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五○回 矢從良纏綿傾肺腑 悲身世老大感年華
且說于太守不懂什麼叫做「功架」,秋谷便和他講道:「這個『功架』就是北邊人的身段。上海地方最講究的就是這個『功架』。當倌人的只要功架是好的,就是面貌生得將就些兒,還不要緊;若是沒有功架,那就老老實實沒有一個人來請教的了。」于太守聽了,方才明白。
坐了一回,大家起身要走,月芳早已把秋谷的那件金閶紗長衫捉個空兒不知放在什麼地方去了。秋谷雖然看見,卻有意裝個糊塗,不去理會。到了這個時候,金觀察和于太守穿上長衫要走,見秋谷坐在那裡不動。金觀察一眼看去,不見了章秋谷的長衫,心上自然明白,便對章秋谷笑道:「你在這裡坐一會兒,我們還要到別處去走走,明天再來和你道賀罷。」說著回身要走。
秋谷一把拉住道:「這個時候還早,我們何不就在這裡碰一場和?老表伯的貴相知,只顧把他叫到這裡來就是了。」金觀察道:「我們只有三個人,還缺一個,再去請那一個呢?」秋谷道:「何用再去請人?我一個人坐了兩分,叫月芳代碰就是了。」金觀察便問于太守道:「你有什麼事情沒有?」于太守本來是最愛碰和的,連忙應道:「我沒有事情,我們碰起來就是了。就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,只要有人和我打牌,我也是一定來的。」
月芳聽得秋谷叫替他碰和,心中大喜,連忙叫了男班子進來,搭開桌子,配好籌碼,大家扳莊坐下。月芳卻對著秋谷笑道:「謝謝耐,總算耐二少照應倪格。」
秋谷點一點頭,也不言語,大家擄起牌來。
秋谷的麻雀經本來是絕精的,月芳也是個慣家。金觀察還不過略略差些,和他們兩個人也差得不多。只有這個于太守,和他們差了八九個底子,如何是他們的對手?八圈碰完,于太守輸了七十多塊,五十塊錢一底,差不多輸了底半。金觀察只輸了七八塊錢,不算什麼。章秋谷也不過贏了二十幾塊錢。月芳一個人大贏,贏了六十多塊錢。
一會兒的工夫收過牌籌,開上稀飯。金觀察和于太守略略吃些,辭了先去。章秋谷明知今天是一定走不掉的了,只得隨隨便便的住下。銀釭背影,璧月流光,一晌纏綿,三生繾綣。和那老二的事情一般,都是章秋谷做夢也想不到的。
月芳在枕上對著秋谷敘述自家的遭遇,如何的父母雙亡,如何的叔父把他賣人煙花;如何的做了幾年,自己竭力贖身,卻欠了一身的債;如何的在上海生意不好,沒奈何只得到天津地方來。噥噥唧唧的直講到半夜。講到那墮圂飄茵之恨,不由得酸酸的流下淚來。秋谷不免款款的安慰一番。月芳說如今年紀大了,只求有個人和他還清債項,把他拔出火坑。秋谷問他身上有多少債,月芳說數目有限,差不多只要一千塊錢。月芳見秋谷問他債項多少,只道秋谷有意要娶他,便盟山誓海的十分熨貼,百倍纏綿,定要秋谷娶他回去。
秋谷聽他的話兒說得甚是誠切,知道他不是謊話,便也把自己的家事和他說了一遍。只說如今已經有了一個姨太太,太夫人家教方嚴,斷不許再娶第二個的。
「只恨我沒有豔福,消受不起你這樣的一個人。只好答應了你,和你留心找一個好好的客人,娶你回去。辜負了你的一番好意,也是無可如何。」月芳聽了,呆了半晌道:「勿是耐嘸撥福氣,總歸是倪自家格命苦,嘸啥說頭,一逕碰勿著對景格客人。剛剛碰著仔耐二少,倪末倒快活煞,洛裡曉得原是一個勿成功!耐阿好照應點倪,搭倪想想法子呀?」說著,由不得兩行珠淚直掛下來。
章秋谷見他這般模樣,也覺得有些替他心酸,只得好好的勸他道:「你們吃把勢飯的,只有趕快揀個合意的客人嫁了他去,方才可以圖一個好好的收成。那班不肯嫁人的倌人,年輕的時候客人情願娶他,他自己倒反不願。到得後來有了幾歲年紀,就是急急的趕著要嫁人,都已經遲了,還有那一個肯來要他?像你這樣的人,如今自然不要緊。若再是過了幾年,顏色衰零,年華老大,那就真個的要門前冷落,車馬稀疏,要想做一個商婦都不可得了。所以我勸你趁著這個時候,放出眼力好好的揀選一個靠得住的客人,嫁了他去,圖一個下半世的收場。你想我這幾句話兒可是不是?」
月芳聽了章秋谷勸他的這一番說話,心上感激非常。感激到極處,又不由得鼻涕、眼淚都滾出來,把一個頭緊緊的鑽在秋谷懷中,玉體輕偎,雲環低熨。那流的眼淚,把秋谷身上的一件汗衫都濕了好些。
