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七六回
  殺風景惡客試尊拳 棄塵寰佳人悲薄命

  只說卜侍郎聽了賽金花的說話,越發暴跳如雷的道:「你這個東西近來著實的放肆!你在別人面上放肆也還罷了,如今竟在我面前都敢這般放肆起來,這還了得!
  最可笑的,無影無蹤的平空講出這般混話,倒說我自己心上明白,我今天定要請教請教你,究竟是什麼話兒?」賽金花聽了卜侍郎一番說話,把以前的事情竟是一筆抹煞,只氣得目定口呆,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。停了一停,方才冷笑道:「倪來浪別人面浪,倒才是客客氣氣格。獨有來浪耐浪末,就是推扳點也嘸啥希奇。耐阿記得,跪來浪地浪叫總統憲太太格辰光,倪對仔耐是那哼樣式,阿是忘記脫哉?」
  卜侍郎聽了雖然面上紅了一紅,卻假作不懂他說話的意思,別過臉來對著那幾個朋友說道:「你們聽聽他講的,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,我簡直不懂他講的是些什麼話兒!」賽金花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唔篤做官格,大家才靠天老爺來浪照應。
  倪吃把勢飯格,也靠仔天老爺來浪照應。一個人有仔良心,總歸有好日子格。做仔格人嘸撥仔良心,是勿局格噓!耐說出實梗格閒話來,耐良心到仔陸裡去哉?倪倒要洗清仔眼睛,看看耐格位卜大人那哼格升官發財!倪是嘸啥希奇,總歸靠仔天老爺過日子。耐卜大人要扳倪格差頭,隨便耐去那哼末哉!」卜侍郎聽了賽金花的說話,一句緊似一句,來得甚是鋒芒,知道說他不過。想要打掉他的房間,又怕被人知道了風聲不雅,要想找句話兒出來扳駁他,卻又一時找不出來。
  剛剛這幾個朋友裡頭也有知道卜侍郎這件事情的人,明知道說來說去一定說不出什麼好話,便拉著卜侍郎說道:「你們兩個人,今天大家都在氣頭上的時候,從來相打沒有好手,相罵沒有好口。你們兩個好幾年的老相好,那裡真有什麼一定過不去的事情,有什麼話明天再講就是了。」賽金花瞪了卜侍郎一眼,對著眾人說道:「勿說起老相好格句閒話,倒還勿要去說俚。說起仔老相好格句閒話來,格末真正叫枉空!」卜侍郎被那幾個朋友拉著往外便走,也就將機就計,回過頭來對著賽金花說道:「你自己小心在意,不要撞在我的手裡頭就是了!」賽金花氣到極處,那裡還管他什麼侍郎不侍郎,高聲答道:「倪等好來裡,耐有啥本事末,來末哉!」
  卜侍郎還要說話,卻被那幾個朋友不由分說,推推擁擁的拉著他一哄出去。賽金花連送也沒有送,卜侍郎真恨得咬牙切齒的,發誓要想個法兒收拾他。偏偏事有湊巧,也是賽金花運遇邅迍,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。賽金花院中本來有兩個討人,一個叫金紅,一個叫銀翠。這個金紅,恰生得十分狡猾,一味的巴結賽金花,巴結得賽金花十分歡喜,把他就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,一切貴重的東西都交給金紅一個人掌管。這個銀翠,卻剛剛和金紅生得反了一個意見,不但不肯奉承,而且性情生硬,就是見了客人也每每要排牆倒壁的任意衝撞,賽金花心上本來狠不願意他。
  就是這個銀翠,見賽金花把個金紅這般的抬舉,把自己卻這樣的冷淡,兩下比較,未免有些相形見絀的地方。
  這一天,有個在銀號裡頭管帳的山西客人,到賽金花院中來擺酒請客。剛剛賽金花和金紅都出條子去了,沒有回來,只有銀翠在家,身上有些寒熱,睡在牀上沒有出來應酬。那客人不知道他生病,要去拉他起來,銀翠不肯。那客人本來也是個蠻牛一般的人物,那裡有什麼憐香惜玉的心腸,見銀翠不肯起來,只說他有心慢客,心上生氣,一定要叫他起來。自己跑過去,不分好歹生生的把銀翠拉了起來。銀翠心中大怒,著實把他衝撞了一頓。那客人受了這番沒趣,不覺得老羞成怒起來,跳起身來,伸出巨靈一般的手掌對著銀翠的左邊頰上「呼」的就是一掌。銀翠不及提防,只聽得「拍」的一聲,粉嫩的臉上早現出五個指印,紅了半邊。說時遲,那時快,銀翠還沒有回身,右邊臉上早又是「呼」的一掌飛來。銀翠一連受了兩掌,又羞又痛,又氣又怒,不覺掩面大哭起來。一面哭著,一面罵著,只說:「你要打,索性打死了我,不敢打的就是個畜生!」那客人那裡忍得住,再要奔上去打時,卻被一班娘姨、大姐大家攔住,七張八嘴的解勸,大家鬧作一團。
