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回 兆貴里翰林出醜 春申浦名士吟秋
且說章秋谷坐在房內聽那房外的客人聲音,送入耳中十分相熟,但是一時之內急切辨不出他是誰,便走到後房門口,巴著門簾向外張望。仔仔細細的打量那來的客人時,原來不是別人,就是那著名蠟燭、第一瘟生的王太史。論起世誼來,王太史還是章秋谷的父輩。平日之間,章秋谷見了王太史的面兒總是循規蹈矩,恭恭敬敬的按著後輩的禮數。這位王太史卻是倚老賣老的,每逢見面的時候總要說兩句鑿四方眼的話兒,一個不高興,還要教訓幾句。章秋谷雖然年少才高,天資疏放,目空一世,睥睨不群,不把王太史放在眼內,卻因為他是個多年的父執,不好去得罪他,碰了他幾次釘子,心上也覺得有些不快。
剛剛的事有湊巧,今天和王太史混在一堆。章秋谷見了王太史,暗想:「這個老頭兒平日間滿口道學,好像一個正派人兒,今天難得和他遇見,不如把他讓進房來,大家坐在一起,塞了他的口兒,省得他一見了面就要羅羅蘇蘇的,說那些道學的扳談。」想罷正要走出來招呼,忽見王太史轉身要走,章秋谷連忙一手把門簾掀起,笑容滿面的向王太史道:「原來果然是老世伯,久違了,怪道說話的聲音十分相熟,一時幾乎想不起來。今天他們這裡的房間不空,老世伯何不就在這裡坐一會兒?」
王太史無意之間突然遇著了章秋谷,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又不能一定要走,只好訕訕的進來坐下,滿身的不得勁兒,和章秋谷講了幾句應酬話兒,臉上還有些紅紅的,好容易停了一回方得自在。抬起頭來再看陳文仙時,只見文仙和秋谷並著香肩坐在一張榻上,纖腰斜嚲,素手同攜,和秋谷咬著耳朵不知說些什麼。說了一回,又看著王太史回頭匿笑,彷彿是在那裡笑他,那一種要好的樣兒,一時也說他不盡。
更兼榻牀對面恰恰的擺著一面小小的牆鏡,正照著陳文仙和章秋谷兩個的影兒,真個是一對璧人,兩株玉樹。一個是飄煙抱雨,麗華楊柳之腰;一個是敷粉塗朱,平叔蓮花之面。瓊枝照夜,寶靨回春;趙家掌上之身,漢殿春風之影。王太史不看猶可,一見章秋谷和陳文仙這般親熱,一股酸氣直從腳底下冒了起來,湧到心頭,按捺不住,不由得冷笑一聲,對著秋谷說道:「老姪,我有一句話兒勸你,你可不要見怪。你們年紀輕輕的人,比不得我們年紀大了,自然只好借著到堂子裡頭走走,尋尋開心。老實說,我雖然老朽無能,卻也掙了一名進士,點了一個翰林,讀書一層總算交代過了。你現在年紀方交二十,又沒有成就功名,這個當兒正是在窗下用功的時候,將來或者博得一個科名,不枉了你是個世代書香、宦家子弟,何苦盡著在堂子裡頭尋花問柳,棄擲了這些有用的光陰,我倒有些替你可惜。並不是我自己倚著多年的父輩,說這些倚老賣老的話兒,你可知去日苦多,書囊無底?我看你還是斂跡些兒的好。」
章秋谷本來不佩服王太史的學問,說他除了做八股策論、寫白所摺試策之外,一樣也不懂什麼。現在聽他居然教訓起來,不覺滿心發火,顧不得他是什麼父執的了,當時便推開了陳文仙立起身來,鼻子管裡笑了一聲,向著王太史說道:「世伯的話果然不錯,小姪今天多多承教了,只是還有一句話兒不得明白,要求世伯指教。」
