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三一回 聚家庭天倫全樂事 度殘年骨肉慶團圓
卻說陸韻仙聽了馬山甫回得這樣斬鋼截鐵,料想是不肯借的了,一時間由不得心中大怒,蛾眉倒豎,俊眼橫睃,把身軀一扭,忽然立起身來,一言不發往外便走。
馬山甫見了陸韻仙這般模樣,知道他心上在那裡生氣,自己心中暗想:「虧得我做事老到,老一老臉皮,省掉了三百塊錢。像這樣的錢,就是雙手捧著送給他,他也不見得見我的情。只怕拿了我的錢還要說我是個瘟生,也是保不定的。」
正想著,只見門簾一起,陸韻仙慢慢的走了進來,手中拿著一篇紅紙帳單,遞在馬山甫手內,口中說道:「馬大少,請耐看看,勿得知俚篤阿曾開錯?」馬山甫見了,心上甚是疑惑,只說:「我的局帳已經算清的了,這又是什麼東西?」說著接了過來,舉目看時,只見那篇帳單上,第一行就開的馬大少房租洋八十元。馬山甫見了吃了一驚,連忙問道:「什麼房租,難道我住在你們這裡……」馬山甫說到這裡地方,覺得這句話兒有些礙口,便不由頓了一頓。陸韻仙早含笑道:「倪格房間四十洋錢一月,耐住來浪倪搭,住到開年過仔正月半動身,剛剛兩個月租鈿。」
馬山甫聽了,說不出什麼別的話兒,只口中咕噥一句道:「怎麼這裡的房租貴到這般田地?」陸韻仙笑道:「馬大少,耐放心末哉。耐真格勿放心末,只顧到經租帳房裡向去問聲看,倪阿曾賺耐格銅鈿。」馬山甫聽了,沒奈何只得再看下去,只見開得亂七八糟的,又是什麼伙食,又是什麼零用賞錢,一篇帳上合起來,差不多要三百塊錢。
馬山甫看了目瞪口呆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陸韻仙笑迷迷的,對著馬山甫道:「馬大少,耐勿要動氣,倪老實搭耐說仔罷。上海灘浪格事體,洛裡一樣勿是銅鈿?
耐帶仔個二爺,兩家頭住仔一間房間,耐自家算算,房錢、伙食、零用,一塌刮仔算起來,要幾化開銷?叫倪洛裡調頭得轉?依仔倪格心浪,問耐借仔五百洋鈿開銷脫仔,到仔開年再說。格篇細帳放來浪倪搭,勿撥耐看,省得耐看仔心浪勿舒齊。
勿殼張耐格位大少爺洋錢末勿借,一根毛才勿肯拔,難末倪僵哉啘!再加仔格個斷命本家,總說耐一干子占仔一間房間,別格客人勿好進來,心浪一逕來浪勿舒齊,加二逼得起勁點。馬大少,耐想想看,叫倪阿有啥法子?」說罷故意歎了一口氣,別轉頭去口中自言自語的說道:「格幾個銅鈿,豪燥點撥仔俚篤,省得俚篤一逕來浪板面孔。」
馬山甫聽了陸韻仙的這番說話,覺是甚是有理;要找句話兒去駁他,一時那裡找得出來。自己心中暗想:「這件事情,畢竟是我自家不好,住在這裡,要想占他們的便宜。要想他們的錢是從那裡來的?只有算進沒有算出,那裡占得著他們的便宜!如今便宜沒有占著,倒反吃了一個大虧,平空的要拿出二百幾十塊錢去。」心上自然十分捨不得,卻又沒有法兒。想來想去,料想這一筆錢是一定要給他的了。
正要開口,忽然心上又轉一個念頭道:他這個帳上算我兩個月的房租,我樂得住到明年再說。想著,便賭氣在身上掏出幾張鈔票,湊滿三百塊錢,遞在陸韻仙手內。
陸韻仙竟不客氣,老老實實的接了過來,隨手交給娘姨阿五,叫他送到樓下帳房裡去。卻對著馬山甫說道:「剛剛今年生意勿好,掐掐做格開銷,勿然是就算仔倪格也嘸啥希奇。晏歇點撥別人家說起來,再要說倪敲仔耐格竹槓。」馬山甫聽了陸韻仙這兩句話兒,那裡知道陸韻仙是有心輕薄他。只說陸韻仙待他究竟不差,總算有些良心。雖然花掉了三百塊錢心上有些心痛,究竟馬山甫家裡有錢,幾百塊錢的事情不算什麼。便依然還是高高興興的,不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。
陸韻仙自從砍了這下斧頭之後,摸著了馬山甫的脾氣,平常時候是不肯拿出錢來的,一定要硬逼著他方才肯拿出錢來;便換了一付樣兒看待他,絕不像那以前旖旎溫和模樣。馬山甫一些兒也不知道,還在那裡打算:到了明年,要想娶他回去。
過了一天,已是除夕,馬山甫忽然要請起客來,高高興興的和陸韻仙說了,叫他預備一個雙台。那知請客條子發了出去,請的客人倒有大半不來。相幫跑了半天,只請到了三位客人,其餘的影都不見。馬山甫見連著自己只有四個人,四個人吃一個雙台,面子上下不過去。只得自己跑出來,要想去請幾個同鄉,恰恰遇見了章秋谷。馬山甫見了大喜,一把拉住了那裡肯放。章秋谷被他拉著打一個轉兒,又請了三個客人,馬山甫大喜道:「好了,好了。今天這個雙台吃得成了。」說著不由分說,把他們拉到清和坊陸韻仙院中。大家坐下,立刻擺起檯面來。
