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蔡謙良熱心先納寵 林黛玉冷眼作旁觀
且說中秋那一天,正是蔡謙良納妾之期。楊四清晨起身,見黛玉梳妝已畢,打扮齊整,越顯得娬媚妖嬈,娉婷嫋娜,一團兒渾是嬌態。因今日同楊四前去賀喜,比不得出局堂差,所以珠光繞鬢,翠色盈頭﹔釵環鏤鳳,釧鐲盤龍﹔羅衫疊雪,繡凝冰。裙迷蛺蝶,亭亭如玉樹臨風﹔鞋配鴛鴦,步步若金蓮貼地。雖不及沉魚落雁之容,也算得閉月羞花之貌。昔人有一首七言絕句,獨贊黛玉的姿色。其詩曰:
桃腮杏臉面芙蓉,色豔如花香更濃。
安得駐顏丹一服,百年永見此嬌容。
這首詩大有深意,為因佳人美貌,不過數十青春,那有百年不變之理?朱顏綠鬢,一變而為鶴髮雞皮,令人不堪回首,徒興老大之嗟。即如現在之黛玉,何等美貌,何等嬌容,姊妹行中,可稱魁首﹔及至在楊家不安於室,重墮風塵,蹉跎歲月,雖改名叫「胡寶玉」,聲名浩大,婦孺皆知,然忽忽過了三四十年,為著生性貪淫,到老仍是個娼妓,豈不可惜可歎?此是後話,我且慢表。
獨說當時楊四看黛玉修飾停當,命人喚了一部轎車,立刻雙雙下樓,攜手出門,單帶一個大姐,同至里口上車。馬夫拉動韁繩,一鞭斜指,那馬車如飛而去,不消片刻,早到了大馬路東首。從拋球場口轉彎,已是蔡家門前。停車而下,一同入內,自有鼓手迎賓,吹打了一陣,家人接帖,引至廳上。楊四見堂中掛燈結綵,喜幛高懸,一派富麗的氣象。他人不曉得的,只道他是娶妻,怎知他是納妾?正看之際,蔡謙良自內而出,楊四上前作揖,道了一個喜。黛玉亦然過來叩賀,謙良連忙還禮,口中猶說:「不敢當!不敢當!」雙手把黛玉攙起,即喚一個娘姨出來,引領黛玉到裡邊去坐,然後自己陪楊四走進書房。楊四又與眾客見了,有的認識,有的不認識,彼此拱了一拱手。謙良請楊四升炕上坐,送過香茗,略談了幾句客套,即見接帖的家人進來稟道:「外面有客人到,請老爺快出去。」謙良聽了,就起身向楊四說道:「四兄請寬坐,小弟恕不奉陪。」說罷,出了書房,自去應酬別客,不提。
再說黛玉入內到了女廳上面,有謙良前娶的兩個姬妾過來相陪,還有兩位北里姊妹,一個叫李巧玲,一個叫沈月春,都是同客人方才來的。各各招呼,閒談了一回,已是十二點鐘了。眾人同黛玉到新房中看了一看,果然金碧輝煌,異常華麗。居中是紅木大牀,湖色縐紗帳子,掛著許多繡件,花花綠綠,煞是好看。一面擺著妝臺,臺上陳設的無非是自鳴鐘、洋鏡等物﹔一面排著兩口衣櫥、兩幢裙箱、夾箱。裡面放著一隻大理石八仙桌、一隻紅木榻牀,上面掛著大著衣鏡,光華奪目。其餘茶几、單靠、方凳、衣架、面架等類,無一件不是紅木的。還有壁上的對條書畫,樑上的花籃方燈,樣樣全備,色色精工,說不盡的好處,寫不盡的奢華,真不愧為豪富之家,令人見之生羨。然黛玉是闊綽慣的,看了也甚平常。因此刻新人未來,在此無甚趣味,大家坐了一坐,仍舊回至女廳。
尚未坐定,又來了兩位校書,黛玉認得是李三三、王逸卿。彼此見了,各敘了一番話。黛玉先問三三道:「妹妹是一干子來格呢?還是搭洛裡格位大少來格介?」三三道:「奴搭巧林姐勿常往來格,所以連搭俚嫁格日腳,才曉得。到仔今朝早晨,柳老趕到倪格來,說起仔格節事體,定見要奴一淘來。奴說難為情煞格,停歇叫倪格局勒來,阿好呢勿好?柳老說勿要緊格,嘸啥難為情。我前日仔碰著蔡大少,交代我帶仔相好一淘去,皆為要鬧熱點落。奴聽仔俚實梗說,難末叫仔馬車,一淘搭俚來格呀。勿知姐姐阿是搭楊老同來格?」黛玉道:「正是呀。奴亦為楊四說仔落,所以一牽到此地格。」又問巧玲、月春、逸卿三人,都是一樣說法。
