始准托別個人代說作為交卷。照這樣行法,豈不最省事嗎?」維忠道:「這個令尚可勉強行得,只是嵌著什麼字呢?若然生僻的字,那就難了。」芷泉道:「據我愚見,今日專請四兄與如夫人的,不如嵌一個『玉』字罷,眾位意下如何?」眾人聽了,想了一想,尚不十分的難,也就允了。道卿道:「請芷翁起令罷!」芷泉道:「如此有占了。」把令杯一飲而乾,念道:
藍田日暖玉生煙。
順手點了一點,卻是維忠接令,維忠飲了一杯,念道:
衣袖猶沾玉案香。
念畢,指著士誠說道:「你去接令罷。」士誠把酒飲盡,略想一想,念道:
我是玉皇香案吏。
挨著武書,武書道:「我連《唐詩三百首》都沒有讀過,叫我怎麼說得出呢?還是說一個笑話罷。」維忠道:「你說笑話也好,只不許說《笑林廣記》上的老笑話,方能算數﹔不然,仍舊要罰酒的。」武書道:「曉得,曉得。我說有一個鄉下人,聽說醫生掛牌叫做『懸壺』,他就切記在心。後來兒子生病,他到城裡來請醫,要尋掛壺的所在。找了半天,方到一條大街上,見一家門首掛著一個圓幌子,卻畫著一把酒壺。那鄉下人喜出望外:『原來也被我找著了。』即走進那爿店問道:『這裡可是郎中先生嗎?』店中人道:『你又不是瞎子!我們是清教真門,牌子上明明寫著,怎麼問起醫生來呢?』鄉人道:『你既不是醫生。為什麼要冒牌,懸著這把壺,賣這個補身牛肉汁呢?」說罷,眾人笑了一笑。武書央芸帆代說一句詩,芸帆念道:
古劍終騰切玉光。
數了一數,該是道卿接令了。道卿飲了一杯,用手向雨泉一指,念道:
天上玉堂森寶書。
雨泉接令,不加思索,把酒乾了,方念道:
蜻蜓飛上玉搔頭。
趨賢聽了說道:「如今輪到我了,我是《千家詩》也從未看過,那有『玉』字的詩句?只好照武書弟的樣子。」芸泉道:「如此請教笑話罷。」楊四也道:「說得不發笑,卻不能算數,仍要罰酒的。」趨賢道:「這個自然。我說有一個官,禁賭極嚴,命人四處去捉賭。那一天,捉到了兩個賭徒,差役到裡面去稟官。卻巧官在那裡叉麻雀,碰著一副好牌,是萬字清一色,等一萬麻雀頭,尚沒有和出來。被差役上前一稟,官道:『你這個混賬東西,難道不見我在這裡碰和嗎?』道言未了,忽被上家和了去。那官大怒,把差役踢了一靴腳,立刻升堂,將兩個賭徒提上來罵道:『你這兩個王八蛋,我想起來,倒下這一筒簽,打你一萬記屁股,方出我一萬的氣呢!』」說得眾人個個發笑。芷泉道:「天下這樣的官狠多,我曾經也見過兩三個。這叫做『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』。把他人的屁股,出自己的氣。做官的往往如是。」維忠道:「芷翁且慢議論,趨賢兄的詩句,尚未托人代說呢。」芷泉道:「我來代他說了罷。」遂念道:
琉璃玉匣吐蓮花。
芷泉剛才念畢,即聽那邊李三三說道:「故歇挨著楊老接令哉。」楊四一算,果是自己,把令杯吃了,念道:
閒吹玉殿昭華管。
芸帆接令,飲過了酒,念道:
錦被鋪茵眠玉暖。
輪到桂全,桂全也是腹中空空的,想了好一回,方才念道:
霜冷甘瓜開碧玉。
芷泉道:「這句詩只怕說錯了。我記得此句第一字是個『泉』字,係陸放翁《夏日晚興》詩。他還有一句,與此大同小異,是『瓜冷霜刀開碧玉』,諒必桂全兄記錯了,該罰一杯。」桂全道:「我不曉得出處,卻從扇面上看得來的。既然說錯,就罰一杯如何?但是又要芷翁接令了。」芷泉剛正端杯飲酒,念出那句詩來,只見所叫的局,如左紅玉、金文蘭、顧阿南、吳慧珍、吳新寶、范彩霞、呂翠蘭、王蓮航陸續到了。八位校書粉白黛綠,香氣襲人,輕移蓮步,來至席前,鶯啼燕語,各送嬌聲,叫應了眾客,一齊在肩旁坐下。回頭又向黛玉招呼,黛玉含笑相答,卻彼此並不言語。那班新來的各校書即時挨著次序,彈唱起來,京調的京調,昆腔的昆腔,小曲的小曲,雜奏並呈,各獻其技。熱鬧了一陣,又來了謙良叫的張小寶、士誠叫的張純卿。純卿是不會唱的,只有小寶唱了一隻京調。唱畢,有的與客人裝水煙,有的同客人豁拳,有的說說笑笑,動手動腳,被客人拉著混鬧,獻那風騷的淫態。內中惟金文蘭、顧阿南二校書最為文靜,走到黛玉那邊,與眾姊妹講話。其時只剩李佩蘭、金賽玉未來,維忠早已差人去催。隔了一回,方來回覆說,金賽玉轉局即來﹔李佩蘭因有寒熱,醫生說要避風,所以今天不能來了。維忠聽說,欲代趨賢另叫他局,趨賢推辭再三,維忠想了一個通融法子,說:「少停賽玉來,你轉了一個局罷。」趨賢應允。
正當議論之際,忽見外面進來一個人,是院中相幫模樣,慌慌張張,直走到李三三面前說了幾句話。三三花容失色,起身至維忠那邊,向維忠告辭欲去。正是:
群芳雅集無人擾,一語偏教彼美驚。
欲悉以後情形,且聽下回接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