王太史聽了,一時也不得明白,便問秋谷道:「你有什麼不懂的話兒要我指教?」
章秋谷冷笑道:「據世伯這樣說來,像我們這般年輕的人,是不該在堂子裡頭頑耍的了。請問世伯,我們這樣的年紀不該頑耍,難道直要到年紀大了,腰駝背曲、鶴髮雞皮的時候才好在堂子裡頭頑要麼?如今的這班大人先生,年輕時候讀了幾句死書,一概的世故人情全然不懂,那裡還有工夫來考察這嫖界中間的學問?到得上了年紀,自以為是功成名遂的了,免不得倒過頭去重新頑耍起來,卻不想自家事事外行,那裡有嫖界的資格?鬧出許多笑話,惹了無數牢騷,把自家辛辛苦苦的銀錢,大把兒撩在水中,討不出倌人一個『好』字。更兼潘鬢將斑,何郎已老,勉勉強強的涎著臉兒去討倌人的歡喜,費了自家的精力,博得那無謂的風情,應了那『一樹梨花壓海棠』的一句說話。如此的看來,到了這般年紀,何苦的還要自家賣弄風流,到頭來落得一場沒趣?不如還是趁著少年時節及時行樂,春花秋月盡是可憐,檀板金尊居然無賴,也未嘗不是一個消遣的法兒。要曉得來日無多,春華易晚,若是到了你老世伯這般年紀方才要及時行樂起來,可是來不及了。」章秋谷還未說完,陳文仙聽他說得好笑,忍不住「撲嗤」的笑了一聲。
王太史聽得章秋谷的話風,句句是說著自己,氣得他雙眉倒豎,兩眼圓睜睜,嘴上的幾根稀稀郎郎的鬍子一根根都直立起來。又聽章秋谷郎然說道:「至於學問一層,小姪雖然年幼,自問還不弱於人,不過時運不濟,沒有取得科名罷了。一個人的文章經濟,都是在少年時節得來,若到了二十以外還要用什麼功,讀什麼書,這個人也就是一錢不值的了。」
王太史自出娘胎,從沒有受過別人這般教訓,只見他的臉上一會兒紅,一會兒白,一會兒青黃不定,好似開了一個顏色舖子一般;直把他罵得氣塞胸膛,火星直冒,眼睜睜的看著章秋谷。看了半晌方才說出一句話來道:「好,好,我是好心勸你,你倒教訓起我來!我活了五十多歲年紀,沒有受過這般糟蹋。你這個人真真的不知好列!你想你在外面荒唐,與我什麼相干?我不過念著你們尊大人和我的交情,所以這樣的苦心相勸,想要保全你的名譽,不想你倒這樣的把我頂撞,眼眶內看不起人。就算你是怎樣的高才,我總算是你的父執,可該把我這樣糟蹋的麼?」說著氣喘呼呼的,把一把象牙油紙扇兒不住的亂扇,頭上的汗珠竟有黃豆一般大小,口內連說「豈有此理」。
章秋谷見了甚是好笑,又見他氣得這般模樣,好像心上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起來,便含笑說道:「老世伯言重了,小姪怎敢這般大膽,糟蹋起你老世伯來?但是小姪性情伉直,心上留不住一句話兒,所謂『骨鯁在喉,吐之為快』,還求老世伯的大量海涵,不要和小姪一般見識才是。你老世伯是十年讀書,十年養氣,比不得我們這一班少年性急的人。」說著,便立起身來打了一躬。
王太史聽了章秋谷的說話,雖然恨他切骨,卻是無可奈何,只得頓住了口,默然不語。陳文仙此時走到前房,應酬客人去了。王太史坐了一刻,覺得心中餘怒未平,坐在此間無謂,便起身要走。秋谷也不相留,任他先走。陳文仙趕到後房相送,王太史臨走的時候,似笑不笑的向著陳文仙道:「恭喜你,有這樣的漂亮客人在你院中來往,怪不得你要做他的恩客,果然生得不差。像我們這樣的老頭兒,你面子上雖然一樣應酬,那心上究竟是勉強的。」陳文仙聽了,變了面皮,正要回答,不料王太史曉得自己說他不過,三步並做一步,急急的走下樓梯,頭也不回,竟自去了。陳文仙又氣又笑,回轉後房對著秋谷笑道:「耐聽聽看,格號閒話阿要氣數?」
