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騁懷娛目餘興倍添 下榻留髡恩情乍結
卻說楊四正在高興時候,寫好了二排局票,命人拿下樓去。忽聞大門外人聲嘈雜,彼此吃了一驚。究竟什麼事情呢?這樣的大驚小怪,實是做小說的伎倆,有意要恐嚇看官們,姑作此驚人之筆。但這片聲音。豈沒有一些兒緣故?不要說我做書的必須表明,就是當時楊四同眾人,一個個都到樓窗前查問。黛玉是更覺心慌,即差娘姨去觀看。及至聽得下面回答,方知是祥甫叫的陸昭容,轎子將到門前,不知怎樣,那個抬轎的龜奴滑了一跤,跌得四腳朝天,把昭容也跌出轎來。所以昭容同跟局的大姐將龜奴罵個不休,驚動了黛玉家的相幫,以及鄰居的王八,都來看視。你一言,我一語,和著叫罵之聲,鬧成一片。此刻打聽明白,大家方才心定。一面娘姨下樓,把局票交鱉腿分送﹔一面昭容已上樓頭,口中猶罵「殺千刀」不止,直至黛玉房裡,方始停口不罵。先叫應了祥甫,又招呼了幾位認識的客人,即在旁邊坐下。
楊四見昭容面皮紫漲,頭髮蓬鬆,雖未跌傷,卻已受驚不小,呆呆的坐在那裡,嬌喘吁吁,一言不發。祥甫問道:「你可曾跌痛沒有?究竟怎樣跌出來的?」昭容道:「今朝並勿落啥格雨,勿知哪哼格格殺千刀,勿小心滑仔一交,連奴也跌出來。故歇臂膊浪搭仔腰裡向,還勒裡痛來呀!」說罷,伸出玉臂,與祥甫觀看,果然擦去了一片浮皮。祥甫十分憐惜。楊四忍不住笑道:「今天我們吃酒,一定要大發財,不然怎得他元寶翻身呢?」說得眾人大笑。昭容就伸手將楊四打了一記,說道:「奴末跌得蠻痛,還要說格種閒話,阿要氣數!」黛玉也說:「楊老勿應該說格。阿姊動氣,譬如俚放仔一個屁末哉。」楊四道:「怪不道有些臭,你在那裡放屁呢!」黛玉道:「嘴凶,要罰罰末好得來。」楊四道:「是我不好。你要罰我什麼,你儘管兒說罷。」黛玉剛要回答,只見眾客所叫的二排局陸陸續續的來了。這幾位校書叫什麼名姓,我也不細細交代了﹔倘一個個都要說出來,未免覺得太煩,倒不如簡潔些的好。
此時頭排局坐了許久,都要到別處轉局去了。惟李三三與左紅玉來得稍遲,故又坐了片刻,方才各去。臨行之際,無非說「某老停歇到倪搭來,倪勒浪望格」這兩句話,都是一樣的。頭排局雖已盡去,然房中依舊擠滿。二排來的校書各唱了一隻曲子,不是京調昆腔,定是俞調小曲。有的彈著琵琶,有的拉著胡琴,鬧了好一回工夫。楊四又與眾客豁了一個通關,開懷暢飲,直吃到一點半鐘。昭容同二排局陸續散去,眾客也見時候不早,大家要了飯吃,各向主人道謝,起身散席。洗過了臉,用了一杯茶,都與主人告辭。楊四一一拱手相送。黛玉也說了幾聲「待慢,對勿住,扶梯浪走好。各位請明朝來嗄」。說罷,回身同楊四進房。
楊四即坐在榻上,黛玉見席面收拾開了,然後走將過來,與楊四裝了幾筒煙。楊四吃畢,方與黛玉說道:「此刻有兩點多鐘,我也要回去了。」黛玉道:「辰光勿早勒海哉,今夜住勒裡仔罷,橫豎勿怕啥夫人格,有啥要緊介?」這句話,正合楊四之意。楊四本欲不去,自己未便說出,只要黛玉一留就,趁水推船的說道:「我怎好住在此間?況且我的馬夫還在那裡等我呢。」黛玉道:「勿嫌倪待慢末,住勒裡仔。馬夫末好叫俚轉去格。」楊四點了一點頭。黛玉即喚大姐阿金到外面去回覆馬夫,叫他不必再等,明日過來伺候罷。交代已畢,仍與楊四裝煙。面對面橫在榻上,唧唧噥噥,講不盡知心著意的話。楊四被他迷戀,又有了七八分酒意,不覺興致勃然,就伸手勾著黛玉粉頸說道:「時候不早,我們去睡罷。」黛玉道:「性急,讓奴通好仔頭,舒齊停當,難未好睏。」說罷,起身至妝臺前,自有娘姨,大姐等伏侍,卸去了妝,把首飾放好,然後親手與楊四寬去長衫,自己也將衣服脫了,雙雙同上牙牀。說不盡翡翠衾中樂趣,芙蓉帳裡恩情,如膠如漆,海誓山盟。此時的風流情景,諒看官們都是過來人,無庸在下表明。況說出來也味同嚼蠟,徒傷陰騭,不如不說的為妙,免得年輕子弟看了這部書,變壞了氣質。看官們以為然否?
