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八回
  章秋谷意外得奇逢 貢春樹開筵宴良友

  且說章秋谷和楚芳蘭邂逅相逢,良緣偶會,這一夜的恩情美滿,魚水和諧,海誓山盟,纏綿繾綣,也就可想而知的了。這些故事在下做書的也不必去提他,只講章秋谷過了一宵,早是紅日東升,雞人報曉。秋谷恐怕遲了不能出去。便急急的起身,芳蘭也不留他,只握著秋谷的手說一聲:「後會有期,前途保重。」說到這裡,那聲音早有些哽咽起來,咽住了喉嚨,說不下去。秋谷見了,不覺牽動了自家的萬斛愁腸,半生心事,也陪著他淒楚起來,便安慰他道:「我們以後還可以想著法兒大家見面,你不必這個樣兒。」芳蘭也不開口,只對著秋谷搖一搖頭。秋谷摸不著頭腦,便在身上取出一張仁和的莊票,剛剛五十塊錢,放在芳蘭手內,口中說道:「這一點兒算不得什麼,你留著賞人用罷。」芳蘭一見了秋谷手內的一張銀票,不知又是怎樣的平空淒楚起來,眼圈兒紅了一紅,止不住淚珠滾滾,就如斷線珍珠一般往下亂滴,嗚嗚咽咽的對著秋谷說道:「你若把我還當個人,請你不要把我這般糟蹋,我這般命苦,難道你還忍心糟蹋我麼?」說著,幾乎要放聲哭將出來,這一下把個章秋谷也說得十分難過起來,想著:天壤茫茫,置身無地;青衫落拓,紅粉飄零。揚意不逢,知音難得;才名畫餅,憂患如山。就也不知不覺的灑了幾點英雄眼淚。
  停了一回,芳蘭含著一汪珠淚,把那一張莊票仍舊塞在章秋谷衣袋裡頭,對著秋谷說道:「你還是走罷,在這裡挨一會兒也不中用,倒弄得兩下心中難過。」秋谷聽了,覺得還有些依依不捨的樣兒,又懇懇切切的對著芳蘭說道:「你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?為什麼我昨夜這般問你,你咬定牙齒不肯露出一個字兒的風來?我們兩個人一番相遇,也算是個意外的姻緣,你有什麼心事什麼話兒,何不講出來?
  我們兩個人商量商量,或者我有什麼可以出力的地方也未可知。不是我自家誇口,我章秋谷一身俠骨,萬斛奇才,無論你身上再有什麼天大的事兒,也要和你想一個萬全的方法。」芳蘭聽了歎一口氣道:「多謝你的盛情肯和我這般的出力,但是我的事兒是苦在我自己的心裡,叫做啞子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,就是和你說了,也沒有什麼法兒。我只恨著我自家命苦,兩年以前沒有遇著你這樣的一個人,到了如今也是無從說起的了。」說著只見他把牙關一咬,毅然決然的對著秋谷說道:「你去罷,我不留你了。」
  秋谷聽了芳蘭的一番說話,覺得一字一句裡頭都含著無限的辛酸,迸著許多的血淚,心上已經明白了幾分,知道他自家心上,一定有天大的冤苦說不出來。想著他不肯要錢,又不便勉強他,要想送他一個戒指罷,秋谷向來又是不帶戒指的。想了一想,便從身旁取出一個金錶來,表上還帶著一條黃澄澄的金鏈,遞在芳蘭手內道:「你好好的收著,算個我們的紀念罷!」芳蘭看也不看,口中說道:「你方才送我五十塊錢我尚且不收,如今又送起金錶來,你把我當作什麼樣人?難道我也是那班堂子裡頭的倌人,只曉得問你要錢不成?」這幾句話倒把章秋谷說得閉口無言,只得轉口說道:「這是我錯了,這是我錯了,如今依你的意思便怎麼樣呢?」芳蘭聽了,便把秋谷手內用的一方全白絲巾拿了過來,放在自家袖裡,把自己日常用的一方湖色絲巾換給了秋谷,又在自己手上脫下一個赤金嵌寶的戒指,也替秋谷帶在左手小指上,叮囑他不要送給別人。秋谷見了,只得在錶鏈上解下一個全綠的翡翠猴兒來,放在芳蘭手內,芳蘭方才收了。又催著秋谷快走,秋谷看看表上已經將近八點鐘,沒奈何只得一步懶一步的要走。
