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七一回 證心期三生傳慧業 聽眉語一晌醉風情
且說那位臥雲閣的女東家,把自己的出身來歷約略和章秋谷等講了一遍。說到那身世飄零之處,不由得有些淒楚起來,低著頭歎一口氣。章秋谷便走過去,握著他的手,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,喝一聲采道:「好得狠,真是個絕代佳人,將來不知道那一個人有福消受你這樣的一個人呢!」那女東家聽了臉上一紅道:「倪是老太婆哉,啥格好呀!」說著,卻把章秋谷的手緊緊的握了一握,笑盈盈的飛了一個眼風。秋谷也還飛了他一眼。正在有些意越神飛之際,忽然聽得樓下人聲鼎沸起來,許多人的聲氣鬧成一片。
章秋谷和辛修甫等都吃一驚,大家立起身來,問樓下什麼事情。那女東家按住了章秋谷道:「俚篤格排流氓坯,一逕是實梗格。嘸啥事體,唔篤坐末哉。」秋谷聽了把眉頭皺了一皺,正要開口,忽然又聽得樓下的那幾個人大嚷大笑在那裡講話,講的話兒一句句的聽得十分清楚。只聽得一個人笑著說道:「今天老二找著了主顧,這個老槍的身段卻著實的不差,今天晚上廣東貨吃了。」說罷,大家都拍手打腳的哈哈大笑,鬧得個鴉飛雀亂,煙起塵喧。這個女東家聽了這幾句話兒,不由得臉上一陣陣的紅起來,含羞帶笑的對著章秋谷說道:「耐聽聽看,格排殺千刀阿要面孔,隨便啥格閒話總歸說得出格。」
章秋谷的性情本來最恨的喧囂煩嚷,最喜的沉靜清閒。方才進門的時候,看著那些吃煙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流氓,連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都沒有在裡頭,就有不願意進去的意思,卻被這位女東家自己走出來,把他們邀上樓去。章秋谷雖然跟著他一同上去,心上卻暗暗想道:這個地方,那班來的人未免太龐雜了些,不是我們可以常常來的。如今聽得樓下喧擾到這步田地,那裡還坐得住,便急急的立起身來要走。那女東家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衣服,再也不放,只問他為什麼要去。章秋谷對著他把頭搖了一搖,也不說別的,只說我們有要緊事情去了,改日再來。那女東家聽了,明知道是為著方才樓下喧鬧的緣故,所以急著要去,心上十分不捨,便低低的對秋谷道:「耐阿是嫌比倪搭地方齷齪,坐才勿肯坐歇?倪要搬場哉呀,搬仔場蠻清爽,嘸撥啥別人來,耐要來格噓!勿然末倪一淘吃大菜去阿好?」秋谷聽了,知道他有心俯就,便去他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。那女東家呆了一呆道:「格末耐幾時有工夫呀?」秋谷道:「明後天有空就來。」那女東家又拉著秋谷道:「耐勿要騙倪呀!耐騙仔倪,是倪勿來格。」秋谷道:「這個自然,那有哄你的道理?」
辛修甫見了微笑不語。王小屏見了便哈哈的笑起來,對著章秋谷扮個鬼臉道:「你弔膀子的本領著實不差,我們和你在一起弔膀子,總弔你不過,這是個什麼緣故?」那女東家聽了把頭一扭道:「啥格弔膀子勿弔膀子,倪才勿懂格。」王小屏笑道:「你懂也罷,不懂也罷,停幾天你們兩個人做成了交易,看你再說不懂!」
那女東家聽了著實的有些不好意思,要說什麼卻又沒有什麼說的,只得別轉頭去,洋洋的笑道:「倪一塌刮仔才勿曉得,耐去瞎三話四,勿關倪事。『』王小屏正還要和他取笑,章秋谷連忙對他搖一搖頭道:「算了,算了,我勸你少說幾句罷。
「王小屏笑道:「阿唷!你們大家看看,剛剛弔膀子弔得有些意思,就這般捨命相幫。我也勸你將就些兒罷。」說得大家都哈哈一笑。
章秋谷道:「你要和他鬧俏皮,講笑話,聽你一個人坐在這裡,慢慢的鬧你的就是了。我們卻沒有工夫奉陪,要先走一步了。」王小屏把舌頭一伸道:「那還了得!這個人已經是你的禁臠,我就有天大的膽量,也不敢挨他一下。萬一個你和我吃起醋來,你的氣力又大,拳棒又精,我區區雞肋,那裡當得起你的尊拳?給你一拳打死了,叫我到那裡去叫冤?」這幾句話兒,說得連女東家也笑起來。章秋谷笑道:「這個時候,我也沒有工夫和你鬥口。」說著便走過去,一把拉著王小屏的手往下便走,好似提著個小雞一般。王小屏連連叫道:「我走,我走,你不要動手!」
秋谷聽了,方才放手。大家走下扶梯,那女東家竟送下樓來,直送到屏門外面方才回去。到了明天,章秋谷把這件事兒不知道忘到什麼地方去了,竟從此沒有去過,也從此沒有見過這個人。
