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二六回 感風寒中丞臥病 亂人倫令子宣勞
且說康中丞聽了三姨太太的一番說話,心中半信半疑,心中暗想:又沒有拿到什麼證據,鬧是料想鬧不出的。又回過頭來看著三姨太太那般模樣,雙蛾欲蹙,皓齒微呈,太真病肺之妍,西子捧心之態,不覺把一個心早軟了一半。看著那胡德還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,便對他喝道:「你還不趕快去買丸藥,站在那裡做什麼?」
胡德得不的這句話兒,好似得了赦書一般,連忙答應一聲往外便走。
康中丞又問著三姨太太道:「你既然發了肝氣,他們那些人都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三姨太太一面哼著,一面抬起頭來說道:「綠雲、祥雲兩個,是我叫他們去拿開水的。還有幾個,我就不知道他們到那裡去了。」康中丞聽了,低著頭想了一想,便對三姨太太說道:「你以後須要留心些兒,不要這般大意。像今天這樣事情,房間裡頭一個人也沒有,就是你和胡德兩個人。要是換了個疑心重些的人,已經不知鬧到怎樣的一步田地了。」三姨太太聽了,嬌怯怯的說道:「我發了肝氣,痛得十分利害,那裡還顧得房間裡有人沒有人。這都是他們貪懶,看見我病了,就一個個不知躲到那裡去了,你還要向我說這樣的話兒!難道你拿到了什麼憑據麼?」說著,皺著眉頭把身體扭了幾扭,連叫幾聲「阿呀」,一谷碌就倒在榻上。
康中丞見了這般做作,早把方才的一片疑心不知跑到那裡去了,心上倒發起急來,連忙問道:「你到底什麼地方痛,可要叫個人來和你捶一下子?」三姨太太聽了也不開口,只把手對著自己的胸膛指了幾指。康中丞看了,便自己走過來,就在榻旁坐下,把兩隻手替換著在三姨太太胸間輕輕摩撫。又把幾個娘姨大姐都叫進房來,康中丞罵了他們幾句道:「怎麼三姨太太在這裡生病,你們這班人一個都不來伺候!躲到什麼地方去了?那裡有這般規矩!」眾人聽了都呆了一呆,彼此做個眼色,便不開口。康中丞這一夜就住在三姨太太這邊,倒伏侍了三姨太太一夜,這且不提。
只說康中丞的那位二令郎,今年已經二十九歲,官名一個杞字,號就叫少己。
從小的時候康中丞也延師教他讀書,無奈康少己的質地魯鈍非常,竟比康中丞自己還加了一倍。讀了整整的十五年書,連《十三經》都沒有讀完,寫個尋常通候的條子也寫不出來。康中丞氣得要死,他自己卻毫不放在心上,倒對著人說:「如今的做官只要有錢。我們老頭子也是捐班出身,也做過一任江西巡撫。難道捐班出身的就是不是人麼?」這句話兒傳到康中丞耳朵裡,康中丞聽了心上雖然氣忿,轉過念頭來一想,覺得也無可如何,只有這個法兒。便只得拿出錢來,和他捐了一個主事,到部裡頭去候補了幾年,賠掉了無數的銀錢,還鬧了許多笑話。康中丞賭氣把他叫了回來。
這位康少己到了上海,便花天酒地、朝歌夜弦的亂鬧起來。偏偏的康少己肚子裡頭雖然沒有一些兒墨水,外面的丰貌卻生得漂亮非常,面子上的應酬又來得十分活潑。一班堂子裡頭的倌人,見了這位康二少爺,沒有一個不喜歡的。康少己又專愛在女人面上用些工夫,獻些慇懃。就是康中丞的那幾位姨太太,見了康少己也都是十分親熱,格外慇懃,大家都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。這位康少己本來也不是什麼正經人物,看了幾位姨太太這般模樣,便也存了個代父從軍的念頭;卻是回過念頭來一想,始終覺得有些礙手礙腳的,不甚妥當。
自從那一回大姨太太為著二少奶奶的事情和康中丞鬧了一回之後,雖然康中丞吩咐一班娘姨、大姐不許傳說出去,都是同在一家的人,那裡瞞得過?這個信息早傳到康少己耳朵裡頭,不覺心中大怒。想道:這個老頭子這樣的不知廉恥!自己有了五個花枝一般的姨太太,還要調戲起自己的媳婦來!我倒留你的臉皮,不肯不分皂白的混攪,你倒這樣的不顧人倫,那就怪不得我了!想著,又私地裡把自己的老婆盤問一番。
這位二少奶奶本來是個外交名手,自然另外想出一番話來和他敷衍,把自己的不是一古腦兒都推在康中丞身上。只說康中丞時常要調戲他,想轉他的念頭。康少己聽了老婆這樣的一番話,自然氣得雙睛出火,七孔生煙,暴跳如雷的道:「這個老東西真個這般無恥!說不得我也顧不得許多,只好做到那裡算到那裡的了!他們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尚且要這般混攪,我們年紀輕輕的人,更是分內的事情了!」自此以後,一直無話。
