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○二回
  酒闌人散軟語纏綿 送客留髡深情繾綣

  卻說陳海秋見章秋谷同著辛修甫要走,想著這樣的一來,居然坍了范彩霞的台,出了自己的多時悶氣,大功告成,心上十分得意;更兼范彩霞緊緊的拉著他兩隻手不肯放鬆,把一個身體差不多全個兒都撲在陳海秋身上,一個臉兒就緊緊的貼著他的肩膀,麵粉口脂,暗香發越。陳海秋鼻子中間,覺得有一陣陣的香氣直透進來,更覺躊躇滿志,卻做意再說一句道:「你雖然慇懃留我,但是這件事情是要各人自己願意的。你要是不願意,勉勉強強的敷衍一下,我也沒有什麼味兒。你心上究竟怎樣?倒是講明白了的好。」范彩霞聽了,不由得皓齒微呈,蛾眉欲蹙,含怨含顰的說道:「謝謝耐,阿好推扳點,就是實梗仔罷。」說著眼圈兒又是一紅,眼眶裡頭水洋洋的含著一汪珠淚,好似那梨花帶雨,芍藥當風。陳海秋見了范彩霞這般模樣,覺得自己心裡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勁兒。那以前的舊恨,早不知丟到那裡去了。看看范彩霞這樣的賠著小心,覺得他又是可憐,又是可愛,不由的微微含笑,看著范彩霞的臉兒。這個時候,陳海秋心上的那一番得意,在下做書的一時也形容不出來。
  只說章秋谷看了他們兩個人的一番情景,知道這個時候的陳海秋,已經入了范彩霞的溫柔圈套,便趁勢對陳海秋道:「我們兩個人走了。你們兩口兒好好的裝槍備馬,預備登場。我們要少陪了。」說得大家都笑起來。連范彩霞也忍不住笑,只用衣袖掩著嘴,格格的要笑出來。秋谷也不等陳海秋再說什麼,便拉著辛修甫一同走了。
  這邊范彩霞好容易把陳海秋留了下來,自然也拿出渾身本事來籠絡他。只見錦幃半掩,羅帳四垂;街鼓沉沉,清宵細細。楊柳懷中之玉,軟語溫存;梨花頰上之痕,風情熨貼。這一夜陳海秋的滿心得意,范彩霞的格外牢籠,說不盡的萬種綢繆,千般旖旎。一直睡到明天十二點鐘,兩個人還是春夢迷離,睡得十分甜蜜。
  陳海秋正睡得恍恍惚惚的,好像耳朵裡頭有個人在那裡叫他。睜開兩眼看時,原來就是章秋谷,滿面春風的站在牀側,一手撩起帳子,哈哈的笑道:「怎麼睡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?想是昨天晚上辛苦了,所以這般困倦。」陳海秋見了章秋谷的面,打了一個呵欠,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。看那范彩霞時,枕著自己一隻手臂,還微微的睡著,星眸雙合,香夢沉酣。陳海秋見了覺得十分可愛,顧不得章秋谷在旁看著,不由得把自己的臉去貼著范彩霞的臉兒,緊緊的揉了一揉。秋谷看著,不覺叫一聲「好」!這一下子,早把個范彩霞驚醒。睜開俊眼,早見了章秋谷笑迷迷的站在那裡。羞得個范彩霞臉漲通紅,無地可避,連忙沒頭沒腦的把頭縮進夾紗被窩裡面去。聽得章秋谷笑道:「你不要不好意思。上海地方的倌人,那一個不是這個樣兒?為什麼見了我就急到這般模樣?」范彩霞聽了也不開口,只把被窩兜著自己的頭,好像沒有聽見的一般。
  陳海秋坐起身來穿好衣服,跨下牀去,往牀後轉了一轉,便向章秋谷說道:「你怎麼今天這個時候就來了?」秋谷笑道:「這個時候還早麼!差不多已經將近十二點,你們兩個人還在這裡睡覺,未免太舒服了!」陳海秋聽了一笑,也不言語。
  接著范彩霞遮遮掩掩的從牀上溜下來。秋谷走過去,拉著他的手道:「恭喜,恭喜!」
  范彩霞紅著個臉,頭也不抬,灑脫了手,一溜煙逃到牀後去了。停了好一回,才慢慢的走出來。見了章秋谷覺得有些羞怯怯的,再也不抬起頭來。挨了一會兒,范彩霞方才問章秋谷道:「耐阿曾吃點心?阿要叫俚篤去叫得來,搭陳老一淘吃?」秋谷笑道:「我是吃過的了。多謝盛情,不必這般客氣。你還是料理你們的陳老爺罷!」
  范彩霞聽了,把眼一瞟道:「耐格個人,總歸嘸撥好閒話說出來格。陳老末陳老哉啘,啥格是倪格介。」秋谷哈哈一笑道:「你們昨天晚上恩到這般地步,今天早上睡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,恨不得兩個人擠作一團,並作一塊,還說不是你的?難道不是你的,倒是我的不成?」說得陳海秋好笑起來。
  范彩霞委實不好意思,只得說道:「隨便耐去說啥末哉!」說著,便低低的問海秋要吃什麼點心。陳海秋道:「叫他們去叫一碗一錢六分的生炒雞絲麵罷。」不一會,相幫端上面來。陳海秋吃了,便同著章秋谷起身想走。范彩霞那裡肯放,道:「耐格辮子毛哉,搭耐打好仔辮子去。」說罷,取過梳篦,自己和陳海秋拆開辮發,慢慢的梳。秋谷在旁看著。只見范彩霞把陳海秋的幾根頭髮梳得通了,用刨花水刷了又刷,刷得沒有一根鬆的,方才順著頭髮,一路一路的編起來。一面編著,又用刨花水刷那鬆出來的頭髮。一根辮子,直打了半點鐘的工夫,果然亮油油的十分好看。秋谷在旁看著,不覺說一聲:「打辮子的本事!果然不差!」范彩霞回過頭來,把手在自己頭上打個手勢,微微的對著秋谷一笑。秋谷見了,連忙把頭搖了一搖。陳海秋打完了辮子,要和秋谷同走。范彩霞一把拉住問道:「晏歇點阿來?」
