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醉月飛觴欣邀眾友 依紅偎翠召集群芳
且說楊四從黛玉家回來,心中著實迷戀,未免胡思亂想。當夜在姨奶奶房中安寢,別無書說。到了來朝,起身梳洗畢,即安排文房四寶,連寫了四五封信,無非是請客吃酒的幾句話。還有三四位至交,不須寫信去請,只要臨時一邀,無有不來的。寫完了信,立刻命兩個下人分頭送去。不多一回工夫,都來回覆,有的說三點鐘赴約,有的說傍晚准到。楊四一聽他們個個應允,倒也歡喜,少停朋友愈多,愈顯得自己場面。用過午膳,先差人叫好馬車,停在門前。等到兩點鐘後,急忙上車,來至林家。登樓進房,那班娘姨、大姐一片聲的叫「楊老」,黛玉亦然高聲叫應。楊四見黛玉梳妝未畢,正在那裡調脂弄粉,未便起身迎接,口中只說「楊老請坐」。楊四就靠妝臺坐下,定睛細看,見今日黛玉的打扮更是不同。有一首詩,單贊他的美處。詩云:
珠圍翠繞粉香濃,雲想衣裳花想容。
愛煞卿卿多媚骨,能教蜂蝶盡迷蹤。
楊四看得出了神,呆呆不語。黛玉問道:「楊老,阿是勿認得奴,只管對奴看嗄?」楊四被他一問,倒有些不好意思,笑了一笑,答道:「你在那裡梳妝,我在旁邊觀看,雖沒有與你畫眉,我也算做風流張京兆。」黛玉道:「勿知奴阿有格種福氣勒海?」說著,把一雙勾魂奪魄的俏眼對楊四眇了一眇,彷彿《西廂記》上所說的「臨去秋波那一轉」,赤緊的一縷情絲,將楊四牢牢縛定。其時黛玉妝飾已畢,立起身來,親手把衣櫥一開,取出一套新鮮衣裙﹔又順手拿出一隻紅木小官箱,放在臺上。旁邊娘姨過來伏侍,將衣裙穿著停當,黛玉方把官箱輕啟,光華奪目,無非是金鐲、鑽戒、多寶串等物。一一取出,帶在身上,然後拉楊四到夾廂裡坐下,問道:「今朝請幾位朋友,故歇辰光阿要來快勒介?」楊四道:「內中有幾位想必要來快了。如果有四個人,我們還好碰和呢。」說罷,與黛玉摸手摸腳,十分親熱。黛玉即橫在榻上,與他裝了幾筒煙。彼此說說笑笑。
正在那裡取樂,忽聽下面的龜奴高喊了一聲「客來」,樓梯上腳步碌亂,曉得有幾位朋友來了,兩人即忙從榻上坐起,走出去觀看。楊四腳快,先走到房門口,在門簾縫裡一張,果是自己朋友,來了三位,連忙招呼進房。黛玉也上前各各叫應,卻都認識。一個叫胡士誠,叫過黛玉的局,就是前幾天晚上同楊四到這裡打茶圍的﹔一個叫梅道卿,一個叫柳維忠,也曾在席面上會過的。知是一班有名的闊客,不敢怠慢,請坐之後,正在那裡取樂,忽聽下面的龜奴高喊了一聲「客來」,樓梯上腳步碌亂,曉得有幾位朋友來了,兩人即忙從榻上坐起,走出去觀看。楊四腳快,先走到房門口,在門簾縫裡一張,果是自己朋友,來了三位,連忙招呼進房。黛玉也上前各各叫應,卻都認識。一個叫胡士誠,叫過黛玉的局,就是前幾天晚上同楊四到這裡打茶圍的﹔一個叫梅道卿,一個叫柳維忠,也曾在席面上會過的。知是一班有名的闊客,不敢怠慢,請坐之後,親手遞上香茗,送過瓜子,方啟口問士誠道:「格兩日為啥勿來?阿是倪待慢仔呢啥?」士誠道:「你說什麼話!這幾天,我實在忙得狠,若不是他來邀我,今天也沒有工夫來呢。」說至此,停了一停,又說道:「現在有楊老陪你,他比我好,我就不來,也不要緊了。」黛玉道:「格人,啥洛能格惡佬,說出格種閒話來介!」楊四也搶著說道:「不要怪他,實是我的不是。他前天領我到這裡,我今日即在此擺酒,豈不是剪了他的邊嗎?」道卿同維忠聽了,都指著士誠說道:「怪不得有這幾句話,帶了些鎮江風味了。」