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一一回
  賦高唐東牆窺宋玉 隔巫峰雲雨惱襄王

  卻說章秋谷心上暗想:「要想轉這位伍小姐的念頭,一定要把這位舅太太巴結好了,方才好借著他做個崑崙奴。」更兼看著這位舅太太雖然已經年過三旬,卻也生得身段玲瓏,丰神俊俏;心上雖然有些勉強,面上卻做出十分歡喜的樣兒,只說舅太太面貌怎樣的纖穠,肌膚又是怎樣的嬌嫩,看上去還只像個二十多歲的人一般。
  看官聽者,大凡天下的婦女最喜歡別人恭維他的美貌。那一班妙齡已過的半老徐娘,又最喜歡別人說他年少。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,只要講了這般一句話兒,潑天的仇恨也要消去一半!如今這位舅太太看著章秋谷這樣一個唇紅面白的美少年,講的話兒又剛剛搔著他的癢處,自然十分喜歡,百倍纏綿。兩個人談談說說,甚是投機。一直吃到差不多九點鐘,方才吃畢。
  舅太太立起身來要走,秋谷一把拉住道:「今天周奶奶既然來了,說不得只好委屈些兒,我們到虹口禮查去罷,他那裡衾枕都有現成的。」舅太太面上一紅,打了秋谷一下。秋谷笑道:「這一下打得十分爽快,等會兒請你多打幾下何如?」說得舅太太嫣然一笑,瞟了秋谷一眼道:「我向來不住客棧的,況且我今天還有些事情,要回小房子去。」秋谷喜道:「原來你有小房子,在那裡?何不早些和我講個明白?」舅太太道:「我有小房子也不與你相干,為什麼要和你說?」秋谷呵呵笑道:「就算我講錯了,何如?」舅太太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,也不言語,往外便走。
  秋谷急忙忙拿過帳單來簽了個字,同著舅太太一同走了。
  他們兩個人,一個是半老徐娘,一個是江南名士。鴛鴦顛倒,春風半面之妝;雲雨荒唐,錦帳三生之夢。掩燈遮霧,對影聞聲;輕軀昵抱之時,玉體橫陳之夜。
  這一番情事,好像天外飛來的一般,章秋谷做夢也不曾想到!
  一宵已過,舅太太回到伍公館去,要想尋閒話打動伍小姐的春心,便對著伍小姐提起章秋谷來。只說:「這個少年好像瘋子一般,只要一見了你的面,就跟前跟後的,不肯放鬆一步,不知他轉的什麼念頭。」舅太太半真半假的說著,只指望要打動伍小姐,那知伍小姐聽了這些說話只當沒有聽見的一般。舅太太說了幾次說不上,只得暗中回覆章秋谷,叫他另想法兒。章秋谷聽了,心上十分煩悶。暗想這樣一個人天香國色的佳人,那有不知情愛的道理?大約一向在家裡頭,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事情,所以還有些糊裡糊塗的不明白。想來想去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,自己口中自言自語的說道:「事情已經到了這般田地,就不得大膽子試他一試的了。」
  章秋谷這邊的事,按過一邊。
  只說伍小姐坐在家裡過了幾天。剛剛這幾天的天氣十分酷熱,一輪烈日,萬里無雲,只把個伍小姐熱得嬌喘微微,渾身香汗,心上覺得煩躁。到了晚上還是這般酷熱,院子裡頭沒有一些兒風。舅太太便道:「今天熱到這般田地,我們還是到張園去坐一會兒看看燄火罷。」伍小姐聽了便也答應。舅太太登時妝束,立刻叫到一輛馬車,兩人坐了逕到張園。在草地上揀了一張桌子坐定,就覺得微風吹袂,涼氣入懷,一天暑氣不知銷到那裡去了。
  舅太太和伍小姐坐得不多一刻,忽然天上起了幾陣大風,西北角上一陣陣的烏雲直推上來。伍小姐見了有些害怕起來。催著舅太太回去。舅太太心中暗喜,坐著馬車一同回來。馬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不走,說車輪壞了。兩個馬夫跳下來修了一回,還沒有修好。舅太太忽然皺著眉頭,雙手捧了肚子,叫聲「阿呀」。伍小姐忙問為什麼,舅太太道:「一時腹痛起來,要找個地方解手。」伍小姐道:「這個地方,到那裡去解手?舅母只好忍一回兒,回去再說。」舅太太道:「剛剛湊巧,有一個親戚在這裡,我去一去就來。」說著便跨下車來,又道:「你一個人坐在馬車裡頭不便,不如你也同我一起進去坐一回兒,等他們修好了馬車再走。」伍小姐聽了,心上有些不願意;還沒有開口,早被舅太太不由分說,扶下車來。
  伍小姐抬起頭來,只見天上電光亂閃,四面的烏雲都攏在一起,黑漆漆的好不怕人!伍小姐最怕雷響的,恐怕一個人坐在車上打起雷來無從躲閃,只得跟著舅太太走進弄內,又走進一家人家。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女子笑吟吟的迎下樓來,便讓伍小姐和舅太太樓上去坐。伍小姐見了這個女子,倒生得十分秀麗。當下舅太太同伍小姐跟著這個女子上樓坐下,剛剛走進房間,舅太太一個轉身,走到大牀後面去了。這個少年女子也對著伍小姐笑道:「請在這裡坐一坐,我去去就來。」說著飄然去了。