秋谷的意思,本來狠不願意來吃酒,只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事情,怎麼到了除夕還在堂子裡頭吃酒?又不算年夜飯,又不算辭年酒,這算個什麼路道?無奈馬山甫死拖活拉的不肯放手,只得勉勉強強跟了來。又見陸韻仙對著馬山甫不瞅不睬的,滿面露著不願意的樣兒,不由得心上添了幾分不快。章秋谷看了多時,便對著陸韻仙微微冷笑道:「今天我們這幾個人裡頭,那一個得罪了你,請你講給我聽聽。我看你今天滿身滿臉都是一付不高興的樣兒,這是什麼道理?」
陸韻仙聽得秋谷挑他的眼,便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看了秋谷一眼,覺得這個人丰儀照眼,華采凌雲,嫖客裡頭難得遇著這般人物。不由得把頭一低,大寬轉的飛了一個眼色,一面微微的笑道:「章大少,阿好請耐勿要扳倪格差頭。倪有啥怠慢格場化,請耐包涵點。」說著便立起身來,自己去斟了一碗茶,走過來遞給秋谷;嘴唇一動,眼睛一瞟,低低的笑道:「章大少,請用茶。」秋谷見了,自然心中會意,便也對著他把頭略略的搖了一搖,口中打著蘇白說道:「先生勿要客氣,謝謝耐,對勿住。」陸韻仙見了也不開口,只把嘴披了一披,扭過身軀回身就走。
陸麗娟坐在秋谷背後看得明白,忍不住「格」的一笑。這一笑不打緊,只把一個陸韻仙笑得連耳根帶脖子都扯得通紅,瞅了陸麗娟一個白眼,賭氣仍舊跑到馬山甫背後坐下。馬山甫眼睜睜看著他們,摸不著一些頭腦。
這一席酒,雖然馬山甫做了主人,殷殷相勸,卻是已經到了這般時候,一班客人大家都未免有些瑣瑣屑屑的事情,便不等終席,一個個告辭要走。馬山甫也不好強留,一時間幾個客人都走了。只有章秋谷一個人還坐在那裡,見大家都走了,便也立起身來道謝告辭,卻悄悄的和馬山甫說道:「我看這個陸韻仙的樣兒,和老表叔不見得怎樣的要好。老表叔如若有什麼事兒,只顧和我講個明白,或者我可以和老表叔幫個忙兒也未可知。」馬山甫這個時候還是糊裡糊塗的,只認著陸韻仙待他不差,這一筆錢是本家敲他的竹槓,和陸韻仙不相干。便隨口謝了秋谷幾句,只說沒有什麼事情。
秋谷心中暗笑,不便再說,便辭了馬山甫,一逕回到新馬路公館裡來。見了太夫人,也沒有什麼話說,只說了幾句閒話便退出來。只見他那位夫人同著陳文仙兩個人正在那裡指揮著鋪設炕圍椅垫,秋谷也略略的料理一回。
江南的風俗,到了除夕晚上一定要接什麼財神,又是供什麼佛。秋谷雖然不信這些事情,卻是老母在堂,不便違拗,自然也要依樣葫蘆的忙碌一番。一會兒擺上家宴來,太夫人坐在中間,秋谷坐在上首,他夫人和陳文仙便一順坐在下面,大家說說笑笑的十分高興。差不多吃到十二點鐘光景,方才撤席。
這個時候,大家都在那裡迎接灶神,只聽得一片的爆竹聲喧,「劈劈拍拍」的絡繹不絕。秋谷也胡亂跑到廚房裡面去磕了幾個頭,便走出來和老太太說道:「要到朋友人家去辭年,恐怕有幾個知己些的人要留著吃年夜飯,一時不得回來。」太夫人不曉得上海的風俗,只說上海地方的人家都是這個樣子,便點一點頭。
秋谷回到自己房裡頭去換了一身衣服,正要走時,恰恰陳文仙走進房來,對著秋谷低鬟一笑道:「耐到底要到啥場化去吃年夜飯?搭倪講明白仔洛去。」秋谷還沒有開口,他夫人接著說道:「那裡是到什麼朋友那裡去辭年,只怕你這個朋友是住在堂子裡頭的!」秋谷聽了,對著他們兩個人一笑,又朝著他夫人搖一搖手道:「你不要這般不高興,等回兒我回來,好好的和你辭一個年,總算我陪個不是何如?」
他夫人聽了不由得兩頰生紅,別轉頭去啐了一口道:「不要這般混說,快些去和你的相好辭年罷!我是用不著的!」文仙在旁邊聽了,也不覺回頭一笑,對著秋谷把眼睛瞟了一瞟。秋谷哈哈的笑著,一路走下樓去,坐上包車,風馳電掣的到久安里來。
到了陸麗娟院中,只見辛修甫和王小屏兩個人已經坐在那裡,秋谷見了大喜。
不一回陳海秋也走了進來。原來秋穀日間在久安里的時候,已經寫了條子叫相幫送去,約他們十二點鐘在久安里吃年夜飯。這幾個人見是秋谷請的,知道不能不到,只得大家撥冗到來。陸麗娟問著秋谷道:「阿再要去請啥客人?」正是:
殘年風雪,誰開東閣之樽?良夜迢遙,應有高唐之夢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