士誠道:「這句話我無心說出來的,你們當了真,真是冤枉煞人!」維忠道:「既然這樣寬宏大量,我勸你們兩個人,拚做了一個公司罷。」黛玉道:「唔篤勿要瞎三話四,人末哪哼姘公司介?」說得眾人拍手大笑。楊四道:「我們且慢說笑,此刻時光尚早,不如來碰一局和,消消閒罷。」大家一齊高興,都說狠好。於是黛玉喚大姐、娘姨端整起來,七手八腳,頓時撮好檯子,掇好凳子,倒好骨牌,派好籌碼﹔臺角兩邊擺好茶几,茶几上面放好茶食水果盆子,方始請四人入局。搬定坐位,碰的是一百零五張老和,不比目下都是麻雀,連黃河陣也不懂,不要說八經三夢的老和。可見一樣賭錢,也有一時的風氣。
閒話少敘。四人碰了一回,已是上燈過後。楊四忽然想著還要請幾位客人,就喚黛玉代碰幾副,自己走到桌邊,命人端整筆硯,取過幾張請客票來,一連寫了五張,交代娘姨、大姐拿下樓去,吩咐鱉腿到四處邀請,不須細表。單說楊四寫畢,走到黛玉旁邊,看他代碰了幾副,果然他手氣甚好,一連和了三四副,贏得碼子不少。黛玉道:「來自家碰罷,不過贏格洋鈿停歇要拆點份頭撥奴格。」楊四道:「這個自然,你放心等著。」黛玉立起來,楊四坐下,即和了一副大牌。正在得意之際,又來了兩位朋友,未便起身招接,只好口中略略敷衍,讓黛玉過去應酬,仍舊碰他的和。及至碰完結帳,楊四一人大贏,士誠是小輸家,道卿、維忠是大輸家,俗語叫做「三仙歸洞」。所以今天的頭錢都是楊四一人出的,把十二塊錢放在臺上,又將十塊分與黛玉。黛玉等謝了一聲,把牌收拾開去,絞上幾把手巾,各各揩畢,起身寬坐。梅道卿道:「今天晦氣,被他代碰了幾副牌,害我們輸得不少,以後我要戒賭了。」柳維忠道:「你不要怨別人,你姓的是梅,我同你一起到這裡,帶累我們也倒起霉來,輸了許多。若講『戒賭』兩字,你也說過好幾次,只算你對著屎坑賭咒呢!」說的大家好笑。
其時楊四卻與那兩個朋友講話,這朋友叫什麼名姓呢?一個叫呂桂全,一個即是蔡謙良,昨天與楊四來過的:都是至熟相好,並不十分客套。謙良提起昨夜在巧林家吃酒,說楊四怎樣逃席,要緊與黛玉先走,告訴了眾人一遍,眾人就把楊四、黛玉取笑了一回。楊四老著臉,只是坐著不語。忽聽樓下的相幫連聲高喊「客來」,楊四趁勢立起,跟著娘姨、大姐走至房門口窺探。見來了三位客人,一位是黃芷泉,做報館裡主筆先生的﹔一位是顧芸帆,卻是有才學的名士﹔一位是李雨泉,與黃、顧二人不同,是一個風流瀟灑的貴公子。楊四一一見了,招接進房。與眾人敘禮畢,彼此寒暄了幾句。黛玉上前問過尊姓,曉得是有財有勢的闊客,格外慇懃獻媚,應酬週到,引得眾人個個歡喜,稱贊不置,都說楊四兄幾生修到,得享美人豔福。其中惟黃芷泉識見最高,閱歷亦深,故口中雖隨聲附和,心中卻大不為然,知道黛玉是個淫賤之婦,不是多情之女。他怎樣見得到呢?為因黛玉天生一雙桃花色眼,活泛異常。若然娶他歸家,不要說是豔福,只怕就是禍水了。那知後來之事,竟被他此時料著。並非芷泉善於風鑒,不過有眼力之人,憑你什麼媚態,瞞他不過罷了。此是後話,我且慢表。
單說楊四聽眾人稱贊他的相好,愈覺欣欣得意,滿面春風,略向眾人謙讓。閒談片刻,已是鐘鳴八下,好得客人已來了八位﹔還有一位,楊四也等不及了,即吩咐擺席。黛玉答應,交代下去,登時大姐、娘姨、相幫等人在房中端整起來。楊四就請眾人叫局,並托芸帆執筆。旁邊娘姨便把筆、硯盤、局票安放桌上。芸帆坐定,提筆在手,向眾人說道:「小弟執筆,請眾位說罷。」於是黃芷泉寫了陸月舫﹔李雨泉寫了王逸卿﹔梅道卿寫了李巧玲﹔柳維忠寫了李三三﹔呂桂全寫了吳蒓香﹔蔡謙良自然仍叫金巧林﹔胡士誠今天不叫黛玉本堂,另叫一個局,寫了沈月春。眾人又請主人添叫一個,楊四應允,寫了左紅玉。芸帆一一寫畢。楊四見芸帆自己未寫,即忙問道:「怎麼芸兄倒不叫局呢?」大眾亦然詢問,芸帆道:「我何嘗不要叫?不過少寫了一張局票,少停待黃芷泉叫到月舫之後,我把他轉局過來,就算數了。」眾人方知他的用意,也不強他另叫。楊四即將九張局票交與黛玉,黛玉命人拿下樓去,自有龜奴等各處分送,不表。