  芳蘭握著秋谷的手送到扶梯旁道:「但願上天保佑我們兩個人後來再得相逢。
  我們兩個人要好一場,我只有一句話兒相勸,你是個讀書人,家裡頭只要有一碗粥吃,千萬不要出去做官;就是連粥都沒得吃,情願在家裡頭餓死,也千萬不要出去做官。你若是記得我這個人,務必把我這幾句話兒到處勸人,叫人知道這個官是萬萬做不得的,我也不白白的糟蹋了……」說到這個地方,說了半句,再也說不下去,眼中又流下淚來。秋谷看了實在代他悽慘,卻又找不出什麼話兒勸他,見那丫鬟立在旁邊,眼圈兒也揉得紅紅的,秋谷便從袋內取出十塊錢給他,口中說道:「昨天辛苦了你,你拿去買些花戴罷。」一面說著,一面把手內的絲巾和芳蘭揩拭淚痕,芳蘭珠淚縱橫,玉容慘淡,停了一回方才長歎一聲道:「咳,苦呀!」這一聲好似那巫峽哀猿,衡陽孤雁。章秋谷聽得十分酸鼻,不由的又落下淚來。芳蘭一言不發,放開了秋谷的手,把手指著扶梯叫他下去。章秋谷一步一回頭的走下樓來,那丫鬟在前引路,喜得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兒,章秋谷悄悄的走出後門,那丫鬟便自掩門進去。
  章秋谷走到街上,回過頭來看時,樓閣依然,玉容深掩,傾城何處,夢境都非。
  心上覺得十分悵惘,低著頭往前走去,走了幾步,又抬起頭來看時,只見六扇黑漆大門和那昨夜的後門也隔得不多幾步,大門上貼著一張朱箋,寫著「楚公館」的幾個字兒,上面還寫著許多官銜,秋谷見了把舌頭一吐,心上已經明白了五六分,便急急的走回貢春樹寓所來。
  貢春樹剛剛起來,洗臉漱口,見了章秋谷便嚷道:「你昨天晚上往那裡去了一夜?害得我在阿娟那裡直等了大半夜,一班客人都空著肚子等你一個人,究竟是個什麼緣故?」秋谷聽了微微的一笑道:「這件事兒說起來話長得狠,你且不要亂嚷,等一回兒和你慢慢的說。」貢春樹聽了,走近身來把秋谷臉上仔仔細細的打量一回,笑道:「我看你的樣兒,一臉的不尷尬,既帶著一團高興,卻又有些牢騷鬱勃的樣兒,一定是昨天晚上到倉橋濱去尋你的老相好,吃了敗仗回來了。」秋谷笑道:「你不要這般混說,難道我也像你常常的打匯票不成?」春樹聽了呆了一呆,不曉得秋谷講的是那一路的話兒,一時頓住了口說不出什麼來,隻眼睜睜的看著章秋谷的臉兒。章秋谷見了他這個樣兒,只笑得拍手打腳的,口中說道:「何如今天你也居然有給我難倒的時候?」貢春樹實在不懂什麼叫做「打匯票」,只得也笑道:「今天算我輸了,你且把這『打匯票』的三個字兒細細的給我講一講。」秋谷哈哈的笑道:「你也總算是個上海的老白相,怎麼『打匯票』的這句話兒都不懂是什麼講究?真是個不中用的飯桶,怪不得金小寶要說你中看不中吃呢。」春樹聽了不覺臉上紅了一紅,道:「這句話兒是從那裡來的,難道是金小寶自己告訴你的不成?」
