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三六回
  抱沉痾三宵占勿藥 起鄉心千里整歸裝

  卻說章秋谷同著陸韻仙來看馬山甫的病,陸韻仙走上一步,看著馬山甫病到那般模樣,昏沉不醒,遍體發燒,心上不覺有些害怕,趑趄著腳兒不敢走近身去。章秋谷見了,便和他說道:「你不用害怕,且走過去叫他一聲,看他知道不知道。」
  陸韻仙聽了,沒奈何只得走近牀前,低低的叫了一聲:「馬大少。」馬山甫仍是不應,只合著眼睛呼呼的喘氣。陸韻仙又叫一聲,馬山甫又不答應。陸韻仙到了這個時候,由不得天良發現;想著那往日的纏綿,看著他這般的委頓,心上一酸,兩行珠淚直掛下來,不由得輕移蓮步,走到馬山甫的身旁;就在牀沿上坐了下來,一手拉著馬山甫的手,低下頭去,在馬山甫耳邊叫了一聲。
  說也奇怪,馬山甫病了幾天,熱得昏昏沉沉的,連人都不認得。吃下藥去也如石投水,不見一些兒效驗。如今聽了陸韻仙叫他一聲,好似觸著了電氣一般,登時渾身一震,睜開雙眼,把陸韻仙看了一看,忽然說出話來道:「我病了幾天,你也不來看我一看。」陸韻仙見馬山甫忽然和他說起話來,竟是清清楚楚的,不像個病重的樣兒,心上也不由得暗暗稱奇。王安閣站在門外,看了也覺得甚是詫異。章秋谷更是眉飛色舞的,看著王安閣道:「何如?」王安閣只點一點頭,微微含笑。
  陸韻仙又對馬山甫低低說道:「馬大少,耐啥洛好好裡生起病來哉呀,耐自家保重點囁。」原來馬山甫病了幾天,心上糊裡糊塗的,把陸韻仙和他過不去的事情,都忘得乾乾淨淨。如今聽得陸韻仙問他為什麼生病,猛然把這件事情記了起來,呆呆的看著陸韻仙。看了一回卻說不出什麼來,只對著陸韻仙長歎一聲,流下兩點眼淚。
  陸韻仙見了,心上狠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便連忙取出一方絲巾和他拭淚,在他耳旁輕輕的說道:「耐勿要實梗動氣,一塌刮仔格事體,才是倪勿好。耐自家身體要緊,豪燥點好好裡養病,勿要去心浪瞎轉啥格念頭。阿曉得?耐來浪倪搭,也總算老客人哉,倪有啥得罪耐格場化末,耐包荒點,勿要捉倪格過意。耐有啥閒話,只管搭倪說末哉。就是耐心浪向勿舒齊,罵倪一場,打倪一頓,倪倒也嘸啥希奇。
  像實梗氣壞仔耐自家格身體,啥犯著呀!」馬山甫聽了陸韻仙這幾句話兒,一霎時好像那甘露沁心,醍醐灌頂,登時精神就爽快了許多。覺得這幾句溫柔宛轉的話兒,甜迷迷的鑽進耳朵,軟融融的直走心脾,五臟六腑沒有一處不走到,渾身骨節沒有一根不鬆爽,直比那華佗、扁鵲的神方,起死回生的靈藥,還要效驗些兒。
  停了一停,馬山甫心上還有些糊裡糊塗的不得明白,便問著陸韻仙道:「你怎麼跑到這裡來,那一個叫你來的?」陸韻仙聽了,回過頭來看了秋谷一眼。秋谷遠遠的對他做一個手勢,陸韻仙會意,便道:「倪聽見耐來浪生病,心浪搭耐發極,實梗洛跑得來看看耐格呀!嘸撥啥人叫倪來啘。」馬山甫聽了心上更是歡喜,便大聲說道:「你這話兒是真的麼?」陸韻仙道:「自然真格啘!阿有啥假格呀!」
  馬山甫聽了更喜,便拉著陸韻仙的手,想要坐起身來。不想病了幾天,飲食不進,那裡坐得起!只覺得眼迸金花,耳鳴石磬,早掙出一頭冷汗來,馬山甫不由得「阿呀」一聲道:「怎麼我病了幾天,就會病到這般田地!」陸韻仙連忙說道:「耐自家勿曉得,耐生仔病,別人家替耐急煞快,豪燥點勿要實梗。」說著不覺面上一紅,回轉頭來瞟了秋谷一眼。秋谷知道他有些話兒不好在眾人面前講出來,便拉著王安閣走到外面,憑著陸韻仙和馬山甫兩個人在房內。
  陸韻仙趁著這個當兒,著實的安慰了馬山甫一番。至於他那安慰的話兒究竟是如何說法,在下做書的當時沒有聽見,不便捏造一番說話出來,只好請諸位看官自家去揣摩想像的了。
  如今閒話休提。只說章秋谷和王安閣在外面坐了一回,聽見馬山甫嚷著要吃粥,秋谷大喜,便叫王安閣趕緊送進去。馬山甫吃了一碗,又微微的出了一身汗,秋谷方才走進房去和他相見,卻絕不提起去叫陸韻仙的事情。馬山甫見了秋谷,也略略的應酬幾句。秋谷也隨便講了幾句套話,便走了出來。
  陸韻仙也走到外面。秋谷見了陸韻仙,便對他笑道:「何如?我的主意怎麼樣?」
  陸韻仙笑道:「格末真真詫異,倪自家也勿懂啥格道理。」說著,便又向秋谷說道:「故歇馬大少好仔點哉,倪轉去仔,明朝再來,阿好?」秋谷聽了,搖一搖頭道:「這個不能,你看他現在雖在好些,卻是靠不住的。只好委屈你在這裡住上幾天,等馬大少病好了回去。」陸韻仙聽了呆了半晌,方才說道:「格是勿局格囁。」秋谷道:「有什麼不行?馬大少的病是為你身上起的,論起理來你也該應在這裡陪他幾天。」陸韻仙道:「來浪間搭住幾天,倒嘸啥希奇,不過倪搭有幾幾化化事體……」
