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○一回
  扣局帳陳海秋發標 留夜廂范彩霞中計

  卻說阿小妹聽了陳海秋這一番說話,那裡摸得著一些頭腦?隻眼睜睜的看著陳海秋,滿心疑惑。只聽得陳海秋朗朗的對著自己說道:「這件事兒與你不相干,我也並不怪你;都是你們先生一個人的不好。但是今天你既來收帳,不得不和你講個明白。我只問你,你們先生既然掛著牌子在上海灘上做生意,吃了這碗把勢飯,可懂得把勢上的規矩不懂?」
  阿小妹聽得陳海秋的話風利害,心上也有幾分明白,卻也不便和范彩霞分辨什麼,只得陪著笑臉道:「倪先生有啥勿好格地方末,請耐陳老包涵點……」陳海秋不等他說下去,接著說道:「包涵不包涵的話兒如今不必提他,只講現在的話。講起你們先生來,在上海灘上做生意,拼著自家的身體給客人糟蹋,為的是些什麼?
  無非為一個『錢』字罷了!自從我和你們先生認得以來差不多將近一年光景,酒也不知吃了多少次,和也不知碰了多少場,一古腦兒合算起來,差不多也花了二三千塊錢。像我這樣的客人,老實說,上海地方雖然不少,卻也不多!為什麼你們先生見了我的面總是那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兒,連好好的一句應酬話兒都沒有講過?不要說什麼住夜不住夜了!像我這樣的一個人,又在他身上花了這許多的錢,難道和他攀個相好都夠他不上麼?老實和你講,既然吃到了這碗把勢飯,就有把勢上的規矩。
  你們先生在我面上這般模樣,簡直是不講情理,硬欺我是個瘟生!他既然把我當作瘟生,不講情理,我倒今天也要回敬他一下。你們先生要想向我要錢,錢有在這裡,六百多塊錢的帳,一個大錢也不少他的。不要說是六百,就是六千也現成在這裡。
  但是要想拿我姓陳的錢,也要有些本領!看他有什麼本領來拿我的錢!」
  阿小妹聽了這一大篇說話,心上不由得吃了一驚。要是別個人的帳,幾十塊錢的事情,或者一百八十塊錢,也還不算什麼。偏偏陳海秋這一節的帳,比別節格外多些。明知道范彩霞平日十分揮霍,到了節邊狠有些接濟不上來,專望著陳海秋這一筆錢來抵擋節底下的開銷,那裡經得起這樣一來!呆了一回,只得立起身來走近陳海秋身邊,拍著他的肩膀笑道:「陳老勿要動氣,倪先生一逕搭倪說,客人裡向只有陳老末是個好人。耐勿要纏錯,倪先生搭耐一逕蠻要好,不過面孔浪像煞有點難為情,說勿出留耐住夜格句閒話。陳老耐也總算是倪搭格老客人哉,勿要實梗瞎想心思哩。倪先生吃仔格碗把勢飯,要真真實梗樣式,洛裡好做啥生意呀?」
  陳海秋聽了阿小妹的一番說話,要是換了別的時候,早已被他說得心動的了。
  這個時候卻心上拿定了主意,不肯聽他的話兒,只對著阿小妹冷笑道:「不是這般說法。我以前的時候已經和他說過幾次,要在他那裡住夜,他只是裝聾做啞的不肯答應。我又不是白住不出錢的,為什麼要受這般的怠慢呢?你回去和他講,叫他只顧放心,六百塊錢暫時放在這個地方,到了那個時候自然給他;這會兒叫他不用心焦,就心焦也不中用!」阿小妹聽了,一時也講不出什麼來,只得說道:「依仔陳老格心浪末,要倪先生那哼呢?」陳海秋道:「依著我的心上麼,也不是什麼難事。
  我從前再三的遷就他,他卻裝腔做勢的把我這般冷落。如今只要和他轉一個身,叫他收了那以前的架子,到我這裡來自家俯就,也就罷了。你快些回去,把我這番說話和你們先生講個明白,叫他自家斟酌。」阿小妹聽了陳海秋這般說法,知道無可再說,只得怏怏走了回去。
  去了不多一回,阿小妹忽然又趕到謙泰土棧裡頭來,見了陳海秋便道:「倪先生請耐到倪搭去,有閒話搭耐說。」陳海秋道:「這會兒我有公事,沒有工夫。你們先生請我去,料想也沒有什麼要緊話說;如若真有什麼要緊的話兒要和我講,請你們先生自己到我這裡來就是了。」阿小妹見陳海秋一定不肯去,便匆匆忙忙的往外便走。
  陳海秋見阿小妹走了,對著章秋谷伸出一個大指,口中說道:「你的主意果然不差,這樣的一逼,等會兒一定自己要來的了。但是他來了,我又怎麼樣的對待他呢?」章秋谷聽了,又細細的教了他許多的法兒,陳海秋大喜,磨拳擦掌的專等著范彩霞來。等了一回,早聽得辛修甫口中說道:「來了,來了。」陳海秋立起身來舉目看時,只見范彩霞扶著阿小妹的肩膀,從對面屏門外面冉冉的轉將過來,那幾步路兒就如風吹楊柳一般,走得十分圓穩。陳海秋見了,故意別轉了頭,裝作沒有看見。當下范彩霞走進房來,先招呼了辛修甫和章秋谷,又半嗔半喜的瞅了秋谷一眼,方才走近陳海秋身旁,低低的叫了一聲:「陳老。」陳海秋回過頭來,把范彩霞打量一番:只見他穿著一身玄色外國紗衫褲,下面襯著一雙品藍緞子挑繡的弓鞋,頭上只挽著一個懶妝髻,春山淡淡,秋水盈盈,脂粉慵施,鉛華不飾,低著一雙俊眼,好像有些不快的樣兒,嬌怯怯的站在一旁,把手扶著陳海秋的椅背,口中說道:「耐啥事體實梗動氣?就是倪有啥勿好末,耐好好裡搭倪講末哉。倪是無啥要緊,耐氣壞仔身體啥犯著呀!」陳海秋聽了這幾句軟軟款款的話兒不覺心中一動,連忙忍住了,淡淡的答道:「你不要和我客氣,像我這樣惹厭的客人,你那裡看在眼裡!」
