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七五回
  聯中外名妓說英雄 鬧平康宵有張虐燄

  且說賽金花見了那四顆絕大的珍珠,心上十分歡喜,略略的推讓幾句便也收了下來。從此以後,賽金花果然在華德生面前,一早一晚隨時勸解。華德生起先還不肯聽,經不起賽金花的一張嘴兒好象嬌鳥調音、雛鶯弄舌的一般,說得有情有理,不由得華德生不聽;更兼洪中堂再四磋磨,請他酌減賠款,一切通融辦理,華德生便將機就計答應了。登時就把中外和議的草約議成簽字,各國的欽差也都答應,沒有異言。想不到這樣一件天大的事情,卻是一個弱女子在裡頭宛轉相助,成就了這件絕大的功勞。
  論起來這位議和大臣洪中堂,既然用了這個美人計,便應該大大的酬謝賽金花一下才是。偏偏的洪中堂年紀高大,吃不起辛苦,看著中國這般的時勢,荊榛遍地,豺虎當塗,蒿目山河,驚心烽火。看著自己的年紀已經將近八十歲的人,那裡還能和國家出什麼力,心上未免總有些鬱鬱不舒。更兼跋涉風塵,馳驅輿馬,進京的時候本來已經有病,無奈這個時候國事緊急,不得偷安,沒奈何只得力疾從事。開議和約的時候,未免又要受些委屈,忍些煩惱,心上一憂一急,那病便一天一天的重起來。究竟上了年紀的人,那裡禁得起?不等到和約簽字,便嗚呼哀哉死了。
  洪中堂既死之後,偏偏的那位姓楊的隨員也丁了外艱,奔喪回去。這兩個人死的死了,走的走了,別人那裡知道這件事兒的內容?就是有幾個知道的人,那裡還來多管這般閒事,想著要酬謝賽金花的這件事兒?老老實實的把賽金花的這番勞績掛在瓢底裡頭去的了。好在賽金花本來不想什麼酬謝,便也不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。
  到了後來不知怎樣的,京城裡頭的那班人大家都把賽金花的這件事兒傳說出來。又見他常常穿著男子衣冠,同著華德生並馬出遊,大家都不叫他賽金花,都叫他作賽二爺。又為著他幫著洪中堂議成和約,大家便又叫他作議和大臣。這個議和大臣賽二爺的芳名,竟是京城裡頭沒有一個不知道的。
  後來華德生撤兵回國,賽金花想要同著他到德國去。華德生為著奉命出師還沒有回國復命,不能帶個女子回去,賽金花便也只得罷了。華德生臨走的時候,兩個人依依不捨。長亭惜別,南浦傷神。蘼蕪遠道之思,楊柳征人之恨。柔腸百結,春銷鳳女之魂;別淚三聲,目斷西溟之水。賽金花直送華德生到天津,上了兵輪,方才灑淚別去。自此以後,賽二爺的生意,比以前更是日盛一日。過了幾時,賽金花想著戀戀風塵究竟不是長策,趁著如今手裡頭著實有了幾個錢,想要揀個好好的客人嫁了他,作個葉落歸根的算計。
  剛剛這個時候,那位卜藹卜部郎借著賽金花的扶持,走到了華德生的門路,非但沒有追究他附從拳匪的事情,而且華德生還在中國議和大臣面前,和他講幾句好話。這個時候華德生的話兒,就好象皇上、皇太后的諭旨一般,那一個敢不聽他的說話!連忙把這位卜部郎一保兩保,平地飛升,不到半年,已經升署了刑部右侍郎。
  這位卜侍郎的運動手段又十分利害,皇上、皇太后回鑾之後,那一班跟著到西安去的大臣,一個個不是軍機大臣,便是尚書、部院,卻不知怎樣的一個個都受了卜侍郎的運動,都說他是個狠有才幹的人。這位卜侍郎本來是貪花好色的都頭、醇酒婦人的首領,如今仕途得意,越發成日的花天酒地,選舞徵歌,邀結公卿,交通權貴,賽金花院中也常常的去擺酒請客。但是當著那華德生沒有回國的時候,卜侍郎雖然也常到賽金花院中去,卻口口聲聲的總統憲太太長、總統憲太太短,不是送衣服,就是送首飾,規規矩矩的連笑話也不敢說一句,那裡敢在賽金花院中擺酒?如今華德生走了,卜侍郎卻登時變了樣兒,見了賽金花的面,也不稱他總統憲太太,自己也不稱沐恩,依舊嬉皮笑臉的動手動腳起來。
  賽金花見他忽然變了樣兒,不像那以前的恭敬,雖然不甚放在心上,卻也覺得有些好笑。卜侍郎在賽金花那裡混了幾時,知道賽金花狠有幾個錢,就是華德生在京城裡頭的時候,那些別人送他的金珠首飾,也值好幾萬銀子,便存著個人財兩得的念頭,想要娶他回去。無奈賽金花想起他以前要走華德生門路的時候,對著自己一味的叩頭請安,不顧廉恥,後來華德生走了,又趾高氣揚的翻轉臉來,和以前好象兩個人的一般,心上是有些瞧他不起,不肯嫁他。卜侍郎和他說了幾次,賽金花都一口回絕。卜侍郎一連碰了幾次釘子,心上便大大的不快起來,對著賽金花常常的藉端發作,一會兒說他怠慢了客人,一會兒又說他回絕了生意。賽金花雖然是個妓女,卻倒是個狠爽直的人,見他這樣的有心挑剔,只說他是鬧著頑的,也不放在心上。