  陳海秋道:「自然來的。」范彩霞道:「晏歇點要來格啘,綽仔倪格爛污是,倪勿來。」陳海秋道:「等會兒晚半天一定來就是了。」范彩霞聽了,方才放手。
  陳海秋剛才舉步,忽然想起一件事來,停止腳步笑道:「幾乎忘了一件最要緊的事情。」說著,便從衣袋裡頭取出幾張莊票,對范彩霞說道:「我的酒局帳,合算起來,通共六百幾十塊錢,如今統通給你。」說著頓了一頓,又道:「節底下你的開銷怎麼樣?」范彩霞沉吟一會,方才說道:「倪間搭節底下也嘸撥幾化開銷,有限煞的。收下來格局帳,拿得來開銷開銷,剛剛正好。」陳第秋聽了,便揀出一張一千塊錢的一張即期莊票,放在范彩霞手中道:「你和我給他們四十塊錢下腳,多下來的,送你買幾件衣服罷。」范彩霞歡歡喜喜的接了過來,口中說道:「陳老再要實梗客氣,放來浪陳老搭末一樣格啘。」陳海秋搖搖手道:「節底下比不得平時,大家都要開銷的,你也不用和我客氣。」范彩霞聽了方才接了過來,謝了一聲。
  陳海秋便同著章秋谷走了出去,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到了馬路上。章秋谷對著陳海秋笑道:「好貴的打辮!打一條辮子足足的一千塊錢!」陳海秋聽了也笑個不住。
  當下章秋谷同陳海秋兩個人坐上馬車,一路講著閒話,一同到辛修甫公館裡頭坐了一回,辛修甫他們兩個吃飯。吃過了飯又談一會,秋谷取出表來看時,見剛剛正指三點,想著昨天約著陸麗娟坐馬車到張園去的,便辭了辛修甫,說要和陸麗娟去坐馬車。辛修甫道:「我也要到西安坊去,我們一同出去罷。」章秋谷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何不大家到張園頑頑?」辛修甫道:「也好,我們大家到張園會罷。」
  說罷便換了衣服,就趁了章秋谷、陳海秋的馬車先到了西安坊,辛修甫便下車進去。
  秋谷候馬車到了久安里門口。因陳海秋要到東尚仁,秋谷便跳下馬車,自家進
  去。
  到了陸麗娟院中,只見陸麗娟早已梳好了頭,換了衣服在那裡等候。見了秋谷進來,便笑吟吟的迎上前來,攙著秋谷的手笑道:「耐倒好格,昨日仔講明白仔三點鐘同倪去坐馬車,故歇三點鐘敲過哉!」秋谷微微笑著坐下來,叫相幫到善鐘馬房去叫一輛自拉韁的亨斯美來;一面和陸麗娟道:「你還是一個人坐,還是和我一起坐?」陸麗娟道:「生來一淘坐哉啘!」秋谷道:「和我坐在一起雖然沒有什麼希奇,但是萬一個給人看見了,說你做我的恩客,便怎麼樣呢?」陸麗娟聽了把秋谷一推道:「隨俚篤去說末哉!倪是勿怕格。就算倪做仔耐格恩客末,也勿關俚篤啥事啘!」秋谷笑道:「你當真不怕人家說我是你的恩客麼?」陸麗娟嗔道:「耐格人啥煩得來,阿是勒浪討厭倪?勿要倪搭耐一淘坐?」
  秋谷聽了正還要和他取笑,只見馬夫阿榮跟著一個相幫走上樓來,對著秋谷說道:「二少爺,馬車來哉。」秋谷聽了便立起身來,同著陸麗娟一同下去。走到久安里門口,只見一匹小小的川馬渾身漆黑,神駿非常,駕著一輛雙輪馬車停在弄口。
  秋谷先叫麗娟坐上車去,自己也跳上車來。阿榮遞過絲韁,秋谷順手接過,輕輕的一提,那馬已跑開四蹄,向前便走。秋谷見四馬路一帶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,便帶住絲韁,慢慢的走;到了大馬路一帶,地方寬闊,秋谷把韁繩緊了一緊,拔出鞭子來只輕輕的在馬背上一掠。那馬見了鞭子的影兒,便電掣風馳,飛一般的向前直駛。
  一會兒早已過了泥城橋,直到張園門首。秋谷的馬車一直放到安塏第門前停住。
  秋谷和陸麗娟下得車來,走進安塏第,四面兜了一轉,卻不見一個熟人。正要回身出來到老洋房去,早見迎面走進兩個人來。一個男的,穿著一件湖色單紗長衫,玄色外國紗馬褂,帶著一頂極細的草帽,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卻有些滑頭滑腦的樣兒;一個女的,倌人打扮,一身銀灰色閃光紗衣服,長挑身材,鵝蛋臉兒,皓齒明眸,丰容盛翦。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進來。秋谷猛然見了這個倌人,覺得他十分面熟,好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,一時卻想不起來。這個倌人和秋谷擦肩過去,眼波澄澄的,正和秋谷的眼光碰個正著,登時也呆了一呆。秋谷這個時候,身不由己的跟著這個倌人縮進安塏第來。陸麗娟不知為的什麼事兒,只得也跟著進來。正是:
  飄零紅粉,偏多遲暮之悲;落拓青衫,誰有窮途之淚?主
  要知後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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