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○七回
  游張園初看髦兒戲 訪蕭郎又遇意中人

  只說章秋谷同著陳文仙到了張園,只到安塏第去轉了一轉,便要到海天勝處去看髦兒戲。陳文仙道:「這個地方的髦兒戲沒有什麼看頭的,我們何必去看他?」
  秋谷也不瞞他,竟是直言拜上的,把昨天的事兒和陳文仙說了一遍。文仙聽了只是微笑,也不言語。兩個人同到海天勝處,走進戲場,揀了一張桌子,並肩坐下。
  秋谷剛剛坐定,便抬起頭往那戲場上看時,只見場上正在那裡做《探親相罵》的一齣,那扮城裡親家的花旦,叫做玉蘭花,卻也生得眉目玲瓏,身材嬌小,狠有幾分可愛,卻不是昨天見過的那一個。秋谷留心看了多時,總不見他的影兒。秋谷心上有些疑惑道:昨天看他的打扮,明明是髦兒戲班裡頭的人,怎麼今天竟沒有這個人的影兒?正想著,忽然覺得陳文仙把自己衣服輕輕一扯。秋谷回過頭來問時,文仙對著秋谷把嘴往東邊一努,悄悄的說道:「你看那邊一個,是不是你昨天遇見的?」秋谷順著文仙指的一方面看將過去,只見離自己的坐位不遠,坐著一個麗人,明眸皓齒,寶靨雲鬟;小蠻楊柳之腰,攀素櫻桃之口。正在那裡和同坐的一個少婦交頭接耳的,不知說些什麼。雖然不是昨日的那一個人,卻也彼此相衡,不相上下。
  秋谷見了一回,把一雙眼睛不住的周圍上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他。正看得高興,忽然那女子回過頭來,和章秋谷正打了一個照面。見了秋谷這般模樣,不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紅上眉梢,春融眼角,低下頭去微微一笑。章秋谷見了,雖然明知道這一笑不見得就是有什麼弔膀子的意思,卻由不得心上的一縷情絲便有些搖曳起來。
  這個時候,剛剛一個人在外面大踏步走進來,見了章秋谷呆呆的坐在那裡,便搶步上去,伸出一隻手來在秋谷肩頭上一拍。秋谷正在那裡出神,被他這一拍,猛然吃了一驚。直立起來看時,原來就是張園的總經理人,姓李號伯惠。秋谷同他向來認得,卻沒有什麼大交情,便隨意和他談了幾句。李伯惠就在秋谷後面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。秋谷問他髦兒戲班裡頭的花旦是那一個?李伯惠道:「就是方才做《探親相罵》的玉蘭花。還有一個叫做月月仙,卻面貌生得狠平常,只好算個配角罷了。」章秋谷聽了,便把昨日在老洋房門口遇見那個女子的事情一一和李伯惠說了。
  又把他的面貌打扮,細細的和李伯惠講過一遍,問李伯惠可認得這樣的一個人?李伯惠聽了想了一想,也說不認得。秋谷聽了,心上十分惆悵起來,覺得咫尺山河,玉人何處。正低著個頭,細細的心上在那裡摹擬那個女子的體態,忽地聽得那坐在左首的女子對著同坐的少婦口中說道:「我們回去罷!這個戲沒有什麼看頭。」這兩句話兒鶯聲嚦嚦,直送到章秋谷耳朵裡頭來。章秋谷聽了不覺心中一動,早見這個女子款款的立起身來,同著那個少婦香飄拂的一步一步走過來,恰恰在章秋谷面前經過。起先隔著一張桌子,秋谷看得還未十分清楚,又不好意思走過去打量他,如今見他從自己身邊走過,自然要細細的領略他的丰神。只見他俊眼流波,長眉卻月;春雲作態,秋水為神。那一種清華秀曼的丰姿,隱隱的都在眉目中間現出。更兼穠纖合度,修短得中,步步金蓮,亭亭倩影,慢慢的走過來。走到章秋谷面前,不由得偷轉秋波,把章秋谷看了一眼。那裡知道章秋谷正在那裡目不轉睛的看他,兩下的眼光剛剛的碰一個著。那女子見了章秋谷也在看他,連忙別過頭去,裝作沒有理會的樣兒,急急走了過去。
  章秋谷到了這個時候,好像被那女子眼睛裡頭的電氣吸了過去的一般,不管三七二十一,立起身來把陳文仙拉了一拉,立時立刻的跟在那女子後面往外便走。那女子一面在前走著,卻也頻頻回過頭來看看後面。一直走到安塏第門外,那女子便立定了腳步,覺得已經有些嬌喘微微的樣兒,把手掠著頭上的鬢髮,略略的立了一回,便叫了一聲:「我們的馬車在那裡?」叫著,早見一個馬夫跑過去說了幾句話兒,便飛一般的向前跑去。不多時早拉過一輛皮篷車來,那個女子和著那個少婦兩個人手挽手兒的一同上去。
  這個當兒,章秋谷站在一旁,早已將自己的馬車叫了過來,同著陳文仙坐上馬車,把絲韁一抖,緊緊的跟著前面的皮篷馬車跑出張園外。只見前面那輛馬車走不多時,忽地帶轉馬頭,把絲韁略略一偏,竟望刺斜裡愛文義路一帶直跑過去。秋谷也拉馬車緊緊相隨。前後兩輛馬車,八個馬蹄,好似追風逐電一般。