  范彩霞聽了,把一雙纖手握著陳海秋的手,說道:「耐勿要實梗囁,冤枉仔倪,作業格囁。倪一逕搭耐蠻要好,耐勿要聽仔別人格閒話,扳倪格差頭。耐自家賽過像格啞子,一聲勿響,倒說倪……」范彩霞說到這個地方,不覺面上一紅,低眸一笑。
  又說道:「故歇勿要說哉,一塌刮子才是倪勿好;今朝請耐到倪搭吃酒,總算倪得罪仔耐,賠耐格禮。故歇就請過去末哉。」
  陳海秋被范彩霞自己趕過來輕輕的三言兩語,已經心上岌岌欲動;現在聽得范彩霞邀他過去,便抬起頭來看秋谷的眼色。只見秋谷微微的把頭一點,陳海秋便也答應。范彩霞本來是馬車來的,便拉著陳海秋同車回去。秋谷也有馬車,同著辛修甫同坐一車。一路風馳電掣的到東尚仁來。一刻兒的工夫,早到東尚仁門口。大家下車進去。這番不比別的時候,范彩霞竭力巴結,拼命張羅,就是房間裡頭的人也換了一付樣兒。秋谷見了由不得心中暗笑。當下范彩霞和陳海秋並肩坐在炕上,咬著耳朵說了一回。早見一班娘姨、大姐七手八腳的調開桌椅擺上菜來。原來今天這一席酒,是范彩霞和陳海秋賠禮,專請陳海秋的。范彩霞見碟子排了上來,便問海秋還有什麼朋友。陳海秋還沒有開口,秋谷在旁說道:「我看今天這一席不便請什麼外人,只請了王小屏和陶伯瑰兩人,何如?」陳海秋聽了點頭稱是,當下寫了請客票叫相幫送去。請客的去不多時,客人來了,大家入席暢飲。這一席酒,因是范彩霞專請陳海秋和他賠禮的;肴饌十分精緻。范彩霞慇懃相勸,滿場飛舞,八面張羅,打起了全副的精神,竭力應酬。陳海秋高興非常,大家也都開懷痛飲。
  到得酒闌人散的時候,已經差不多有十一點鐘。辛修甫和章秋谷略坐一回,便都立起來要走。陳海秋也跟著往外就跑,卻被范彩霞趕上來一把拉住道:「勿許走,倪還有幾幾化化閒話要搭耐說。」陳海秋故意笑道:「你留我在這裡做什麼事兒?
  我們先講明白了再說別的話兒。要我再像前一次的一般吃你的空心湯團,那是再不上當的了!」說著便又要走。急得范彩霞一手拉住陳海秋的衣服不肯放手,面上卻一陣陣的紅起來。陳海秋故意逼著問他道:「留我在這裡,究竟怎麼樣?我上了一次惡當,再不上第二次的了。」范彩霞聽了,口中實在說不出來,頓了一頓方才說道:「耐格個人,啥格實梗假癡假呆介。」說著,阿小妹也趕過來幫著挽留。陳海秋道:「你講的話不中用,我信不過你的話兒,一定要叫你們先生自己和我講個明白。」
  范彩霞到了這個時候,明曉得陳海秋有意作難,無奈生刺刺的講不出口來。又見章秋谷和辛修甫兩個人都望著他嘻嘻的笑,越發不好意思。沒奈何只得把金蓮一頓,對著章秋谷道:「二少幫仔倪留留陳老囁!」秋谷笑道:「我和你把陳老留在這裡是狠容易的事情,但是你留住了他在這裡幹什麼呢?」范彩霞聽了又羞又怒,又不敢發作,只瞪了秋谷一個白眼道:「耐也裝起媽虎來哉!故歇倪想起來,總歸是吃仔把勢飯格勿好,真真叫嘸說法。」說著別過頭去,眼圈兒一紅。
  章秋谷見了這般模樣,知道作弄得他夠了,便對陳海秋道:「他既然這般留你,你就今天住在這裡也沒有什麼。」陳海秋道:「你不要弄錯了夾壁帳。他那裡是當真留我,不過當著你們的面兒,講句好看話兒罷了。」這一句話說得范彩霞發起急來,對著陳海秋道:「天理良心!耐再要講出實格梗話閒來,只好隨耐去說啥格哉!
  倪閒話說到實梗樣式,耐勿聽末,倪也嘸啥法子想!只要耐自家想想,阿對倪得起?」
  說著扭過頭去,不覺流下淚來。章秋谷見了,不由得哈哈的笑道:「算算,算了。」
  一面對著陳海秋道:「我們先走一步,明天來看你罷。但是你要小心些兒,不要打了敗仗,給他趕到地板上去睡,是與別人不相干的。」陳海秋聽了忍不住也笑道:「不要混說。看你這個樣兒,光景是長給人趕到地板上去睡的。」范彩霞聽了也笑起來,拭了眼淚道:「說說末,就要瞎說一泡,真真歪嘴吹喇叭……一團邪氣。」
  正是:
  酒柬燈炧,纏綿午夜之情;送客留髡,宛轉中宵之語。
  不知以後如何,請看下回便知分曉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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