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六七回
  蓄深心連環施妙策 狙纏頭反撲出奇丈

  只說潘侯爺雖然和沉二寶有了相好,卻平日之間聽得別人說過沉二寶愛姘戲子,未免有些疑惑的意思。沉二寶心中明白,索性把以前自己愛姘戲子的事情,一一和潘侯爺說明,又裝點出許多的話兒,只說那班唱戲的人怎樣怎樣的反面無情,怎樣怎樣的卑鄙無恥,自己看破了這般寶貝沒有一個好人,心上二十四分的懊悔,以前不該這樣的糊塗。如今既然遇著了你這樣的一個人,自然死心塌地的守著你一個人的了。我自從吃了把勢飯,眼中的客人也不知見了多少,卻從沒有遇著個像你這樣溫柔爽快的人,所以把這般的心腹的話兒一古腦兒都告訴了你,你卻切不可再去告訴別人。沉二寶說到這裡,不覺面上一紅,羞怯怯的把個臉兒伏在潘侯爺懷裡再也不肯抬起來。
  潘侯爺雖然是個慣家,到了這個時候,聽了沉二寶這樣的一番說話,也不由得心上有些著迷起來,便拉著他的手,叫他抬起頭來。沈二寶越發把個頭緊緊的鑽在潘侯爺胸前,一動也不動,口中卻喃喃吶吶的說道:「倪搭耐講仔,耐勿要動氣噓。
  耐要動氣,是倪勿來格。」潘侯爺笑道:「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把戲,與我什麼相干?只要你以後知道改悔就是了,我為什麼要動氣?」說著,便把兩手捧著沉二寶的臉,自己低下頭去輕輕的偎了一偎。只見沉二寶的兩邊頰上紅得十分鮮豔,好象那帶露玫瑰,酣妍欲滴。見了潘侯爺兀自把兩手掩著眼睛,似笑非笑的別轉頭去。
  潘侯爺看了心滿意足,酣暢非常。
  自此以後,潘侯爺便和沉二寶約法三章,要他遵守:第一,不到戲園看戲;第二,不留客人住夜;第三,但是潘侯爺來了,不論什麼客人在房間裡頭,都要讓他。
  沉二寶如何不肯?千依萬順,滿口應承。潘侯爺又和沉二寶講明,每月貼他四百塊錢,吃酒叫局外算。只把個沉二寶喜得一個無可不可,心花大開。
  潘侯爺從那一天住在沉二寶院中,到了明天起來,原想給他一千塊錢的。忽然轉念一想,故意一個大錢都不給,要看沉二寶怎麼樣。那裡知道這個沉二寶是何等的手段,早已和金姐商量得停停當當的了。剛剛下牀梳洗,便在拜匣裡頭拿出一百塊錢的鈔票來,交給小妹娘道:「格個是潘大人賞給唔篤格下腳,唔篤拿得去。」
  小妹娘接了,謝了潘侯爺一聲,便走了出去。
  潘侯爺見了心上自是高興,便對沉二寶道:「這下腳的錢怎麼要你拿出來,我還給你就是了。」說著,便取出一個皮頁子要揀鈔票。沉二寶連忙攔住,笑道:「耐拿洋鈿做啥,阿是還倪呀?還倪末謝謝耐。就要還倪末,也慢慢交末哉,用勿著實梗性急嘛。」潘侯爺先還不肯,只說下腳的錢斷沒有要叫你出的道理。沈二寶斜了潘侯爺一眼道:「阿唷,耐倒分得明白篤嘛!倪兩家頭比勿得別人,承耐格情看倪得起,倪也一逕當耐自家人格,格兩個銅鈿啥格希奇?耐撥俚篤也好,倪撥俚篤也好,耐故歇實梗還撥倪,倒勿像……」