  秋谷見這一條路上地人甚少,便使一個手段,把手內的絲韁的往前提了一提,拔出鞭子來,在馬背上微微的一掠,那馬放開四蹄,好似那羽箭離弦,彈丸脫手,一霎時早趕過皮篷的馬車的前面。跑不上二三十丈地方,又把馬頭帶轉來,在皮篷馬車的右邊直擦過去。只見那女子坐在馬車裡面,對著秋谷微微展笑,後啟嫣然。
  兩下的馬車霍的電光一閃,早已兩邊錯過。章秋谷等他的馬車已經過去,依舊勒轉馬車,緩緩的跟在後面,一直釘到新馬路人壽裡門外,前面的馬車方才停住。章秋谷也把馬車停在一旁,吩咐陳文仙在車上暫坐一回,自己跳下車來,看那女子同著那少婦一同下了馬車,走進弄內第三家,門口貼著個「平江伍公館」的幾個字兒。
  那女子走到大門裡面方才回過頭來,看著章秋谷還一個人跟在後面,不覺「嗤」的一笑。聽得「呀」的一聲,兩扇大門已經關上,把一個章秋谷關在門外。真個是陽台春杳,巫峽雲封;蒼茫銀漢之波,惆悵藍橋之路。一個人立在大門外面,細細的認了一認,便回轉身來,同著陳文仙一同回去。
  陳文仙見了秋谷這般模樣,心上未免有些醋意,卻不便說出來。秋谷只在自己公館裡頭坐了一坐,想著今天端午,不但有許多朋友請他吃酒,就是自己也有兩處檯面,恐怕遲了來不及,忙忙的又跑了出來,各處應酬了一回,方才到陸麗娟院中吃了一個雙台,直鬧到兩點多種方才散席。
  陸麗娟要留秋谷住在院中,秋谷執意不肯。陸麗娟見留不住,心上就不願意起來,把秋谷打了一下道:「耐要去末,去末哉!嘸啥人來浪拉牢仔耐。倪格搭小地方,陸裡放得落耐格位大人!」秋谷聽了,還沒有說出什麼來,阿金妹早接過來說道:「今朝節浪,唔篤兩家頭自然要雙雙對對、團團圓圓末好畹。」秋谷笑道:「不瞞你們說,今天端午,我們姨太太一定在公館裡頭等我回去,所以我不肯住在這裡。」一句話還沒有說完,陸麗娟搶步過來,推著秋谷的背道:「耐豪燥點搭倪請出去,好去陪唔篤格姨太太!晏歇點姨太太動起氣來,勿要害耐吃生活!」
  章秋谷見陸麗娟粉面生紅,蛾眉微豎,認真動起氣來,只得回轉身來,拉著陸麗娟的手並肩坐下,對他笑道:「你不要生氣。我講一個道理給你聽,你就明白了。
  我章秋谷頂天立地,自然不是個怕姨太太的人。但是既然把他娶到家中,自然要處處和他同心合意方才是個道理。我今天出門的時候已經和他說過,今天一定回來。
  如今不回去,自然沒有什麼要緊,但何苦哄他一個人在家裡冷冷清清的坐等一夜呢!
  我今天不肯冷落了姨太太,住在你的院中;到了別的時候就也不肯冷落了你,住在別人院內。如今我不肯辜負姨太太,別的時候就不肯辜負你!要是今天我聽了你的話,住在這裡,丟掉了姨太太;難保到了那個時候,也聽了別人的話兒住在別處,丟掉了你。你只要細細想一想我的話兒,自然氣就平了。」這一席話,說得陸麗娟一場烈火不知化到那裡去了,低著頭一言不發。秋谷見了,便又和他並倚香肩,低偎檀口的問道:「我的話兒可是不是?」陸麗娟聽了一時轉不過口來,只冷冷的回答道:「算耐會說。一隻嘴翻來覆去,總歸耐一干子格閒話。」說著不覺橫波一笑,立起身來把秋谷推開,口中說道:「耐轉去罷,明朝要來格十虐!」秋谷見了,知道他已經心平氣和的了,便也趁勢說了幾句閒話,搭訕著走了。
  回到公館,見陳文仙一個人在燈下支頤獨坐,好像心上在那裡想什麼事兒。秋谷笑著問他想些什麼。文仙道:「我在這裡想今天張園裡頭的情景。」秋谷聽了,心上已經有幾分明白他的意思,便擁著陳文仙在大牀沿上坐下,默然相對;文仙也不開口。停了一回,秋谷忽然問道:「我遇著的婦女,也不知多多少少,沒有一個不愛吃醋的人。怎麼你在我身上,竟沒有一些兒吃醋的意思,這是什麼緣故?」文仙聽了微微笑道:「老實和你說,天下但凡是個女子,沒有個不吃醋的人。就是我自從嫁你之後,見你還是那般沾花惹草的性情,我心上也不免有些不快。但是我和你相處幾年,狠知道你的性情;雖然外面這般模樣,心上卻還有些把握;不是那般不分好歹、不知黑白的人。只要你有了別人,不要得新忘故也就是了。」說著不覺微微的歎一口氣。秋谷聽著陳文仙這幾句話兒說得楚楚可憐,覺得心上好生抱歉,跳起身來對著陳文仙打了一拱道:「總算我一生幸福,娶著了你這樣的一個人!」
  正是:
  夜闌燈炮,羅幃之私語輕輕;倚影憐聲,臥後之清宵細細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交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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