話休絮煩。且說楊四同黛玉直困到日滿紗窗,鐘鳴十二,方各起身梳洗。楊四吃了幾筒煙,與黛玉閒談了一回,已是午餐時候。用過中膳,正想同黛玉到味蒓園(即今張園)去遊覽,忽聞馬夫在外伺候說:「家中有事,太太命我來的,即請老爺回府。」楊四沒法,只得別了黛玉,上車而返。那知家裡並無大事,是一個親戚要向他移借銀錢。楊四聽了,雖不免應酬些些,心中卻惱恨異常,因被他擾了清興。所以一到來朝,囑咐家人:「嗣後尋常小事,不必前來請我。」說畢,即忙乘車而往,並不向別處兜搭,直至黛玉家裡。追歡取樂,形影相隨,你貪我愛,似漆如膠。不是招朋引友,飲酒碰和,定是與黛玉看戲、遊園、坐馬車、吃番菜。入則同處,出則同行﹔兩情歡悅,十分親熱,真如鶼鶼比翼、鰈鰈比目一般。
楊四被其迷戀,一連住了兩三個月,家中沒有四五次回去,銀錢也不知費了多少。無論黛玉要買什麼東西,只消開一聲口,立刻命人去辦到﹔除卻世上罕有的,方肯罷休。既是照這等說法,楊四為什麼不早早娶他呢?其中有個緣故。蓋楊四是閱歷過來的人,雖久想把黛玉娶歸,卻不肯造次而行,有心要窺他舉動,察他性情。如果相處得久的,方才將他脫籍。可見楊四的老練,與尋常迷戀者不同。那曉得黛玉尤其利害,處處迎合楊四之意,要長就長,要短就短,沒一件不投其所好。而且在楊四面前,做出那舉止端莊,語言穩重,性格溫柔,行為慷慨,頗有大家風範。雖交好了兩三月,也瞧不出他半點兒破綻,彷彿一心一意定要嫁他的樣子。近日來,連堂差也不願出去了,朝夕陪著楊四取樂,寸步不離。你想他的媚術利害不利害呢?憑你楊四老練,有閱歷,有識見,終難免上了他的當,以為天下的妓女,照這樣的有情有義,除去了林黛玉一個,只怕沒有第二個再找得出,故娶他的主見已定,不過尚未出口罷了。
閒話少敘。單講那一天,楊四傍晚歸家,見書房內桌子上放著一張梅紅帖兒。順手取過來一看,原來是蔡謙良納妾,擇於八月中秋日,在家請酒,取人月雙圓之意,不覺打動了自己念頭:「他既娶了金巧林,我也須把黛玉娶歸,方如我願。」故在家過了一宵,來日起身,看報時鐘敲了十一下,即坐了自己包車,一逕到兆貴里。停車入內,上樓進房,卻巧黛玉梳妝乍畢,一見楊四,即忙叫應道:「楊老,昨日夜快去仔,倪得著一個信息呀。」楊四道:「什麼信息呢?」黛玉道:「就是兆富里格巧林姐,聽說八月半要嫁哉!嫁撥勒格朋友,叫啥格蔡謙良。阿曾曉得信息格來介?」楊四道:「曉得曉得。他有請酒帖子來邀我的。到時候,我們兩個人少不得要去賀賀他呢。」黛玉道:「自然倪要去格。奴倒是看格朋友,面孔亦黃亦瘦,像煞煙量野大篤。」楊四道:「怎麼不大?他的煙一夜吃到天亮,所以別人不叫他蔡謙良,都叫他『蔡天亮』,就是這個意思。如今他娶了巧林,一定睡覺要改早些,不然,怎樣養得兒子呢?」黛玉道:「楊老說說末,就要說格種發鬆閒話來哉。俚篤養兒子,費心得格,勿見得要幫忙勒海。」楊四道:「有你在這裡,即使他請我幫忙,我也不敢去。