  沉二寶說到這裡,頓住了口不說下去,望著潘侯爺一笑。潘侯爺聽了這些說話,覺得甜蜜蜜的,一字一句都鑽進心坎裡頭去,心上甚是高興,倒不好意思一定還他,只得罷了。過了一天,潘侯爺便另外送他一千塊錢。沉二寶再三不受,口口聲聲只說的潘侯爺剪他不起。潘侯爺無奈,只得罷了,心上卻甚是過意不去。
  過了幾天,潘侯爺在公館裡頭吃過了飯,便到沉二寶那裡來。沉二寶剛剛起來,正在那裡梳頭,見了潘侯爺,立起身來叫了一聲,潘侯爺便坐在沉二寶旁邊,看著他塗脂傅粉,掠月挑雲,看得甚是得意。正在這個當兒,忽見女本家金姐走進房來,叫了一聲「潘大人」,便去附著沉二寶的耳朵唧唧的講了一回。沉二寶頓時皺著眉頭,十分不樂,偷轉秋波看了潘侯爺一眼,好象怕他聽見的一般。潘侯爺看了他們這般鬼鬼祟祟的做作,不知道他們葫蘆裡頭賣的是什麼藥兒。
  正要開口問時,早見沉二寶對著金姐使個眼色道:「娬姆末總是實梗,早勿說,晏勿說,恰恰來浪格個辰光纏勿清爽。有啥事體,晏歇點再說末哉!」金姐聽了,便回過頭來看了潘侯爺一眼,方才說道:「格末昨日仔一篇帳拿得來,等倪交撥來帳房先生,叫俚搭耐算算。」沉二寶聽了,便在貼身的衣袋裡頭取出一篇帳來交給金姐,卻又回頭看著潘侯爺,又好象怕他看見的模樣。潘侯爺見了這般模樣,那裡忍得住?便問沉二寶道:「你們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?這一篇帳又是什麼東西?快拿來給我看!」沉二寶聽了,面上一呆道:「勿關耐事,耐緞要去問俚。」說著,又催著金姐道:「耐豪燥點去罷,勿要來浪多說哉!」
  潘侯爺聽了更加疑惑,叫住了金姐,不放他走,對沉二寶道:「你們究竟鬧的什麼鬼戲?快和我說個明白!」沉二寶道:「搭耐說勿關耐事,耐要問俚做啥?」
  潘侯爺聽了沉二寶這樣的言詞閃爍,金姐又那般的形跡可疑,心上不覺有些不快起來,冷笑道:「就是不干我事,也要和我講個明白。」沉二寶把眉頭一皺道:「耐格人啥實梗格呀,倪勿搭耐說,自然有勿搭耐說格道理來浪裡向,耐慢慢交看末就曉得哉。」
  潘侯爺見沉二寶始終含含糊糊的不肯和他講實話,不由得心上生氣起來,睜著眼睛看定沉二寶道:「我不管什麼道理不道理,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!你們做的事情不用在我面前鬧鬼。我不在你們這裡走動,你們的事與我不相干;如今我既然在你院中走動,你又要去尋別人的開心,還要把我當作小孩子一般隨口哄騙,那是辦不到的!」沉二寶聽了,不慌不忙對著金姐說道:「晤篤聽聽看,阿要氣數。」金姐也笑道:「二小姐,耐末也有點勿著勿落。潘大人要看末,撥俚看看末哉嘛,為啥要瞞仔潘大人呀?」說著便走過一步,把手中的一篇帳目交在潘侯爺手中道:「潘大人勿要動氣,格個是二小姐格帳呀,耐請看末哉。」
  潘侯爺接過來看時,見果然是一篇帳目,什麼房飯帳多少,家生店多少,綢緞店多少,洋貨店銀樓多少,零零碎碎的一篇帳目,差不多也有三千多塊錢的樣兒。
