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 花彩雲有意騙癡郎 王太史兩番逃愛寵
且說花彩雲和王太史兩人扭作一團,揉成一塊。王太史年紀高大,那裡禁得起他這等的揉搓,早已氣喘吁吁,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:「你有話只顧好說,為什麼要這般動手動腳?」我們讀書人那有這般的氣力。」花彩雲見了也覺好笑,方才放鬆了他,口中咕嚕道:「別人家才來浪說倪逃走,倪好好裡格人,為仔啥格事體要逃走?格號閒話勿知啥人格殺千刀,瞎三話四說出來格,連搭仔倪自家也勿懂。
「辛修甫此時正坐在旁邊,眼睜睜的只好由他去罵。花彩雲又接著說道:「倪格嫁人是自家情願格,也無撥啥人來吃牢仔倪嫁人,勿殼張裡篤格擋碼子,才來浪說倪格丘話,故歇索性說倪要逃走哉。耐去想囁,倪真格要逃走末,老早走脫格哉,陸裡等到故歇?格號閒話,說得阿要勿色頭?再有耐格飯桶,加二來得討氣,聽仔別人家一句閒話,雞毛當仔令箭,當仔真哉!說得明明白白格事體,耐故歇翻過來勿要。耐阿曉得別樣事體末好摟白相,格個嫁人格事體勿是好弄白相格。一歇說要,一歇說勿要,才是耐一干子格花頭,也無撥實梗容易啘。雖然倪做仔倌人,名氣倒要緊格;耐勿要末,勿見得倪就勿嫁仔人,不過耐自家想想,格個辰光耐搭倪那哼說法,故歇為仔一句無撥對證格閒話,弄得實梗樣式,倪也勿來說耐,耐問問自家格良心好哉。」
花彩雲這一席話說得有開有合,面面皆圓。王太史聽了,自己回心一想,果然覺得對不起他,暗想這都是辛修甫無緣無故的造言生事,幾乎離間了我的一場美滿姻緣。心上這般想,面上卻又不好怪他,只得對著花彩雲極力辯白,說這件事兒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,是別人告訴他的,又極意的溫存慰勸了一回,花彩雲方才罷了。
把一個辛修甫氣得滿面通紅,發作又發作不出,提醒又提醒不來,也只好怪著自家多事,按下不提。
只說王太史回去,過了幾日果然清音彩轎,燈擔堂名的把花彩雲娶了進來,王太史的得意,自不必說。花彩雲自從嫁了過來之後,真個是隨心貼意,百順千依,把王太史哄得個死心塌地。這個時候,就是叫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給花彩雲,大約他也沒有什麼不肯。
隔了半個月,花彩雲忽向王太史道:「故歇倪嫁撥仔耐,總算是格人家人。倪嫁仔過來,承耐格情,待倪總算好格。倪屋裡向有格娬姆來浪,倪想轉去看看倪娬姆,叫裡快活快活。說起來,總算是倪嫁耐一場,讓倪轉去繃繃場面,勿得如耐阿肯勿肯?」王太史此時已經被花彩雲迷得神志昏迷,夢魂顛倒,把個花彩雲恨不得一天到晚含在口中,擎在掌上,看得他就是神聖父母一般,那裡敢違背他的說話?