  正在鬧得沸反盈天之際,幸而賽金花出局回來,連忙上前把那客人勸住。那客人還氣得亂嚷亂跳,只說銀翠得罪了他,定要賽金花打他一頓,方才肯罷。賽金花聽了,知道這件事情銀翠沒有什麼大不是,又知道他身上有病,不肯打他。禁不得這位西老兒一味的和賽金花混鬧,死也不肯干休,逼得賽金花沒奈何,只得把銀翠叫了來,當著那客人的面,輕輕的打了幾下,又淡淡的罵了幾句,那客人方才罷了。
  那裡知道,這個銀翠平空被那客人打了兩下,正在有冤沒處伸的時候,不想賽金花又當著那客人的面,把他打了幾下,一腔冤忿,無可發洩。想著流落風塵,將來終究沒有好好的結局,平日之間既不得賽金花的歡心,今天又受了這樣的一番奇冤極枉,越想越氣,就萌了個短見的心腸,悄悄的取了一合生鴉片煙吞了下去。一霎時芳魂渺渺,豔魄悠悠;閬苑雪消,高堂雲散。燈昏柝死,香銷離恨之天;月黑風淒,春冷芙蓉之府。等到賽金花院中的人知道銀翠吞了生煙,大家手忙腳亂的想要施救時,早已脈息停斷,直僵僵的挺在牀上,嗚呼哀哉了。
  賽金花慌了手腳,想要私自殮埋,不想左右鄰居的那些班子裡人,都與賽金花家不合,嫌他奪了生意。如今聽得他出了人命,不由分說,竟去坊官那裡報案。坊官聽得賽金花家出了命案,心中大喜,知道生意來了,便差了幾個差役,跑到賽金花那裡去和他打話,要想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槓。賽金花起先已經答應了一千塊錢。
  在坊官的意思,拿了他一千塊錢,也就罷了。倒是有幾個老年的差役,見賽金花答應得這般容易,大家要想他的好處起來,攛掇著坊官一定要他一萬塊錢。賽金花那裡肯出?坊官想要嚇他一嚇,便逕去報了刑部,刑部照例差官相驗。在坊官的心上,原說就是報了刑部,也沒有什麼大事,只要哄他多出幾個錢,原可以撕擄得開的。
  不想刑部裡頭剛剛正有一個賽金花的冤家卜侍郎,虎視眈眈的在那裡候著,正想要尋賽金花的事情。如今聽得他院中自盡了一個妓女,喜得直跳起來,哈哈大笑。
  連忙和刑部尚書壽少山壽尚書、盧英之盧尚書說了,只說賽金花逼良為娼,凌虐至死,要重重的辦他。盧尚書和壽尚書聽了他的話兒,自然授意司官叫他從嚴辦理。
  一霎時風行雷厲的認真起來,把銀翠面上的傷痕,只說是賽金花打的,頓時把賽金花提到刑部監禁起來。這個時候的賽金花,直嚇得膽裂魂飛,手足無措。沒奈何,只得叫金紅到幾相相識的京官那裡去,求他們想個開脫的法兒。又備著許多的銀錢禮物,去走刑部堂官的門路。那一班刑部司員,知道賽金花是塊絕大的肥肉,大家都掂著腳兒,仰著頭兒,希冀發歸自己審問,好大大的發一筆財。
  隔了一天,裡頭傳出消息來,說壽尚書要把賽金花一案發交雲南司承審。大家聽了,知道這個雲南司主事白熙泉白主政,是壽尚書的門生,心上又羨又妒,便大家約齊了,到白主政那裡去賀喜。白主政也得了消息,心中大喜,便邀了那班同寅,到四喜新班花旦喜鳳寓裡去吃飯,猜拳行令,直鬧了一個通夜方才回來。
  不知怎樣的,這件事兒傳到壽尚書和盧尚書的耳朵裡頭,壽尚書大怒道:「我並沒有把這賽金花一案發交雲南司的意思,這個消息是那一個傳出去的?」當下查問了一回,也查問不出什麼來。盧尚書和壽尚書便傳齊了全部司員,大加申飭,只說你們當了刑部司官,責任狠重,該應怎樣的矢廉矢慎,方才是個道理。怎麼你們聽得賽金花一案發交雲南司承審,你們都到雲南司去和他賀喜?這承審案件是何等的事情,難道你們都把審案當作利藪的麼?若真是這個樣兒,那還成個什麼體統?
  一班司員受了堂官的申飭,一個個都諾諾連聲,不敢開口。依著盧尚書的意思,定要奏參幾個以儆效尤。還是左右兩堂出來和他們緩頰,盧尚書方才罷了。卻為著有了這樣的一來,不便把賽金花的一案隨意發交司員審問。一班司員大家都把這個賽金花當作個頭等的美差,究竟發給那一個的好呢?盧尚書和壽尚書等商量了一回,學著吏部掣簽選官的法兒,把一班司員大家都聚在刑部堂上,叫他們掣簽為定。掣出簽來,卻是浙江司掣著了,便把賽金花發交浙江司承審。卜侍郎又授意浙江司主事叫他重辦。虧得這位浙江司主事洪小連洪主政狠有些風骨,不是那一味巴結上官的人,暗想卜侍郎一個堂堂的刑部堂官,要重辦一個妓女,有何難處?卻要暗中授意於我,做個間接的交涉,這是個什麼道理?不要他別有什麼隱情罷?正是:
  鮫宮蜃氣,樓台之變幻無窮;覆雨翻雲,世態之炎涼何極!
  《九尾龜》第十一集已經告成,還有許多事實以及全書的結束都在第十二集中出現,看官們休嫌濡滯。這樣的五月炎天,讓在下做書的調冰雪藕、沈李浮瓜的歇息一回,再來演說給諸公聽何如?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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