  潘侯爺看了不懂,便問沉二寶道:「這是你的帳麼?前天不是你和我講過不欠別人的債麼?」沉二寶聽了,呆著個臉低頭不語。金姐接口說道:「二小姐格兩年生意勿局,一逕虧空下來格呀,不過二小姐勿肯搭耐說罷哉。」
  潘侯爺聽了,想了一想,還沒有開口,金姐又道:「說起二小姐格事體來,再要討氣也嘸撥。格兩年格生意,說末說勿好,到底還噥得過去,勿會去欠啥格債,吃著俚屋裡向一個娘、兩個阿哥、一個兄弟,四家頭四支老槍,單是鴉片煙要三兩開外哚。一榻刮仔才靠仔二小姐一干子,一年裡向格開銷,少說點也要一千幾百洋鈿。舊年加二勿對哉,啥格阿哥討家小,兄弟做生意,七七八八,去脫仔三千外勢。
  耐想二小姐前兩年生意好點還勿要緊,剛剛舊年仔格生意只好做一個開銷,洛裡來實梗幾化洋鈿?實梗洛二小姐身上背仔三千多塊洋鈿格債,軋實說起來,俚自家一個銅鈿才朆用著,阿要作孽!」金姐說到這樣,沉二寶抬起頭來對他說道:「耐少說兩句哉呀!」一面說著,兩隻眼睛裡頭水汪汪的,含著一泡珠淚。
  潘侯爺聽了沉吟了一會,便又問金姐道:「二寶既然有這許多虧空,為什麼瞞著我,不和我說?像這樣的事情,也算不得什麼大事,又為什麼不早些和我商量?
  多了我拿不出來,三千、五千的事情,也還算不了什麼,為什麼有心要不叫我知道呢?」金姐道:「倪一逕搭二小姐說,叫俚搭耐潘大人商量,潘大人勿在乎此格,二小姐勿肯呀。」潘侯爺笑道:「這是個什麼緣故呢?」說著,便回顧二寶。二寶斜倚在榻牀上,把一隻纖手托著香腮,低鬟斂袖的,只當不聽見的一般。潘侯爺又問一聲,二寶只不開口。金姐便含笑道:「倪搭耐潘大人說仔罷,二小姐是勿肯說格哉。二小姐格心浪,總道仔俚搭耐潘大人軋實是真心要好,勿是啥格假情假義,實格洛俚身浪欠仔債,瞞仔耐勿肯響起。曉得耐聽見仔格件事體,定規要撥俚洋鈿,教俚去還債格。俚要受仔耐格洋鈿呢,好象是搭耐勿是啥真心要好,不過是有心想耐兩個銅錢罷哉。要定規勿受呢,咦怕耐潘大人心浪要動氣。潘大人耐想俚有仔實梗一個念頭來裡心浪向,自然勿肯搭耐說哉呀。」
  這一席話,說得來圓轉非常,有情有理,直把個潘侯爺聽得好象醍醐灌頂,醇酒醉心,那心上的快活,一時間都說不出來,只微微含笑,把眼睛去看著沉二寶。
  沉二寶也把眼光注在潘侯爺身上,好象有無限的深情流露出來。金姐又接著說道:「故歇上海灘浪格倌人,大家才是只認得銅鈿勿認得人,對仔客人洛裡有啥真心。
  倪二小姐倒軋實勿是格號人嘛。耐潘大人朆來格辰光,二小姐一逕搭倪說起,說上海格客人才靠勿住,只有耐潘大人末,氣魄咦大,脾氣咦好,上海灘浪實頭難得碰著格。實梗洛格日子,二小姐肯留耐呀,勿然是洛裡有實梗容易?格辰光,李寶珍李家裡放仔三千洋鈿……」金姐說到這裡,沉二寶忽然」霍「的立起身來,紅著臉說道:「耐末說說就要瞎三話四,越說越好聽哉!豪燥點去罷,勿要勿著勿落格瞎說!」正是:
  春滿迷香之洞,宋玉魂銷;花飛扶荔之宮,襄王夢斷。
  未知以後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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