就連連的點頭,一口應允。花彩雲大喜。隔了一天,果然收拾了一個衣包,坐了馬車,臨走的時候還向王太史橫波一笑,又吩咐他道:「倪今朝夜裡向就轉來格,耐勿要出去。」王太史諾諾連聲的一直送出大門,看他上車自去。
原來花彩雲未走之前,已向王太史說明,他的娘家住在新北門內,馬車坐到城門口,再換了轎子進城。王太史還不放心,叫一個當差的跟去伺候。豈知去不多時,當差的一個人先自回來。王太史見了,急問他為什麼不跟著奶奶進城,當差的回道:「奶奶吩咐,恐怕家中有事,叫家人先自回來,到晚上十點鐘再放馬車去接。」
王太史聽了並不疑心,一直到了晚間,才慢慢吞吞的叫當差的配了馬車到城門口去接那位新姨太太,王太史自坐在家中老等。那知左等也不來,右等也不來,直等到兩點多鐘,連當差的也不回來了。王太史到了這個時候,方才覺得有些不妙,卻還想不到花彩雲竟是一去不來。看看將近天明,王太史十分著急,連忙自己坐著包車,也到新北門外探望花彩雲的信息。到了城外河邊,停下車子四處一尋,只見自己當差的正在那裡和馬夫吵鬧。馬夫嚷著不肯再等,說:「你們說的十二點鐘卸載,現在將近三點鐘了,等不著他的人,不回去可做什麼?」王太史聽了曉得不妥當,急得心頭火發,毛發煙生,看著這花彩雲竟是做了斷線的風箏,出籠的黃鵠,那裡還有一個影兒?王太史等到天明,沒法兒只得打發馬車回去。打開花彩雲的箱籠看時,一隻只都是空的,不多幾件舊衣服,不值什麼錢。
原來花彩雲有心逃走,趁著王太史有時出去,暗暗的把衣裳首飾搬運一空。王太史那裡想得他這般一著,花了五千銀子不算,還惹了一肚子的醃躦。起初的時候,要是聽了辛修甫的說話,也還不至吃虧。偏偏的王太史執迷不悟,拚命的和銀錢做對,一定要多送幾千銀子入了他的圈套才罷。你想,王太史雖然是個翰林,一時要借這三五千銀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,到後來只落得泡影無常,電光一瞬,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從此王太史為了金寓、花彩雲兩個倌人負了一身虧累,惹了無數牢騷,你想可有什麼趣味?
看官且住,在下做書的做到此間,卻有一言奉勸,一班花柳場中的墜鞭公子,走馬王孫,且灰問柳之心,請聽粲花之舌。大凡一班嫖界中人,必定要有嫖界的資格方才不至吃虧。什麼叫做資格呢?第一要身段風流,第二要少年都麗,第三要郭家的金穴,第四是要嫪毒的大陰。這四件事兒樣樣完全,樁樁不缺,方算得花柳從中的飛將,溫柔隊裡的班頭。在下說到此處,就是人來問著在下道:「從來說鴇兒愛鈔,姐兒愛俏,你怎麼把身段放第一,面貌倒放在第二呢?」在下就回答他道:這個話兒卻不是這般說法,你且安心靜聽,待在下一一的道來。
大抵堂子裡的客人,只要有些閱歷,自然隨處占些便宜,那初出茅廬、一毫閱歷沒有的客人,自然到處要吃些虧苦。就是一味的少年美貌,也要有這一身功架幫襯著他,方才做得堂子裡頭上客。若是單靠著自家面貌,一些兒沒有閱歷,樣樣都是外行,那歌場酒陣的規模絲毫不懂,竟是個壽頭碼子、土地老兒,盡著在堂子裡頭呆頭踱腦的亂闖,枉可的生了一付面貌,那裡占得著什麼便宜?就如倌人的資格一般,相貌好了,還要看他的應酬;應酬好了,還要揀他的功架。若單是面貌好些,身段應酬一些沒有,像了那虎丘山上的泥娃子,楚王宮裡的息夫人,不言不語的默然相對,可有什麼味兒?照這樣的看起來,不得不把客人的功架推為第一,那面貌只好靠後些兒,算作第二的了。至於嫖客的銀錢自然也是一件逢時利器,但盡有那些曲辮子的客人看中了一個倌人,轉著他的念頭,往往花了一千八百、三千二千,倌人的身體也沒有碰著一碰。可見雖然錢可通神,也有辦不到的事體,所以這銀錢一道只好排在第三。再講起那武則天的淫經,張昌宗的秘記,這卻要先有了上面的這三樁資格,方才做得到這個分兒,不是和那倌人一見兒面就可以如此如此得的,那就不得不把這件事兒排到第四去了。這是講那做客人的資格。
如今再提起倌人的現狀來,倌人們的看待客人,本來都是虛情假意,這卻不好怪他。為什麼呢?他做的就是這個迎新送舊的生涯,暮李朝張的本分,若要做了客人,一個個都把真心相待,不敲他的竹槓,不要他的銀錢,倌人的首飾衣服,動用開支,卻叫他出在那裡?難道要叫他倒貼了銀錢,把自家的身體供給客人的頑笑麼?