正說之間,內外廳上酒席均已擺齊。黛玉等五位校書,謙良不當他們出局看待,也請他們入席飲酒,命兩個姬妾相陪,外邊由自己照料,請眾客至廳上坐席。正廳三間擺著六桌酒筵,甚是寬綽。謙良要推楊四坐首席第一位,楊四執意不肯,說道:「請你主人不要推了,我們聚熟而坐的好,彼此可以談談,免了許多客套,方才吃得爽快。」眾人聽了,也說這樣的好,主人只得依允,然後大家挨次而坐。主人敬了一杯酒,即坐在末席相陪。眾人不拘禮節,暢飲了幾杯,均與主人打趣說笑了一回。惟飲酒之時,只有一件事最討厭。是什麼一件事呢?就是正廳天井之中,那一班極考究的燈擔堂名,口中唱著崑曲,吹著一枝笛,又和著一副鑼鼓,鬧得人人腦脹,個個頭疼。越在吃酒的時候,他偏唱得越起勁。明說是侑酒,其實好像和尚咒食一般。即使懂他的曲子,也要厭煩﹔若絲毫不懂的人,恨不得叫他停唱才好。然人家有喜慶之事,都要用著他們,並非愛聽唱曲,不過添些熱鬧罷了。如今酒席筵前,連大眾說話都有些聽不出,好容易等他唱過幾出,方始停止不唱,耳根才覺清靜。於是各席上猜枚豁拳,轟鬧了一陣。
那楊四亦然高興,與梅道卿、柳維忠、李雨泉、呂桂全、胡士誠等一班熟識的人先豁過了一個通關,然後商議道:「今天晚上必須弄個公份,熱鬧熱鬧才好。未知眾位以為如何?」眾人一聽此話,個個贊成,都說公份不可少的。楊四又問道:「眾位既然認可,究竟鬧些什麼,方有趣味呢?請公論定了,好去照辦。」說罷,眾人議論紛紛,有的說叫說書,有的說演戲法,有的說做髦兒戲,有的說請幾個清客來唱曲局罷。獨有柳維忠說道:「與其做髦兒戲,不如我寫一張條子,叫丹桂來演一本大戲,豈不更好嗎?」楊四道:「說書、戲法太覺冷靜,清客曲局恐一時未必請得到﹔至於柳兄所說的丹桂大戲,雖然極便極好,只是此地天井尚小,怎樣搭這大戲臺呢?據我看起來,還是做髦兒戲。他的人數也少,戲臺也小,這天井裡面,尚將就得過,究屬比說書、戲法熱鬧得多。柳兄,你聽小弟這句話說得是不是?」維忠聽說,向天井內望了一望,果然搭不下這大臺,也就應允。眾人亦然惟命是從。楊四一面寫了字條,差人去叫髦兒戲,一面開了一張公份單子,把眾人姓名寫了,共有若干份,交與主人。主人惟有謙遜,向眾人謝了一聲。其時席間大菜已上,眾人因在日中,酒已吃不下了,大家要了飯吃,就此散席,各各分坐,吃煙的吃煙,用茶的用茶,均隨其便。惟楊四拉了道卿、維忠、雨泉在書房中聚了一桌和。
碰得不過四五圈,忽聽門外轟轟的放了三個銃,鑼聲響亮,人音嘈雜,曉得新人的轎子到了。楊四等四人不等這副牌碰完,大家立起身來,三腳兩步奔出書房,走至廳前觀看。見那頂轎子抬進門來,居然用的是花轎,一樣旗鑼傘扇、銜牌執事,和著一班鼓手小堂名,吹吹打打一擁來至廳上。其時黛玉等眾校書都到外面,連吃喜酒的男客人以及閒雜人等,一齊瞧著那花轎,把一間正廳擠得滿滿,只怕人家娶妻也沒有這樣排場。但有幾件不好,不像娶妻的樣子﹔一來缺少了幾肩送親轎子,這倒還遮飾得過﹔二來將花轎停下,那個掌禮,單把新人請出,不去請那新官人出來,惟見兩個家人執著兩盞紅臺燈在前引領,後面兩個喜娘扶著新人,一逕向裡邊去了。那班執事人役與堂名、鼓手等,全行退下。此刻看的人雖知他是納寵,因他有這副場面,所以個個伸長頸子,要看他們交拜天地。那知仍舊沒有,空有這迎娶的架子,未免大家掃興,各自散去。
不說楊四回轉書房,依然碰他們的和,單表林黛玉看了這副景象,心中狠不舒服:「設或楊四將來娶我,也照這個樣兒,豈不羞煞!我今番看了他,倒觸動了自己心思,作個準備。如楊四前來議娶,必須預先與他論定,不得以姬妾看待,我方嫁他﹔不然,任他豪富,我也不貪圖的。」黛玉一路胡思亂想,跟著李巧玲等眾人回進女廳上面,又見蔡謙良同大夫人雙雙坐著。喜娘攙新人過來,叩了四個頭,叫了「老爺」、「太太」,然後謙良與大夫人把新人送入洞房。巧玲、三三等高興,隨他們進去觀看,只有黛玉氣得默默不語,獨坐在女廳上納悶,暗歎金巧林沒有眼睛,嫁與謙良這薄情人。