  這一天正逢禮拜,賽金花那裡來了無數的客人,把六七個房間都擠得滿滿的,擺酒的擺酒,碰和的碰和,甚是熱鬧。只把一個賽金花忙得個八面張羅,滿場飛舞,憑你賽金花的這般老手,也有些手忙腳亂的應酬不過來。在忙得個手口不閒之際,剛剛的卜侍郎又同著幾個朋友吃得醉醺醺的,闖了進來,要在賽金花院中碰和。賽金花見了卜侍郎,只說自己以前幫過他的忙,救過他的患難,更兼華德生沒有回國的時候,這位卜侍郎見了賽金花的面好象小鬼見了閻王、老鼠見了貓一般,連屁都不敢放一個。如今雖然華德生遄回德國,卜侍郎已據要津,在賽金花眼中看起卜侍郎來,卻還是以前的卜侍郎一般,並沒有什麼分別,那裡把他放在心上。當下便對卜侍郎笑道:「卜大人耐來得勿巧,幾間房間才勿空來浪,只好請唔篤幾位晏歇再來格哉。」
  卜侍郎聽得房間勿空,賽金花叫他等一回兒再來,心中甚是不快,乘著醉意,睜開了一雙鼠目,便想發作。卻被一個同來的人說道:「我還要寶香堂去,這裡的房間不空狠好,我們去一會兒再來。」說著,拉了卜侍郎便走。卜侍郎只得同著他去到寶香堂坐了一回。轉過身來,方才又到賽金花院中,那幾間大房間依舊還沒有空,只有一間極小的斗室,裡頭沒有人,卜侍郎只得勉勉強強的坐在這個小房間裡面。賽金花正在那裡和客人代碰和,聽得來的客人就是卜侍郎,賽金花便只顧碰他的和,沒有過去應酬。
  卜侍郎等了好一回,要等賽金花出來,那知等來等去,賽金花的影也不見。卜侍郎不由得心火發起來,喝令娘姨:「去把你們大小姐叫過來,我有話和他講!」
  偏偏的這幾個娘姨大姐,也為著以前的卜大人對著賽金花這樣的奴顏婢膝,如今的卜大人對著賽金花卻又這樣的裝腔作勢起來,一個個的心上也都在那裡剪他不起。
  看了他這樣其勢洶洶的樣兒,心上越發的不願意,冷冷的連應都不應。卜侍郎見了他們這般待理不理的神情,更覺得火上澆油,薪邊措炭,心上一盆烈火直透青雲,再也忍耐不住,跳起身來把桌子上的茶碗搶在手中,用力往地下一摔,摔得粉碎,口內大聲喝道:「怎麼我來照顧你們的生意,你們都是這般不瞅不睬的樣兒?難道我姓卜的不是出錢的麼?」
  那班娘姨大姐見了卜侍郎忽然的這般發作起來,倒也都吃了一驚。一個大姐便飛一般的去和賽金花說,娘姨銀姐便上前按住了卜侍郎陪笑勸解。卜侍郎那裡肯聽銀姐的話,只是氣忿忿的亂嚷。一刻兒的工夫,賽金花急急的趕了過來,見了卜侍郎便微微一笑道:「倪當仔啥人來浪發脾氣,勿殼張是卜大人!卜大人,耐是勿比別人,倪搭格老客人哉嘛!俚篤有啥勿到家格場化得罪仔耐卜大人,阿好看倪面浪勿要動氣。」卜侍郎見了賽金花說得這樣輕描淡寫的,知道有心藐視,更覺生氣,把桌子一拍道:「別人得罪了我,叫我看在你的臉上不要生氣;如今就是你自己得罪了我,卻叫我看在那一個人的臉上呢?」
  賽金花見卜侍郎忽然這樣的平空變起臉來,心上廿四分的詫異,卻還只道他吃醉了酒,不是有心來尋事的,便笑著說道:「倪是嘸啥得罪耐卜大人格地方嘛,耐今朝啥實梗動氣呀?阿是好吃仔酒哉?」卜侍郎鐵錚錚的說道:「我吃了酒也用不著你來多管。客人來了差不多一點多鐘的時候,你影兒都沒有看見,這樣的還說是沒有得罪,你要怎麼樣方才算得罪呢?」
  賽金花聽了卜侍郎這樣的口風,分明是有心扳他的錯處,心上方才也有些生氣起來,暗想天下竟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,便也正色說道:「卜大人,耐閒話說錯哉!
  耐卜大人來浪倪搭,老實說,比勿得別人,倪就是得罪仔耐,耐也勿好意思扳倪格差頭哩,卜大人阿對?」卜侍郎聽了頓了一頓,硬著頭皮又道:「這是什麼話兒,得罪了我,我也不好意思挑你的眼兒!我到要問問你,為什麼我不好意思挑你們的眼?難道我姓卜的就不是客人麼?」賽金花冷笑一聲道:「卜大人耐自家心浪也蠻明白來浪,定規要倪說出來,是嘸啥趣勢!」說著又歎一口氣道:「故歇世界浪事體,格末叫稀奇。倪倒勿殼張耐卜大人會有實梗格一來,阿要詫異!」正是:
  辜負紅梨之夢,雨怨雲愁;猖狂遙夜之風,花啼柳泣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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