秋谷見他聽了自己的說話狠有感動的意思,便索性再激他一激道:「據你說起來,做了幾年生意不但沒有剩錢,而且還做下許多虧空。你想,一個人拼著父母生下來的身體這般糟蹋,無非是為的一個『錢』字。如今你做了這些虧空,一個大錢不得到手,又何苦要吃這碗把勢飯呢?咳!可憐,可憐!你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,一般的也愛體面,一般的也有廉恥。丟掉了體面和廉恥,來吃這碗把勢飯,索性多幾個錢也還罷了,如今還拖下許多債項,究竟你貪圖的是些什麼?難道你就不是個人,不是父母生出來的麼?」秋谷說到這個地方,不因不由的自己也覺得酸鼻起來,說話的聲音已經岔了,眼中也流出兩點淚來。
月芳聽了秋谷勸他的話兒說得這般沉痛,更覺得一陣心酸,從肚子底下一直透到心窩裡來,看著這煙花的苦趣,想著那身世的飄零,止不住淚滾珍珠,鮫綃盡濕,嗚嗚咽咽的幾乎要哭出來。秋谷見了,暗贊他天良未昧,廉恥猶存,將來有人把他拔出風塵,一定不像那林黛玉、張書玉的樣兒嫁人復出,重落平康,倒可以保得不出什麼亂子。章秋谷這般想著,心上便存了一個要把他拔出火炕的念頭。無奈自己已經有了陳文仙,太夫人斷斷不肯讓他再娶第二個。更兼月芳的年紀倒反比自己大著七八歲,也覺得有些不合。只得拿定主意不答應他,只應允替他留意,尋個好好靠得住的客人。月芳見他回得這般決絕,明知道就再說也是枉然,委委屈屈的淚流不止。秋谷免不得溫存婉款的慰勸一番。
自此以後,秋谷也常常的在月芳那裡走動,月芳便和他說下個月要調頭到寶華班去。秋谷詫異道:「這個時候,既不是年,又不是節,你掉的是什麼頭?」月芳道:「間搭天津地方勿比上海,堂子裡向格帳才是一個月一算格,實梗洛調頭也是一個月一調。」
秋谷聽了暗想:「寶華班裡頭,自己有個相好在那裡,不要等會兒他們兩個人大家吃起醋來。」想著,便對月芳道:「寶華班裡頭,我有一個相熟的在那裡,叫做雲蘭,想來你總認識的。」月芳道:「實梗說起來,定規是耐格恩相好哉嘛。倪搭俚一逕來浪檯面浪碰頭格,有啥勿認得?」秋谷笑道:「我的恩相好,只有一個五風班的月芳,和我是狠要好的。那裡還有第二個恩相好?」月芳把眼睛瞟了一瞟道:「像耐實梗格二少,倪洛裡巴結得上,搭耐要好?耐要好格人勿知幾化來浪,挨著倪不過是應酬應酬罷哉。二少,倪格閒話阿對?」說著不覺低頭微歎。秋谷聽了,覺得自己的待他,真個有些對他不起的地方,不免心上有些慚愧,連忙把別的話兒岔了開去。依著月芳的意思,調頭的那一天要秋谷去吃一台酒,碰一場和。秋谷想了一想,也便點頭應允。
那知到了月芳調頭的那幾天,秋谷忽然發起痧來。叫了一個剃頭的人來,在身上打了幾針;又請醫生服了幾帖藥。雖然沒有什麼大病,卻差不多一禮拜不能出門。
直到一禮拜之後,方才同著金觀察等到寶華班去看月芳。
月芳見秋谷面上瘦了些兒,便問道:「耐一逕勿來,面孔浪像煞瘦仔點哉,身體浪阿好呀?」秋谷道:「這幾天忽然平空的發起痧來,一連七八天,大門都沒有出。」月芳道:「倪曉得耐格日仔勿到倪搭來,定規有個道理來浪裡向。格兩日阿好點呀?」說著便走過來,把秋谷的頭上按了一按,對著他說道:「出門人樣式樣要當心點格哩,生仔病有啥人來搭耐當心呀?」秋谷聽了不覺心中一動,只點一點頭,也不開口。略略的坐了一坐,秋谷要到雲蘭那邊去坐。剛剛老二拿著茶碗走了過來,月芳也和他敷衍兩句。看著老二對著秋谷那般親熱,心上也有七八分明白,不覺對著秋谷鼻子裡輕輕的哼了一聲。秋谷只作不知,別過頭去。
一會兒,老二拉了秋谷的手,同到那邊房內。雲蘭接著,淡淡的笑了一笑道:「倪搭小地方,今朝勿曉得洛裡格一陣好風拿耐格位章二少吹仔過來?耐到搭倪講講看,前格兩日來浪五鳳班裡向那哼格窩心,今朝咦那哼肯放耐過來?倪看耐格兩日面孔浪瘦仔幾幾化化,拍馬屁末也勿是實梗拍法格嘛!拿仔自家格身體去拍別人格馬屁,耐格人阿有啥淘成!」秋谷笑道:「真是冤枉,我在金大人公館裡病了幾天,那裡有這些事情?你不信,只問金大人就是了。」
雲蘭聽了,起先還不相信,抬起頭來把秋谷細細的打量一下,見果然有些病容,方才信了。停了一回,又對著秋谷冷冷的說道:「二少,耐格恩相好時髦得來,間搭寶華班裡才是別腳倌人,洛裡比俚得上?」秋谷不覺一笑道:「你不用這般酸溜溜的樣兒,勸你將就些罷。我的做他,也不過應酬應酬罷了,那裡有什麼恩相好不恩相好?你只要自己心上想一下子,我的待他怎麼樣,待你怎麼樣,就知道我的話兒不是假的了。」雲蘭聽了,想了一想果然覺得不差,便也不說什麼,只問秋谷前幾天生的是什麼病。秋谷和他說了,雲蘭道:「耐既然勿舒齊,為仔啥事體再要跑出來?阿是出來看看格位新相好?幾日天勿碰頭,牽記得勢,阿好?」秋谷聽了,立起身來朝著雲蘭打了一拱。正是:
春風好去,吹殘揚柳之枝;紅淚闌干,落盡桃花之色。
不知後來怎樣,請看下文,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