仍說楊四見檯面擺好,即請眾人入座。公推芷泉坐了首位,其餘挨次落坐,並不十分謙讓,主人末席相陪。黛玉在各人面前篩過了一杯酒,即在楊四肩下坐定,拿了一隻銀水煙筒,在旁裝了幾筒水煙。要曉得銀水煙筒一物。是他創造出來的,後來家家效學,踵事增華。李三三用了金水煙筒,方奢華到了極頂。然推原其始,轉移上海的風氣,造成上海的繁華,全是他一人之力。雖作俑之事,不一而足,大半在更名胡寶玉之後,此刻書中,不過略述罷了。
閒話少敘。且說席間飲酒,一班盡是熟人,刪除客套,節去禮文,一個個興高采烈,暢飲歡呼。吃了一回,即見方才叫的局陸續而來,花枝招展,體態輕盈,鶯聲低喚,燕語頻呼,有的叫「某老」,有的叫「大少」,各在眾客肩下落坐。楊四舉目細看,計來了陸月舫、王逸卿、李巧玲、吳蒓香、金巧林、沈月春等六位校書,惟自己所叫的左紅玉與維忠叫的李三三尚未來到。然房間裡面已是熱鬧異常,彈的彈,唱的唱,豁拳的豁拳,說笑的說笑,轟鬧了幾陣,所以外面的聲音一些都聽不出。不提防又來了一個客人,走至席間,連聲叫「四兄,四兄」。大眾均未留意,虧得旁邊一個大姐瞥眼看見,連忙過來,把楊四衣服一拉,叫道:「楊老,楊老,有一位大少勒裡叫呀!」楊四方回轉頭來,見來的這位客人,就是方才去請過的,名字叫做侯祥甫。只道他不來的了,今見他來,已經用過了好幾樣菜,深抱不安,即忙起身招呼,命人添了座頭杯箸,請祥甫坐下,說了幾句抱歉的話。祥甫也說道:「方才四兄差人來邀我,適值我不在家,後來回去得了此信,所以來遲了些。」楊四道:「來遲須多飲三杯。用過了酒,還請祥兄叫局罷。」祥甫應允,就寫了一張局票。楊四接過來一看,寫的是陸昭容,隨手交與黛玉,黛玉自命人去,不提。
單說祥甫與眾客亦皆認識,又豁了一回拳。正在暢飲之際,即見維忠叫的李三三、主人叫的左紅玉,不先不後,姍然來至席前。叫應了一聲,各在身旁就坐,唱了兩隻崑曲,煞是好聽。此時黛玉房中,連客人、校書、大姐、娘姨等輩,一總計算起來,共有三十餘人,早已擠得滿滿。怎見得?有贊為證:
鶯鶯燕燕,葉葉花花。姹紫嫣紅,妃青儷白。一片釵光鬢影,四圍粉氣衣香。翻翠袖以侑觴,慇懃備至﹔捧玉鐘以進酒,笑語相親。響遏行雲,不讓東山絲竹﹔聲傳裂帛,還誇北里胭脂。萃群芳於一室,依稀翠繞珠圍﹔聚眾美於當筵,彷彿花團錦簇。洵足稱繁華之盛、極視聽之娛也已。
楊四今晚興致倍添,因有黛玉周旋其間,面面圓到,不但楊四快活,眾客亦皆舒服,所以猜枚行令,酒到杯乾,大家都有醉意,差不多有七八分了。楊四見陸月舫轉局至芸帆身旁坐下,忽然想起叫二排局,對眾人一說,眾人乘此酒興,也皆願意。惟芷泉、芸帆二人推托不叫,楊四也不相強,聽其自便。霎時各把二排局票寫好,剛要拿下樓去,忽聞樓下腳步碌亂,石庫門外一片男女嘈雜的聲音。大家吃了一驚。正是:
收場姑作驚人句,結局還須掩卷猜。
不知為著何事,且聽下回詳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