  伍小姐剛才進來的時候,也沒有留心樓下房屋是個什麼樣兒,如今到了樓上,仔細看時,只見一並兩間樓屋,一間便是客堂,左首一間臥室,卻鋪設得十分精緻。
  點著保險紗罩燈,一張紅木大牀,掛著湖色秋羅帳子。壁上也掛著許多字畫。伍小姐正看間,忽然耳朵裡頭聽得房門一響,連忙回頭看時,見房門已經閉了,又聽得門外落鎖的聲音。伍小姐摸不著頭腦,心上十分詫異,暗想這個地方不像個好好的人家,為什麼平空把我鎖在這裡?想著,不由得著急起來,連忙叫道:「舅母快來!」
  那裡曉得一句話兒方才出口,早聽得牀後腳步的聲音,一個少年男子三腳兩步的搶出來,對著伍小姐深深一揖。
  伍小姐這一驚非同小可,連忙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快些放我出去!」章秋谷不慌不忙,慢慢的說道:「小姐不必驚慌。我也斷不敢在小姐面前放肆。自從那一天在張園見過小姐之後,已經眠思夢想的想了多時,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,方才把小姐請到這個地方。小姐請坐,有話慢慢的講。」章秋谷雖然這般說著,伍小姐那裡肯聽?只急得香汗直流,芳心亂跳,口中只叫:「舅母那裡去了?」幾乎要哭出聲來。秋谷見伍小姐急得這般模樣,心上老大的不忍,只得又道:「小姐不要這般膽小。我說過不敢放肆,小姐只顧放心。只有幾句話兒,和小姐說明白了,自然好好的送你回去。」
  伍小姐方才見章秋谷突然在牀後走了出來,急得眼花撩亂,那裡還敢抬起頭來看他!如今聽得章秋谷言語溫柔,沒有一毫強暴的模樣,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二分心。
  暗暗的偷看時,原來是兩次在張園相遇的人,不覺心中又是一驚,只得腼腼腆腆的說道:「我和你向不相識,你把我關在這裡做什麼事情?我是好好的人家人,你不要弄錯了。快把我舅母請出來,和我一同回去。」秋谷道:「小姐請先坐下,令舅母一會兒就來。」伍小姐那裡肯坐!禁不得秋谷再三央告,只得勉勉強強的坐下道:「你有什麼話說,快講了放我出去。」章秋谷也坐下來,慢慢的把自己的思慕的情懷、相思的苦況,自頭至尾說了個一字不遺;又道:「不瞞你說,我眼睛裡頭的女子也不知見過多少,從沒有見過像你這般一個人。今天特地把你騙到這個地方,和你見一見面,就是立時死了,也不枉我章秋谷為人一世!」說著便立起身來,一步步走近伍小姐身畔。
  伍小姐起先聽了章秋谷的一番話兒說得十分誠懇,心上倒也有些感動,如今見了章秋谷走近身來,不知他要做什麼,嚇得連忙立起來,口中叫道:「舅母在那裡?
  快來同我回去!」秋谷搖手道:「小姐不必亂叫,叫也沒有人來的。況且我已經講明不敢得罪小姐,只求小姐賞一個光,和我講一句話兒,我也不敢再想什麼別的念頭。」說罷,便伸手想要去握伍小姐的纖手;伍小姐嚇得金蓮倒退,腳步踉蹌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  秋谷見了伍小姐這般模樣,不敢去勉強他,只得退後一步道:「小姐心上不願意,我也不敢一定怎樣。但是我為了你也不知費了多少的機謀,嘔了許多的心血,已經成了個痰中帶血的症候。小姐一定不肯,我又有什麼法兒!」說著咳嗽一聲,吐出一口痰來,秋谷把手巾接著,直送到伍小姐面前。伍小姐偷眼看時,果然那一口痰沫裡頭絲絲縷縷帶著許多鮮血,不由得心中大動。登時兩頰生紅,低頭不語。
  秋谷見了伍小姐這般模樣,知道事情有些指望,索性立著不動。伍小姐低了一回頭,又抬起頭來看了秋谷一眼。只見他豐度端凝,儀容俊爽,玉山朗朗,琪樹亭亭,不由的歎了一口氣。
  秋谷趁著這個機會,搶步過來,一把攜著伍小姐的手。伍小姐又歎一口氣道:「我和你又沒有什麼冤仇,你何苦這般害我!」秋谷朗然說道:「這個怪不得我,是你自家不好。」伍小姐勃然變色道:「怎樣是我自家不好!難道我叫你這般的麼?」
  秋谷道:「不是這般說法。誰叫你面貌生得這般都麗,方才惹出這般的事情來。若是生得將就些兒,就沒有這些波折了。」伍小姐聽了也不覺回頭一笑,脈脈含情。
  秋谷趁著這個當兒,便要放肆起來。伍小姐那裡肯依?憑著章秋谷千方百計的哄他,伍小姐只是不肯,口中只說:「你要和我想想,教我將來怎麼樣呢!聽你方才的口氣,已經娶過正室的了,那裡好這般一廂情願的混鬧!你們做男子的都是這般性格,把我們女子不知當作什麼東西!難道只有你們是人,我們就不是人麼?」
  說罷不由的流下淚來。正是:
  金堂夜永,三年心字之香;寶幄春溫,一枕西樓之夢。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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