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○八回 情切切密意慰檀郎 意綿綿深情回倩女
卻說章秋谷對陳文仙打了一拱,陳文仙連忙立起身來,背過臉去,口中說道:「為什麼平空的又要打起拱來?」秋谷笑道:「我自從把你娶到家中之後,還是這樣的沾花惹草,到處留情,你卻從沒有和我鬧過一回,爭過一句。仔細想起來,覺得狠有些對你不起。所以今天朝你打一個拱,總算和你陪個不是。」文仙聽了也笑道:「自己人,何必還要這般客氣?打拱作揖的,不要折了我的福分。」章秋谷道:「若要論起理來,你的嫁我,既沒有要我的錢,又不是貪我的勢。我娶著了你這樣的一個人,總算心滿意足,沒有什麼不合,不應該再在外面這般胡鬧。但是我天生成是這般的性情,實在無可如何,你也只好將就一點的了。」陳文仙道:「我也知道你性情如此,和你爭論也是不中用的,倒反大家存了意見。只要你把我這個人長長的放在心上,不要到了那個時候忽然反面無情起來,也就是了。」秋谷道:「這個你只顧放心。我也不是這樣負心薄倖的人物。難道我們認得了這幾年,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不成?」文仙聽了,斜著一雙俊眼微微笑道:「我也知道不會這般薄倖,所以憑你在外面這樣混鬧,沒有什麼不放心。如若不然,老實說我也不至於這般冒失!……」文仙說到這裡頓了一頓,秋谷接著說道:「可是不嫁我麼?」文仙含笑點一點頭。
秋谷又道:「我家裡雖然現有正室,我待他卻很平常,沒有和你這般熨貼。但是我在你面上,雖然別的沒有什麼,卻免不得東去弔個膀子,西去做個倌人,自己想起來狠覺得有些過意不去。」陳文仙「嗤」的一笑道:「算了罷,不用灌米湯了。」
秋谷正色道:「我向來不說假話的。況且在你面前說假話做什麼?不過我想起來,你當初嫁我,我沒有出一個大錢的身價,一古腦兒只和你付了幾百塊錢的帳,又委屈你做我的姨太太……」秋谷正還要說下去,文仙秋波澄澄的看著秋谷說道:「你當真的過意不去麼?」秋谷道:「自然當真過意不去。」文仙道:「你既然心上過意不去,天長地久,以後的日子多得狠。只要你放在心裡頭,慢慢的來就是了。」
秋谷聽了,拉著他的手笑道:「不用慢慢的來,今天就要給你賠禮。」文仙面上不覺紅了一紅道:「賠禮是不敢當的,你去和陸麗娟賠禮罷。」秋谷哈哈的笑道:「你好沒良心!剛才在陸麗娟那裡,費了無數的唇舌,方才肯放我回來。你還要說這樣的話兒!」文仙聽了,不懂秋谷說的什麼,連忙問時,秋谷便把方才陸麗娟留他在院中住夜的事情,同著自己開導的話兒,細細的告訴了陳文仙。文仙聽了,雖然不說什麼,心上卻十分感激。
正在這個時候,章秋谷忽然覺得窗外一陣涼風直逼進來,打了一個寒噤。抬起頭來看時,只見那幾扇玻璃窗上已經隱隱的透出曉光來。秋谷道:「我們只顧講話,連天明都不知道。」文仙到了這個時候,身上也覺得有些翠袖生涼,羅衣風冷,便也同著秋谷上牀就寢。這兩個人一個是離支側挺,栽成婪尾之春;一個是桃李無言,嫁得金龜之婿。鏡盟衫誓,玉軟香溫;幃中之小玉頻呼,枕上之深釵欲墮。十分歡樂,十分熨貼,就十分的恩愛纏綿。這些瑣事,在下做書的也不必去講他。
只說章秋谷自從在張園見過那個女子之後,心上覺得十分的放他不下,自己親自到人壽裡去打聽了好幾回,方才知道那天看見的就是平江伍公館裡頭的小姐,那同他坐在一起的少婦便是這位小姐的舅母。這位小姐的父親叫做伍圭甫,本來是蘇州人,在上海南市開了一家糖棧。娶妻周氏,生了一男一女,得病死了。伍圭甫有一個內弟,死的時候年紀很輕,遺下一個寡妻,無兒無女,便住在伍圭甫家裡,靠著這位姑奶奶度日。自從周氏死了之後,伍圭甫不知怎樣的勾勾搭搭,竟和這位舅太太勾搭上了,隔了一兩年,伍圭甫又在堂子裡頭娶了一個倌人做姨太太。娶到家頭沒有一個月,就和這位舅太太吃起醋來,兩下鬧了個天翻地覆。伍圭甫恐怕傳出去風聲不雅,便把姨太太搬到南市去住。把自己的一個女兒、一個兒子,托給舅太太照應,另外在人壽裡租了幾幢房子,用了一個廚子,一個梳頭娘姨,還有小姐的媽媽也跟著住在一處。伍圭甫一個月裡頭也回來住十多天,把這位舅太太竟作了他的外室。
這位小姐長到十七歲上便出落得態度清華,丰神婀娜皎若中秋之月,嬌如解語之花。一班少年子弟見了伍小姐這般丰貌,一個個好像失了魂魄的一般,免不得一個個都要和他擠眉弄眼,賣些弄弔膀子的手段。無奈這位伍小姐雖然破瓜年紀,情竇已開,卻向來不大出門的,那裡知道什麼弔膀子不弔膀子。更兼看著這一班油頭滑腦的少年,眼睛裡頭也看他們不上。