如今聽得王小屏提起去年舊事,心上方才想起這個人來,便也笑道:「怎麼我如今的記憶力竟弱到這般田地,竟把這件事兒遺忘得乾乾淨淨?不是你們提起,我那裡還想得出來。但是這個人,我自去年直到如今一逕沒有見過他的面,可不知道這個時候還在大馬路不在大馬路?」王小屏道:「老實對你講了罷,我和修甫昨日兩點鐘到南誠信去找個朋友,恰恰的就遇見了他。我和修甫和他只見過一面,模模糊糊的一時記不起來,他卻不知怎樣的,一見了我們兩個就認得我們是和你一起的人。我們倒和他談了半天,他說如今搬到法馬路去了,再三再四的和我們說,要請你去一趟。今天下午四點鐘,他在南誠信老等,等候我們去了,大家一同到他那裡去。在我們面前說了許多好話,一定要我們和你同去,說是有什麼緊要的話兒他要和你說。我和修甫倒一口答應了他,講明今天和你一同到南誠信去,所以我們兩個人特地前來奉邀同去。這個時候已經差不多有三點多鐘,我們就此起馬何如?」
秋谷忽然笑道:「我倒忘了,還沒有和你們賀喜。」辛修甫和王小屏都愕然不解道:「我們有什麼喜事,要你賀喜?」秋谷笑道:「你們兩個新做了臥雲閣女東家那裡的相幫,頭銜新晉,封號榮加,堂堂的二品封典,松翎綠頂,榮耀非常,怎麼不要和你們賀喜呢?」這幾句話,把辛修甫和王小屏說得都狂笑起來。王小屏笑著說道:「你這個人委實的可惡,我們辛辛苦苦的和你帶了一個信,不指望你的酬謝罷了,倒反要取笑我們!把我們當做燒湯烏龜,天下那有這般情理?」章秋谷笑道:「你們既沒有當他的相幫,為什麼要拼命的和他拉客人?這叫做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!」
修甫微微一笑,對著秋谷道:「我們已經來了多時,罵也給你罵了,取笑也給你取笑了,我們就算是個相幫,來請你這個客人的,就請你和我們一同去罷。」秋谷慢慢的笑道:「這幾句話兒不過大家打個哈哈罷了,也不是安心要罵你們。」王小屏連忙攔住他道:「走罷,走罷,不用講閒話了!」秋谷故意問道:「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王小屏聽了嚷道:「你不用裝糊塗,裝糊塗也不中用!」秋谷笑道:「我不是裝糊塗,委實這幾天還不能出門,只好改天再奉陪你們的了。」王小屏道:「你要說謊也不是這般說法的。你說這幾天不能出門,昨天晚上在陸麗娟那裡吃晚飯的是那一個?」秋谷笑道:「昨天覺得精神好些,所以到麗娟那裡去坐一回兒。
今天忽然又覺得精神不濟起來,所以不能出門。這個算不得說謊。」
王小屏聽了,一時說不出什麼來,只得說道:「我們昨天已經一口應許了他,一定和你同去。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委屈你些同去一趟的了。」秋谷聽了便立起身來,對著王小屏打了一拱道:「對不起,我今天當真不能出去,先給你陪個禮兒好不好?」
王小屏聽了,不由得心上有些著急起來,道:「你的去不去不干我事,但是我昨天在他面前拍著胸脯一力擔承的,今天你不肯去,好象面上有些不好看。更兼他和我當面說明,只要把你同到南誠信去,便重重的送我一分酬儀。如今你不去,連我的酬儀都不得到手了,這便怎麼樣呢?」秋谷聽了一笑,也不開口。
辛修甫對著王小屏笑道:「怎麼你這樣的一個人也忽然糊塗起來?這樣就口饅頭的事情,他那裡肯不去,不過口中說說罷了。」王小屏聽了恍然大悟,也笑道:「我只為急於要得他的謝儀,就連這件事情的利輕利重都忘了。這件事情在他身上是大有便宜的,我不過想得些表面上的利益就是了。只想著自己身上的便宜,卻忘了別人身上的利益。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情尚且如此,怪不得如今的那班飯桶辦起公事來,只知道一味的拼命要錢,卻不顧以後的許多禍患。『利令智昏』,古人的說話果然不錯。」秋谷笑道:「講講閒話,忽然發出這樣的大議論來,足見你是個古文家,講的話兒都是胎息《史》《漢》的。」王小屏不覺笑道:「算了罷,不用俏皮了。你要是去的,我們就一同去;你若是不去,我們就對不起,要少陪了。」
秋谷不語,卻把桌子上的電鈴一按,「噶啷啷」的響了一陣。門簾起處,便走進一個家人來,秋谷叫他去取件夾紗馬褂出來。辛修甫便向王小屏道:「何如?我就知道他不肯不去的。」秋谷微笑不語。一會兒馬褂取了出來,三個人一同出門,各人坐上包車,不到一刻,早已到了法大馬路南誠信門外。
原來這個南誠信是個絕大的廣膏煙燈,卻是個住家野雞的總會。上海的那班野雞妓女,只有那些住家野雞裡頭著實有幾個出色的,大馬路長裕裡頭的已經差了好些,那些在四馬路拉客人的野雞妓女都是些下等的蹩腳貨。所以上海那班愛打野雞的人,略略上等些的,都是到南誠信去細細的物色那班住家野雞。每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,那些野雞妓女便接踵而來,老的少的,妍的媸的,似海灘上曬蚌蛤的一般,擠得個層層疊疊。章秋谷等來的時候,正是那班野雞妓女上市。章秋谷剛剛走到第二層樓上,早見迎面走過一個三十多歲的麗人來。正是:
絳唇珠袖,十年煙月之狂;泥玉焚蘭,一覺風塵之夢。
不知以後如何,且待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