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黛玉聽了,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,說道:「亦要瞎三話四,拿奴得來尋開心哉。若再說,奴要認真格!」楊四道:「我是頑話,你不要認真。為因他必須天亮好睡,故我說他養不得兒子。如果他肯做日戲,難道真真養不出嗎?」這幾句話,引得黛玉同大姐、娘姨等輩個個發笑。楊四又問黛玉道:「你可曉得巧林的身價,謙良出了多少,究竟怎樣定局的?」黛玉道:「倪底細末勿曉得。巧林格身價,聽說是三千塊洋錢,外加除牌子喜封等項,總共五百多塊,亦算無啥格哉。」楊四聽了點點頭,我將來娶他,也有個底盤了。可見得從前娶妾,價值尚廉,任憑是極紅的妓女,至多不過三四千元。到了目今,動不動一萬八千,老鴇獅子大開口,望天討價,毫不為怪。自有那班瘟生洋盤老官去答應他,以致價錢愈弄愈大。還有一種妓女身體是自己的,弄得滿身是債,只好想法嫁人。有人娶了他,與他還了債,當時跟了你走﹔不到一年半載,依舊出來。譬如代他洗了一個浴,白費了許多銀子,翻讓他逍遙自在,仍做他的生意,你想這樣賤妓,娶得娶不得?可恨不可恨?所以我做書的不憚苦口,奉勸愛嫖諸公,回頭猛省,切勿惑他狐媚,壞了身家性命。倘執迷不悟,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,只怕追悔也無及了。
話休煩瑣。當時楊四說笑了一回,用過午膳,仍與黛玉出去坐馬車,到味蒓園、申園(即今之愚園)兩處品茗乘涼,直至晚上方歸。因以前坐夜馬車的甚多,不比目下有了避暑園、如新園、寄園等類,有四五處所在,都開設在閘北杉板廠左近,雖是用蘆席涼棚搭起來的,稱不得是花園,然內中有影戲、戲法、燄火,以及灘簧、說書、大餐、茶酒等,色色俱全,以鼓遊人之興,而且地甚幽靜,自有一班紅男綠女借此為藏垢納污之所。所以這一帶地方,從五月至七月,車聲轔轔,馬蹄得得,徹夜不絕,頗為熱鬧。開園的莫不利市三位,以致一年更盛一年。若講數十年前,不但沒有聽見,並且沒有這個名目。即使在家怕熱,至多坐了一部馬車,在靜安寺、黃浦灘等處兜了幾個圈子,就算數了。故楊四與黛玉見天色已晚,遂即乘車歸家。好在此時是七月下旬,日間雖熱,到了晚上,天氣已經涼爽,無庸在外避暑了。
楊四仍宿在黛玉家裡,天天與黛玉尋歡。又連住了半月有餘,屈指一算,後天已屆中秋,端整了四色賀禮,寫好了一個名帖,並不關會家中,即命相幫送去。黛玉的賀禮是送與金巧林的,無非是手帕、香水、脂粉等物,也算出閣的添房,自命大姐前去相送,不須細表。
轉瞬之間,已是十五。那一天,楊四清早起身,即同黛玉前往。正是:
莫羨良緣成永好,須知同病竟相憐。
要知謙良納妾怎樣熱鬧,以及楊四怎樣議娶黛玉,都在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