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二九回
  假漂帳嫖客行權 真索債倌人受騙

  上集書中,正說到章秋谷把家眷接到上海,就在上海過年。到了除夕的那一天下午,章秋谷忽然想起有幾處局帳還沒有開發,便先到陸麗娟院中,故意要試試陸麗娟和自己的交情究竟怎麼樣。假意只說今年的局帳來不及,要等到明年再付,要看陸麗娟聽著這個話兒怎生回答。不想麗娟聽了沒有一些兒勉強,竟自一口答應。
  秋谷心上自是十分歡喜,當下對著陸麗娟哈哈一笑。麗娟摸不著頭腦,不懂他是什麼意思,呆呆的對著秋谷道:「啥格事體,耐實梗好笑呀?」
  秋谷也不開口,在衣袋裡頭取出一卷鈔票放在桌上,對著麗娟笑道:「今天還好,居然竟沒有坍台,總算我們兩個人的交情不錯。」陸麗娟聽了,起先還不知是什麼緣故。想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,口中說道:「怪勿得倪原說耐格位二少爺,勿糙至於實梗樣式啘?倪曉得耐格閒話靠勿住,故歇到底那哼?」秋谷一面笑著,一面在那一卷鈔票裡頭揀出六張五十塊一張的遞在陸麗娟手內道:「手巾和送禮的錢前幾天已經開銷的了。我的酒帳,局帳,通共二百七十幾塊錢,多的二十幾塊錢,就給了你房間裡頭的人罷。」陸麗娟把鈔票接在手內,看也不看便放在桌子上,口中說道:「耐格帳一塌刮仔二百七十幾塊洋鈿,付仔二百八十洋鈿好哉。房間裡人末,有下腳拆格啘,撥俚篤做啥?耐就是撥仔俚篤,俚篤也勿見得見耐格情啘!」
  秋谷道:「這班人都是小人,格外賞他們幾個錢,也好叫他高興一點。」陸麗娟不肯道:「耐末總是實梗。格號銅鈿出俚做啥?真正到仔要用格辰光,阿怕倪勿曉得?
  故歇耐總歸是實梗馬馬虎虎。俚篤拿仔耐格洋鈿,再要當耐瘟生,啥犯著呀!」
  秋谷聽了,覺得這幾句說話委實不差,便對麗娟道:「你的說話自然不差。但是我在你面上用幾個錢,就是多花了些,我也沒有什麼不願。你怕他們拿了我的錢還要當我瘟生。不是我在你面前說句大話,我章秋谷在嫖界裡頭閱歷了五六年,別的不敢說,只這『瘟生』的兩個字兒大約自問還可以免得。料想你們堂子裡頭的人也沒有人把我當作瘟生的。在我的意思想起來,我們兩個人總算是狠要好的,房間裡頭的人也沒有一個不知道。如今我多出幾個錢,總算是給他們的賞錢,在你面上也覺得好看些兒。況且我雖然不是個有錢的人,這幾個錢也還不算什麼,又何必一定要省這幾十塊錢呢!」陸麗娟聽了,想了一想方才點一點頭。又問著秋谷道:「耐今朝到倪搭來吃年夜飯,阿好?」秋谷隨口答應。
  坐了一回,正起身要走,陸麗娟忽然說道:「耐格個人倒來得挖掐篤啘!」秋谷笑道:「怎麼你想了半天,沒頭沒腦的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。」陸麗娟聽了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,一面笑著一面又道:「倪故歇想起來,耐來浪對仔倪瞎說一泡,啥格嘸撥洋鈿,咦是啥格今年來勿及。區得倪勿是格號只認得銅鈿,勿認得人格人,答應仔耐嘸啥閒話說,勿然是,耐故歇搭倪跳得來好白相煞哉!倪倒今朝問問耐:倪勒浪耐面浪,阿曾有啥推扳?耐要搭倪實梗樣式?耐倒自家想想看,阿有格號道理?」秋谷見麗娟星眸斂恨,寶靨微紅,覺得另有一種丰韻,便連忙笑道:「你不要生氣,你要曉得不是我這樣一來,那裡試得出你的心跡?你不謝我,也還罷了,倒反要怪我起來。」麗娟「嗤」的一笑道:「索性越說越好聽哉!啥人來聽耐呀。」