從來說青樓妓女只愛銀錢,沒有情意,這句話卻是大謬不然。他做著這行生意,不要銀錢,可要什麼?就是客人上了他們的當,也是客人們自家情願,伏伏貼貼的把大把的金銀雙手奉送,不放一個屁兒。他們做倌人的難道好做了強盜,硬搶客人的錢麼?這樣的平心和氣細細想起來,倌人們沒有良心,實在怪他不得。只要做客人自家隨處留心,不要上他們的圈套,到了那個時候,栽了筋斗,埋怨地皮,可是懊悔不來的了。
最可憐的是一班大人先生,自家的年紀差不多將近中年,堂子的情形卻又是一毫不懂,偏偏的要學那絲竹東山的謝太傅、戎裝駿馬的陳季常,一天到晚,盡著在堂子裡頭選舞徵歌,追歡尋夢。提著那一身的精神氣血,捏著那幾根的八字鬍鬚,在倌人面前扮出了許多丑臉,做盡了無數戎腔。在上司面前做不出的奴顏婢膝,只要一見了倌人,他就自然而然、不知不覺的沒有一樣不做出來。在他自己想來:「我這樣的降心遷就,屈意溫柔,倌人面上可以告得無罪的了。」豈知倌人們見了那班大老,面上雖然應酬著他,心上卻在那裡十分好笑。趙是大人們賣弄風流,越是倌人們滿心厭惡。見了他們那般動手動腳、嬉皮笑臉的醜態,不由得滿身毛孔都皺了起來,成了一身的雞皮疙瘩。這幾句說話,實是在上海一個有名的倌人口內演說出來,並不是在下自家杜撰。列位試想,這老人花叢可有什麼趣味?
如今閒話休提,書歸正傳。只說王太史不見了姨太太,無可如何,只得把一肚皮的氣一齊發作在家人身上,把當差的大罵一場,說他為什麼這般貪懶,先自回來,不跟著他們一起進城,以致鬧出這般笑話。當差的一肚子的委屈,不敢回嘴,只好諾諾連聲,連說:「家人該死。」王太史罵了他一頓還不出氣,立刻把他攆了出去,方才完事。
王太史自從經了這兩番笑柄,誰知他並不灰心,又在人家席上看中了陳文仙,一連叫了十幾個局,吃了兩三台酒。陳文仙雖然不比金寓和花彩雲這一班辣手倌人,卻總有些紅倌人的習氣,見了王太史這般年紀,鬚髮皆蒼,那裡有什麼真心相待?
只是面子上淡淡的應酬他。王太史卻看見陳文仙相貌甚好,身段玲瓏,真是潤臉呈花,圓姿替月;趙後回風之態,梁家七寶之妝。從前的花彩雲和金寓兩人的豐格,都覺得趕不上他。這位王太史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,每每的在陳文仙院中一直坐到夜深還不肯走,微微的露出些仰慕的口風,要想陳文仙留他住夜。陳文仙那裡睬他,只裝著糊塗,不懂他的意思,就是這般一天一天的挨了過去。
王太史初做陳文仙的時候,章秋谷正在蘇州,所以秋谷並不曾曉得。到得章秋谷回來之後,因為借著中秋的局帳,試出陳文仙的真心,未免又加了幾分情愛,每天晚上竟不回去,十天之內,倒有六七天住在陳文仙的院中。這一天正逢禮拜,秋谷曉得堂子裡頭禮拜的生意總比別天好些,恐怕去得早了,有些碰和吃酒的客人還沒有散局,一則陳文仙分不開身,二則呆呆的坐在那裡也覺得沒有什麼趣味,有心去得遲些,直到十二點鐘之後方到兆貴里。在章秋谷的心上,以為這個時候一定沒有什麼客人的了。豈知到了那裡,房間擠得滿滿的,一些沒有空兒,大房間內有一個客人正在擺著雙台,另外還有兩三場和碰得甚是熱鬧。秋谷去了,沒有房間,只得在大房間背後一間小小的後房內權且坐下。
秋谷見了這般光景轉身要走,陳文仙趕了進來,一把拉住死也不放。秋谷只得坐下,和陳文仙講不多幾句說話,忽又聽得樓下相幫高叫客人上來。陳文仙立起身來往外便走,迎出房門。秋谷坐在房內,只聽得陳文仙對那來的客人說道:「王大人,對勿住,今朝房間勿空,阿好等一歇?」又叫寶珠姐姐道:「耐到樓底下花麗卿搭去看看,阿有空房間?」寶珠姐答應自去,又聽得那客人說道:「既是房間不空,也不必去另借房間,我去一回兒再來也好。」那說話的聲音是常熟口音,並且覺得十分相熟。正是:
謝太傅中年絲竹,別有深情;潘黃門兩鬢霜華,猶多綺思。
不知來的客人究竟是誰,靜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