  陸韻仙說到這裡,秋谷截住他的話道:「我知道你的事情,無非是要應酬客人,不能分身。只要和本家說明,有什麼客人來,只說你有事情到蘇州去了,四五天就回來的。客人叫局,也好托別的倌人代應,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?」陸韻仙聽了推托不得,呆了一回只得又道:「倪是倒嘸啥,就怕倪搭格斷命本家勿肯。」秋谷哈哈笑道:「這個事情,交給我就是了。本家不肯放你住在這裡,無非怕少了生意,我立刻同著你回到清和坊去,當面和他講,每天包你二十個局就是了。你們掛著牌子做生意,也無非為的是錢。難道有了錢,還辦不到麼?」
  陸韻仙見秋谷許他二十個局一天,心上雖然還有些不滿意,口中卻說不出來。
  更兼方才已經領過這位章秋谷先生大教,知道是個平康巷裡的慣家,煙花隊中的俠客,想著就是不答應,也不中用,只得點一點頭道:「只要本家嘸啥閒話說,倪總歸肯格。」說著又把秋谷的衣服拉了一下,洋洋的笑道:「耐章大少面浪囁,換仔別人來是,倪就老實勿客氣哉!」秋谷笑道:「承情得狠,承情得狠!如今閒話少說,我們就同去罷。」陸韻仙聽了點頭微笑,便同著秋谷坐上馬車,跑回清和坊一弄。
  秋谷到得院中,立刻把女本家叫了上來,和他說了情由,問他心上怎麼樣,還是肯與不肯?那女本家見了章秋谷豐裁凜凜,相貌堂堂,言語驚人,目光如電,先就覺得有幾分怕他。又聽得講著馬山甫的事情,口口聲聲的只說你們吃把勢飯的人不該這般模樣,把那女本家說得啞口無言。起先聽得章秋谷的話兒要把陸韻仙留在那裡伺應病人,心上大大的不願意。直至秋谷說得每天包他二十個局,有一天算一天,方才心中歡喜,滿口應承。卻又對著秋谷說道:「倪有一句閒話要搭章大少商量:故歇剛剛開果盤格辰光,請章大少照應點倪。」秋谷笑道:「既然如此,就每天包你三十個局,何如?天下的事情只怕你不要錢,沒有法子。只要你肯要錢,事情就容易辦了。」說著,便叫陸韻仙收拾些隨身衣服和梳洗的器具,帶一個娘姨回去,也好遇事招呼。陸韻仙到了這個時候,知道不能不去,只得草草的收拾起一個衣包,同著秋谷一同前去。
  果然馬山甫自此以後,耳朵裡頭聽著陸韻仙的嬌音嘹嚦,眼睛裡頭看著陸韻仙的倩影娉婷,一時展動便來纖手扶持,說句話兒又是芳心熨貼,藥爐茗碗攙和著粉氣脂香,春恨秋悲都化著歡苗愛葉。這幾天之內,馬山甫倒著實享些豔福,那病便一天一天的好起來。不到一禮拜,馬山甫已經全愈。
  馬已甫的那位老太太和他夫人接了電報,嚇得魂不附體,連忙星夜趕來。章秋谷見了馬老太太,便把馬山甫起病的情由和自己的打算細細的說了一遍。馬老太太千恩萬謝,感激非常。陸韻仙見馬老太太同著少太太一同來了,自己心上不安,便告辭要走。秋谷也不攔他,叫王安閣給他二百塊錢,另外付二十塊錢給那娘姨,陸韻仙便同著娘姨告辭走了。馬老太太和馬少夫人見了陸韻仙妖妖嬈嬈的樣兒,又知道馬山甫的病是給他氣出來的,不覺心上十分恨他;馬少太太更是眼中出火,恨不得揪他過來打他一頓。幸而秋谷預先和馬老太太說過不要難為他,不好將他怎樣,只直著眼睛一直瞪著陸韻仙出去。
  章秋谷倒為著這件事情忙了好幾天。光陰迅速,不覺又是一月有餘。這一天秋谷在書局裡頭完了公事,沒有什麼事情,便同著辛修甫走到龍蟾珠院中去打茶圍。
  坐了一回,龍蟾珠要留他們吃飯。辛修甫忽然想起,對秋谷道:「葛懷民昨日在湖北回來,你可知道麼?」秋谷搖一搖頭道:「不知道,他沒有到我那邊去。」修甫道:「我也是小屏和我說的,不如今天和他接個風,就在這裡吃一台酒何如?」秋谷聽了點頭道好。辛修甫寫了幾張請客票,叫相幫分頭送去。
  一會兒,葛懷民第一個先到,三人相見敘了些多時闊別的友情,又談了些湖北地方的風景。早見王小屏、劉仰正、陳海秋等都陸續到來。辛修甫叫擺檯面,大家入席,一面吃酒,一面高談闊論起來。秋谷和他們議論了半天,不知不覺的,又講起嫖經來。秋谷對他們說道:「『嫖』的一個字兒,全在要講資格,就同如今官場裡頭,吏部截取資俸挨次輪選,外官記算勞績委署差缺的一般。有了資格的,到處不至吃虧。沒有資格的,就是有了錢也不中用。」正是:
  星橋橫過,蒼茫銀漢之波;鵲架飛回,惆悵黃姑之恨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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