  口中雖然這般說法,心上卻甚是喜歡,拉著秋谷在炕牀上並肩坐下,又密密切切的講了一回,叮囑他晚上早來。
  秋谷便出了久安里,從大新街直穿過迎春坊,來到了梁綠珠院中。走上樓去,梁綠珠正和一個小大姐拿著一付骨牌在那裡打天九頑,見了章秋谷,滿臉上堆下笑來,喜孜孜的叫了一聲「二少」。連忙和秋谷寬了馬褂,推著秋谷坐下,那相待的樣兒甚是親熱。秋谷趁勢說道:「像我這樣的漂帳客人,你何必這般客氣?」梁綠珠聽了,不懂秋谷的意思,便道:「勿要來浪瞎三話四,啥人是漂帳客人呀?漂啥人格帳呀?」秋谷不慌不忙,把一個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道:「漂帳客人就是我。漂的就是你這裡的帳。」綠珠聽了,越發不知道說的是那一路的話兒,只呆呆的看著秋谷的臉。秋谷笑道:「你不要在這裡裝糊塗,我要漂你的局帳,你答應不答應?」梁綠珠那裡肯信,口中說道:「阿是耐要漂倪格帳,說得阿要像點。像耐二少爺實梗格客人要漂倪格帳末,上海灘浪一塌刮仔才變仔漂帳客人哉!」
  秋谷聽了梁綠珠的口氣又是一種,和陸麗娟不同,便也不去和他多話,只微微一笑,立起身來做個要走的樣子。梁綠珠連忙拉住問道:「啥實梗要緊去介,晏歇點阿來?」秋谷故意搖一搖頭道:「今天除夕,我家裡頭還有事情,等會兒未見得有工夫再來。我們明年再見罷。」說著往外要走。梁綠珠連忙緊緊的拉住了秋谷的衣服,不肯放手,口中只說:「耐慢慢交去,倪有閒話搭耐說。」秋谷聽了,便回身坐下,對著梁綠珠道:「你有什麼話,只顧講就是了。」梁綠珠支支吾吾的,又一時說不出來,只說道:「耐啥格事體實梗要緊?倪搭嘸撥啥格老虎勒浪,勿見得吃脫仔耐格,耐放心末哉。」秋谷笑道:「我要走,你又不叫我走,說有話說;如今我問你什麼話兒,你又不說。這是個什麼緣故呢?」梁綠珠沒有話說,只得把金蓮在地下一頓道:「倪勿要!耐搭倪坐來浪!」
  秋谷忽然大笑道:「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。」梁綠珠也笑道:「啥格明白不明白,啥人搭耐唱『三娘教子』呀。耐明白啥物事?倒說撥倪聽聽看。」秋谷笑著說道:「實不相瞞,今天我原是出來還帳的,不料到了你這裡坐了一回,把還帳的這件事兒忘了。怪不得我要走,你不叫我走,說有什麼話和我說,一定就是這件事情了。你何不早些和我講個明白,卻這樣吞吞吐吐的不說出來,難道還怕不好意思不成?」說著便取出三張五十塊錢的鈔票,遞給梁綠珠。
  梁綠珠被章秋谷一席話兒說中了他的心病,未免有些不好意思,一時間頰泛桃紅,臉生春色。見秋谷手內拿著幾張鈔票要遞給他,便縮著手不肯接,口中說道:「慢慢交,耐放勒浪仔看。啥格倪要搭耐說句閒話,耐倒說,倪問耐討帳,勿肯放耐,格兩聲閒話,倒要搭耐弄弄明白篤!」秋谷含笑道:「你先收了錢,再說話也還不遲。」梁綠珠填道:「倪勿要。」秋谷道:「依著你的意思,要怎麼樣呢?」
  梁綠珠道:「倪也嘸啥別樣,只要叫聲耐,倪好好裡叫耐坐歇再去,耐倒說要問耐討帳,耐勒浪倪搭做仔一年多點哉,幾時間耐討過歇啥格帳?耐倒搭倪說說看!」