章秋谷也不覺笑了。按下不提。
只說章秋谷在上海過了中秋,應辦的事情差不多將次完結,秋谷打算過了重陽,束裝回去。恰恰的金小寶過了秋節不做生意,另外租了幾間房子和貢春樹住在一起,只留下章秋谷一個人住在吉升棧中。花朝月夜,甚是無聊,除了和幾個知己些的朋友談談,便往陳文仙院中走走,每每整天整夜的不到棧房。
這一天,秋谷正在棧內檢點往來的信札,忽然見王小屏走了進來,秋谷大喜,讓他坐下。談了一回,王小屏隨意把案上的書本翻看,只見一本《玉溪詩集》,內夾著兩張寫過的冷金箋,寫的一筆趙松雪行楷,甚是秀挺。第一張上面寫首「秋谷八章」的題目,下邊寫著「憔翠青衫客旅稿」。原來這憔翠青衫客,便是章秋谷的別名。王小屏看了,曉得是章秋谷的近作,便朗吟起來道:
十二闌干映畫塘,水心亭子好招涼;
夜深獨立無人問,一點流螢過曲廊。
畫船載酒聽湖歌,十里湖光壓芰荷;
行到六橋煙外路,碧湖深處晚涼多。
珠簾不捲夜星低,獨倚銀屏望翠微;
坐久不知風露冷,滿身香影濕羅衣。
一夜新涼透碧櫺,誰家玉笛暗中聽;
當時七夕真虛度,惆悵牽牛織女星。
三更涼露濕鞦韆,雲母屏風隔半偏;
冰簟銀牀眠不得,碧天如水夜如煙。
錦幃半掩睡惺忪,昨夜輕寒力更慵;
八尺龍須人未起,月明庭院冷梧桐。
兩岸溪光擁板橋,岸花開處泊蘭橈;
可憐扶荔宮中柳,瘦盡當年一捻腰。
大堤殘柳亂棲鴉,燈火簾櫳月又斜;
一夜西風秋不管,隔灘閒煞白蘋花。
王小屏念完,不覺擊節叫好。秋谷道:「你不要謬選,還有幾首《秋闈怨集唐》,好像集得好些,你一總看了再說。」王小屏聽了,便又取過第二張來,高吟道:
倦倚東牀白玉牀,為誰銷瘦減容光;
今宵始覺房櫳冷,臥後清宵細細長。
露牀風簟半欹斜,深掩妝窗臥碧紗;
二十五弦彈夜月,不知秋思在誰家?
象齒薰爐未覺秋,天河迢遞笑牽牛;
相思一夜知多少,春入眉心兩點愁。
深院沉沉獨閉門,為君惆悵又黃昏;
一鉤冷霧懸朱箔,金屋無人見淚痕。
月過花西尚未眠,月光如水水如天;
晚來悵望君知否,織女佳期又隔年。
已涼天氣未寒時,桂魄初生秋露微;
直道相思了無益,殘宵猶得夢依稀。
王小屏看完了,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,拍案稱賞,又把那兩張詩翻來覆去的,看了幾遍道:「你這《秋詞八首》直是逼真的王漁洋,漁洋七絕全取丰神,不食人間煙火,真個是錦心繡口,我們那裡做得出來?」秋谷笑道:「你這個人,無論什麼事情總有一番謙遜,其實我們這樣的交情,何必定要拘著這些俗套。你的著作我是拜讀過的,真如大海長江,波瀾萬里,若令當世豎儒見了,一定要撟舌不下者三日。像我這樣風雲月露的才子,那裡趕得上你的大才。」王小屏不等秋谷說完,哈哈大笑道:「算了算了,你說我無論什麼事情總有一番謙遜,你為什麼也要這般的謙遜起來?」正是:
折倒迂儒之論,名士高談;狂吟子夜之歌,王郎絕唱。
不知王小屏還有什麼說話,請看下回便知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