光陰迅速,早又是秋去冬來,朔風乍緊,霜氣中人。康中丞偶然受了寒氣,覺得頭痛鼻塞,身體有些不快。康少己聽得康中丞病了,雖然不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,卻這一點兒面子上的規矩不能不要,便也同著眾人照例進去問安,淡淡的問了幾句。
康中丞見了兒子來問他的病,不覺心上歡喜,就叫他坐在牀沿上,和他講些閒話。
這個時候,正有一個大姐煎好了一碗藥遞將上來。大姨太太便接在手中,二姨太太走過去,把康中丞扶了起來坐在牀上,大姨太太把一碗藥放在康中丞口邊,康中丞自己一口一口的喝。康少己在旁見了,不知怎麼忽然天良發動起來,連忙搶過去,在銀弔子裡頭斟了半碗冰糖燕窩湯,自己拿著立在一旁,要等康中丞吃過了藥給他過口。
不一時,康中丞一碗藥已經吃畢,康少己端上茶來。康中丞吃了兩口,忽然一眼看見康少己左手指頭上光華閃爍,帶著一個鑽石戒指。那鑽石差不多比那最大的黃豆還要大些。康中丞見了,心上早吃了一驚。記得這個戒指,是去年自己買給五姨太太的。買的時候著實地看過一番,又是時常見五姨太太戴在手上的,心上十分詫異,不由的開口問道:「你這個戒指是幾時買的?脫下來給我看看。」
康少己出其不意,心中大吃一驚。不知不覺的全身一震,右手一鬆,拿不住茶碗,「豁啷啷」的一聲跌在地下,連康中丞身上也潑了許多燕窩湯。康中丞看了這般模樣,心中已經猜料了幾分,便冷笑道:「什麼事情這樣慌慌張張的,把茶碗都跌下來?叫你把戒指脫下給我看一看,為什麼急得這個樣兒?」
康少己聽了滿面通紅,口中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,那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在那裡打水的一般,七上八下跳個不住。沒奈何硬著頭皮,在手上除下來遞在康中丞手內。
康中丞接過來仔細看了一看,越看越像,不由得怒氣填胸,鬍鬚倒豎,勉強忍住了不發出來。只問著康少己道:「你這個在什麼地方買的?花了多少錢?其實這些東西,都是女人的裝飾品,我們堂堂男子何必要帶這樣東西呢?」康少己一時說不出話來,囁嚅了一會方才說道:「這個東西是一個出洋的朋友送的。據他自己講,在美國紐約買來的,花了二百五十元美金,合起我們中國的錢來,差不多也有五百塊錢。」康中丞聽了那裡肯信,冷笑一聲道:「你的那個朋友同你的交情倒狠好,居然送你這樣貴重的東西!」康少己紅著個臉答應不出。
康中丞正要罵他幾句,忽然心上一想,雖然如此,究竟不知這件事情的真假何如。萬一個沒有這件事兒,不過偶然相像,驚天動地的吵鬧起來什麼意思?就使這件事兒竟是真的,家醜不可外揚,我自己先是這樣彰明較著的鬧起來,給人家傳了出去,我的臉上有何光彩!想到這裡,只得把心上的怒氣捺了一捺,歎一口氣,瞪了康少己一個白眼,仍舊把戒指交還了他。康少己懷著鬼胎,不敢開口,接過戒指來也不敢再帶,勉強站在那裡敷衍了一回,便回轉身來一溜煙跑了出去。
康中丞本來沒有什麼大病,不過著了些兒風寒,覺得心上有些飽悶。富貴人家的習氣,只要稍稍的覺得有些不快,就要延醫服藥的鬧得一塌糊塗。每每有本來不妨的小病,吃了幾貼藥吃出病來的。康中丞的生病便也是犯著這個毛病。
當下康中丞見康少己走了出去,自己盤算了一回,正要去叫了五姨太太來和他說話,恰恰的門簾啟處,那位五姨太太已經輕移蓮步走了進來,寶靨微紅,秋波不定,好似受了什麼驚嚇的一般,走進來就坐在康中丞牀上,和康中丞說了幾句閒話。
康中丞留心看他的手上,只見那個鑽石戒指高高的戴在手上。康中丞看了,心上頓時一塊石頭落地。暗想果然是我疑心錯了,他的戒指明明的在他手上,怎麼會到別人手裡頭去呢?幸而沒有吵鬧出來,總算我自己有些耐性。想著,心上正是歡喜。忽然心上又想道:天下的事情都是無從逆料的,或者他方才見我要他的戒指來看,心上已經明白,連忙把這個戒指去送還了他,也未可知。一會兒心上又想五姨太太的為人,平日之間狠是穩重,料想不至這般輕賤。一刻兒的工夫,康中丞的一個心,就如井上的轆轤一般,轉了無數的念頭。
五姨太太在房間裡頭坐了一回,忽把雙眉一皺,對著康中丞說有些肚子痛。康中丞叫他回房歙息。五姨太太便慢慢的走了出去。
停了一回,康少己又走進來,問長問短的十分親切。康中丞口中不語,卻偷眼看他手上,見方才的戒指依舊帶在手上,紋風不動。康中丞到了這個時候,方才把滿心疑惑都化得乾乾淨淨。又仔仔細細的把康少己手上的戒指看了一回,覺得和五姨太太手上的那個直是一個樣兒,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,就是有心製造的,也製造不出來。正是:
珠簾金屋,魂迷韓掾之香;錦帳銀牀,春滿宓妃之枕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