  秋谷道:「既然如此,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,又為什麼支支吾吾的講不出來呢?」
  梁綠珠被秋谷逼住了,一時造不出什麼話,只得隨口說道:「倪要問問耐,格兩日阿是一逕勒浪陸麗娟搭,啥洛倪搭一逕勿來?啥格討帳勿討帳介!」
  秋谷聽了,知道他有心掩飾。待要再駁他幾句,卻看著他的樣兒已經面紅頭脹的,狠有些兒發急;恐怕他理屈詞窮,老羞成怒,那時倒覺得沒有味兒,便也微微一笑,不去駁他,只對他說道:「既是你這般說法,就算我講錯了何如?但是這個局帳是我本來要付的,不過我一時忘了,所以遲了幾天,同這件事情毫不相干的,為什麼你又不肯收呢?」說著便又把方才的三張鈔票遞過去,放在綠珠手內。綠珠口中還說:「放勒浪末哉,用勿著實梗要緊啘!」口內這般說著,卻不知不覺的已經伸手過去接了過來。秋谷笑道:「今天已經十二月三十,你還說用不著這般要緊,那就真要漂帳過年的了。」梁綠珠也不覺一笑。秋谷又略略坐了一回。臨走的時候,梁綠珠要留他吃年夜飯,秋谷搖搖頭道:「年夜飯是沒有工夫來吃的了,明年來吃開台酒罷。」說著,便走下樓梯。
  剛剛走出大門,忽然一個人劈面走來,一把拉著秋谷道:「我找了你半天,居然給我找著了!」秋谷抬頭看時,原來是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叔,姓馬,號山甫,家裡頭狠有幾個錢,捐了一個戶部郎中。如今丁了外艱,便在上海合了幾個人,在新閘地方開了機器公司。這個馬山甫還有一位老太太,也是住在常熟的。平常的時候,都是在上海、常熟兩處來來往往,差不一年裡頭也有半年住在上海。這個時候,剛剛馬山甫的老太太打發馬山甫到上海來結算公司裡頭的帳目。
  馬山甫來的時候,原打算趕回去過年的。不料到了上海,做了一個倌人,叫做陸韻仙,住在清和坊一弄。這位馬山甫本來是個嫖客裡頭的瘟生,陸韻仙又是個煙花隊中的老將,兩個人自從有了相好之後,如魚得水,如漆投膠,一刻也離不開來。
  馬山甫雖然家裡頭狠有幾個錢,卻生得性情嗇刻,那怕用一個大錢,也要心裡掂一掂輕重方才肯拿出去。陸韻仙放了他幾回差,馬山甫都含含糊糊的不肯答應。陸韻仙只認他還沒有死心塌地,所以不肯花錢,要想個籠絡他的法兒,便索性勸馬山甫把行李搬到他院中去住。
  馬山甫也不想一想該應怎麼的一個價值,還只說陸韻仙和自己要好,方才要他搬去,心上二十四分的歡喜,冒冒失失的帶著一個家人竟搬到清和坊來。陸韻仙的房間本來狠多,便騰出一間房間來給他住了,應酬得十分週到,供給又甚是豐盈。
  連馬山甫的零用,都是陸韻仙代出,不要他花一個著錢,預備著到了年底的時候好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槓,料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推卻。馬山甫那裡知道。正是:
  銀環金枕,丁娘十索之歌;雨散雲飛,宋玉三年之恨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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