這位舅太太雖然已經年過三旬,卻還狠喜歡抹粉塗脂,畫眉掠鬢;衣妝時世,體格風流,看上去也不過像個二十三四的樣兒。時常也同著這位伍小姐出去坐坐馬車,游游張園。也有時到戲館裡看看夜戲。這位舅太太十分高興,伍小姐卻是隨隨便便的。
這一日也是天緣湊巧,剛剛在張園遇著了章秋谷。伍小姐見了秋谷長身玉立,白面豐頤,顧盼非常,風華出眾。覺得平日之間眼中從沒有見過這般人物,不覺肚子裡頭暗暗的喝采。又見秋谷同著陳文仙兩個人在一起,好似那珊瑚連理,玉樹交枝;一個豐采照人,一個容光飛舞,合起來恰是一對兒,不相上下。伍小姐心上暗想道:這一對少年男女,也不知是那裡來的?心上就也略略的動了一動,不免偷轉秋波,著實的多看幾眼。及至秋谷自己拉著馬車,在他馬車的前後左右兜了一個圈子,又連連的朝著伍小姐飛幾個眼風,伍小姐是個絕世聰明的人,那有不領會的道理?不由得對著秋谷一笑。直到馬車已經到了人壽裡門口,伍小姐同舅太太差不多將要走進大門,回過頭來,還看見章秋谷遠遠的跟在後面。伍小姐心上雖然明白,只說這個人有些癡氣,卻沒有什麼什麼歪念。倒是這位舅太太見了章秋谷這樣的一個人物,未免動了個憐才愛貌的心腸,心上覺得好生眷戀,對著伍小姐又說不出來。
這邊的話權且按過一邊。
只說章秋谷自從知道了這些消息,便一心一意要想做個跳粉牆的張君瑞,把一個好好的伍小姐就當做西廂待月的崔鶯鶯。無奈這裡頭沒有個傳書遞柬的紅娘,這件事兒那裡弄得成功?一連在伍小姐家門外徘徊了幾天,不要說沒有見著伍小姐的面,就是伍小姐的聲氣也沒有一些兒聽見,找不出一個空兒。想要發一個狠丟掉了他,只當沒有看見這一個人,無奈千思萬想的,心上總放不下來。覺得自己的前後左右都有無數伍小姐的影兒團團圍住,那裡撇得開!自己心上詫異道:天下竟有這般奇事!我章秋谷平生看見的婦人女子也不知多少,就是和他一個樣兒的也狠多,怎麼我在別人面上從沒有這樣的癡心眷戀,獨獨的遇著了他就是這般模樣,這是個什麼道理?想了一回,也想不出個緣故來。又是這樣的去守了幾日,依然找不到一些門路,沒奈何只得放過一邊,無精打采的在公館裡頭過了幾天,也不出去。
向來章秋谷到了夏間,差不多天天要坐馬車到花園裡頭去頑的,如今心上有了這件事兒,只成日的坐在公館裡頭,連大門都不出。陳海秋同陶觀察等一班人也時時來邀他一同出去,秋谷心上不耐煩,只推有病不能出門。懨懨悶悶的過了幾天,當真髮寒發熱的生起病來。陳文仙著了忙,又不便怎樣苦苦的勸他,只得盡心服侍。
過了兩三天,秋谷覺得好些,早上起來吃過一碗荷葉粥,和陳文仙講些閒話。文仙趁勢勸他道:「你一個男子漢,何苦為著這樣沒要緊的事情自己生起病來?你想老太太通共止生你一個兒子,要是知道你在這裡生病,不知要怎樣的著急呢!」秋谷聽了悚然道:「你的說話委實不差,我也知道我這個單相思害得無謂,卻不知怎樣的心上總是放他不下,連我自己都不明白。」
正說著,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走上樓來,穿著一身淡湖色洋紗衫褲,上身卻襯著一件楊妃色汗衫。梳著一條烏光漆黑的油松大辮,一雙天然腳穿著一雙皮鞋,好像個女學生的打扮。倒生得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一張圓圓的臉兒,不施脂粉,素淨非常。手裡頭拿著一個筠籃,籃裡頭裝著無數的鮮花,香風撲鼻。原來是賣花的蘇州阿七。阿七走進房來,見了章秋谷,笑微微的叫了一聲:「二少爺。」對著文仙道:「奶奶,今天要買些花不要?」文仙素性最愛花的,便揀了一個茉莉花球和一條茉莉花條,又揀了幾剪珠蘭,幾剪白蘭花。阿七便坐下來七搭八搭的和文仙扳談,文仙卻不甚理他。忽然蛾眉一皺,頰上的兩個酒渦微微一動,便走近秋谷身旁附耳說了幾句。秋谷登時喜上眉梢,連連點首。
文仙便走過去坐在一張美人榻上,招手叫阿七過來,問他道:「你在這裡賣花,新馬路一帶公館裡頭的花,一古腦兒都是你的是不是?」阿七道:「不錯。這裡新馬路左近幾個有名的大公館,什麼姨太太、少奶奶、小姐頭上戴的花,都是我一個人送去的。有時自己園裡出的花還不夠分派。」這一來有分教:
蜂媒蝶使,偷來御苑之春;倚玉偎香,銷盡溫柔之福。
不知陳文仙和阿七說些什麼,且看下回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