  秋谷把一個右手的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,口中說道:「豈敢,不是小寶自己朝我說的,難道是我說謊的不成?」貢春樹不聽這句話兒猶可,一聽了這句話,臉上越發的紅起來,把秋谷呸了一口道:「你這個人真不是個好人。」秋谷見春樹有些當真著急起來,不由哈哈大笑道:「算了算了,你不用這等疑心,雖然小寶對我實在有這句話兒,卻是我和他兩下取笑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兒。我和你這樣的交情,決不剪你的邊。方才你自己說我到老相好那裡去打了敗仗,如今我不過回敬了幾句,你就要急得這個樣兒,難道只許你和我取笑,不許我和你取笑的不成?」貢春樹聽了,自己也不覺好笑起來,對著章秋谷說道:「算了,不用說了,就算我說你不過,怕了你如何?」秋谷道:「你本來說我不過,為什麼要就算?」春樹道:「你這個人,怎麼一個字眼兒上都不肯將就些兒,吃一點虧,一定要自己占了便宜才罷?」
  秋谷道:「這是如今世界上優勝劣敗的公理,沒有,什麼說的。」春樹道:「優勝也罷,劣敗也罷,你且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細細的和我說來。」
  秋谷方才把昨天遇著芳蘭的情節,一字不遺的和貢春樹說了一遍。貢春樹方才明白道:「原來你果然有了這般奇遇,今天罰你在阿娟那裡吃一台酒,罰你的無故爽約,你道如何?」秋谷道:「罰我吃台把酒,算不得什麼事情,但是我心上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情。」說著,便把自己如何的心中疑惑,如何的盤問他,芳蘭如何的死不肯說,臨走的時候芳蘭又是怎樣的依依不捨,好像以後不能見面的一般,一一的和貢春樹說了。又道:「看他的丰姿體態,絕沒有一絲一毫的輕賤樣兒,不知他心上究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,沒奈何方才把他逼到這般田地。但是既然如此,要和我再圖相會,也是狠容易的事情,為什麼聽他的口氣又像有什麼阻礙的一般。難道第一次沒有阻礙,第二次倒有了阻礙麼?你和我想一想,這裡頭究竟是個什麼緣故?」貢春樹聽了,心上也覺得狠是詫異,大家猜想了一回,終久猜想不出來,便也只得由他。章秋谷的心上究竟還覺得有些依戀,一時撒不下來,好像心上忘了一件最緊要的大事一般,狠有些兒悶悶不樂,連午飯都不高興吃,只略略的吃了些兒便放下了。
  到了晚上,依著秋谷的意思,還要到芳蘭那裡去候他,希冀他和昨日一樣的出來。貢春樹因為已經約好了一班朋友,再三的不肯,硬拉著他望廟堂巷阿娟家裡來。
  秋谷一面走著一面口中說道:「這個地方都是些候補人員的公館,怎麼會住著這樣的人家?」春樹道:「蘇州地方,那些半開門的私窩子門口貼著個公館條子,假充候補官公館的多得狠呢。」說著,已經走到一家門首,看看大門上倒也貼著一張公館條子,上面寫著「餘杭馬公館」的幾個字兒。貢春樹便當先走進,秋谷和著春樹的幾個朋友也跟在後面走進來,走過了小小的三間花廳,便是三間上房。春樹不分好歹,領著眾人直闖進,只見房間裡頭空空的不見一個人。春樹高聲叫道:「客人來了,怎麼人都沒有,快給我滾一個人出來。」一句話還沒有說得完,早聽得房後鶯聲嚦嚦轉出一個麗人。正是:
  春風無恙,可憐白貯之歌;舊雨不來,辜負藍橋之約。
  不知出來的是什麼人,下文交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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