那知謙良將巧林娶歸,費了許多心機。起初夫人不許,說你已有了兩個姬妾,何須再娶?謙良再三央告,方才首肯。及至夫人應允,巧林忽扳長扳短,要怎樣的迎娶,怎樣的場面,不肯與尋常納妾一般。謙良沒法,又向夫人央求。夫人終不答應,執定了大小的名分。只得用了一個權變之計,等候巧林進了門,生米煮成熟飯,不怕他變什麼卦。所以,在巧林前件件依允﹔到了當日,暗中命幾個能幹家人,在外面預備了花轎,與一切堂名、鼓手以及旗鑼傘扇、銜牌執事等類,到巧林家去迎娶。故家中並未發轎,毫無舉動,不是我做書的漏洞,其實是謙良的計較。既進了門,雖然熱鬧,好得他夫人在裡面,可以遮瞞過的。況且謙良伴著夫人,斷不能分個身子,私自出去拜堂,故夫人並不疑心。單有巧林心中難過,暗恨謙良,明知上了他的當,然到了這個地位,也教無可奈何,只得耐住性子,做一個牽線木人,讓喜娘們牽來牽去,先拜見了謙良大夫人,方始上樓,到新房中坐下,打算過幾天再與謙良算帳。
閒話少敘。再說黛玉悶了一回,見天色已晚,又來了陸月舫、吳蒓香、陸昭容三位校書,皆獨坐著轎子而來。因顧芸帆、呂桂全、侯祥甫等三人預先寫字條去約他們的,便知與叫局不同。此刻已是上燈時候,裡邊八位校書聚著閒談,頗不寂寞,又約同到新房內,與巧林講話。巧林大有不悅之色,言語中含著怨恨,大家不過問問情形,略略安慰罷了,我且慢表。
再提外面楊四在書房中碰和已經完畢,與芸帆、祥甫等眾人在那裡高談闊論,見走進一個家人稟道:「天井裡的戲臺早已搭好,現在髦兒戲的班子也到了,請老爺示下。」因楊四是公份發起人,故來請示。楊四聽說,拉維忠一同去看了一看,果然天井中臺已搭好,旁邊一個廂房做著戲房,一個廂房是通人出入的,正廳上擺著筵席,卻空開一面,以便女客看戲。楊四見安排齊齊,即吩咐開臺起演。主人過來問道:「四兄,戲已開演,早些擺席可好?」楊四道:「甚好,甚好。但有一說,那一邊女客坐的,不如也擺了酒席,讓他們亦可以吃看了,況大半是我們帶來的校書,有什麼要緊呢?但不知府上可有女親眷嗎?」謙良道:「女親眷都沒有來,因我沒有去通知。這酒席擺在廳上,儘管不妨。」說罷,交代下人擺席。不消片刻,早已停當。主人就請眾客入席,仍照日間一樣,各各敘熟而坐。敬過了一杯酒,遣人到裡邊,請眾校書出外入座。霎時花枝招展,齊至廳上,分兩桌坐了。卻巧髦兒戲紮扮已畢,跳過了加官,送過了子,上前請眾客點戲。各人點了幾出,主人亦點了兩出,就此開演。
氈氍貼地,袍笏登場。看了一回,楊四開言道:「今天這裡雖有這幾位校書,卻是來吃喜酒的,不能算做叫局,我們應該另叫幾個才是,未知眾位以為如何?」眾客聽了,一齊高興,立刻把局票寫好,總共有十餘張,差人分頭送去。不一時,紅箋飛召,翠黛紛來,卻與黛玉等八位兩樣看待,以示區別,均坐在筵前侑酒。惟因今天有戲,叫他們一概不唱。故有的與客人裝水煙﹔有的與客人豁拳﹔有的說說笑笑,講究戲中的情節﹔有的捏手捏腳,現出風騷的態度﹔還有幾個坐了一回,走到黛玉那邊來說話。其時楊四左顧右盼,非常得意,連豁兩個通關,又硬勸主人吃酒,實則自己有些醉意。忽聞黛玉喚道:「楊老,勸哉,灌醉仔新官人,停歇巧林阿姐要怪格。」說得眾人哄堂大笑。謙良也笑道:「少不得我也要報仇。四兄,你將來娶黛玉時,莫怪我照樣還要加倍些。」楊四道:「不妨,不妨,我是最喜吃酒的。」正說之間,見戲臺上剛做那出《滾紅燈》,就是楊四所點的,又引得眾人笑了一陣。看完那齣戲,這班叫來的局見時已不早,漸漸的陸續散去。各席大菜俱已上全,眾人又暢飲幾杯,都要飯吃,方始起身撤席,大家散坐。
黛玉那邊亦然酒闌席散。有幾位客人先已辭去,連幾位校書也去了,惟剩楊四、維忠、道卿、雨泉四人未走。又看了一齣戲,楊四立起身來,要到新房中去,維忠等相隨在後,主人只得奉陪,引領到了新房,看了一看。聽自鳴鐘已敲兩點,楊四等退到外面,即向主人告辭,各帶了一位校書,至門外上車。主人拱手相送。一時車龍馬水,分道揚鑣而去。正是:
娶得如君多計較,奈何彼美變心腸。
要知此段尚是陪賓,並非書中的正文。畢竟黛玉如何嫁與楊四,下回便見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