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回 桃花人面惆悵劉郎 細雨斜風重尋關盼
且說王太史正在家中寫字,恰恰的陸雲峰走了進來,把金寓要嫁陳姓客人,當夜就要動身回去的話和他說了。王太史那裡肯信,只向陸雲峰冷笑道:「你說是一廂情願的話兒,不管事情的真假,你想金寓那邊我天天過去,要真有這樣的事情,我那有不曉得的道理。他嫁人不嫁人我不知道,難道你倒比我明白些麼?」陸雲峰聽王太史只是一派的糊塗話,更加有氣道:「現在不用說什麼別的,我只要同你到觀盛裡去看他一趟,要是沒有這件事情,憑你怎生罰我。我是一片好意,特地趕來給你一個信兒,你們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干,難道我打了你們的破敗,就有什麼好處不成?」王太史聽了只是不信,道:「無論你怎生說法,總而言之,他的病還沒有全好,怎麼就好嫁人,可不是笑話麼?」這幾句話把個陸雲峰氣得昏了,一把拉著王太史的衣裳,定要和他同去看個明白。王太史沒奈何,只得勉勉強強的換了衣裳,一同出門。
那時已有掌燈的時候,陸雲峰本來坐著包車來的,王太史就坐了自己的包車,一先一後,如飛的直往觀盛裡來。到了弄堂門口停下包車,王太史和陸雲峰一同進弄,走到門口推門進去,王太史頭一個進門,看那光景就覺有些不像。客堂裡只點一盞壁燈,保險燈也不見了,樓上更是黑洞洞的沒有燈光,更沒有一些聲息。王太史見此光景,曉得事情不妙,口中只叫得一聲「阿呀」,急急的奔上樓去。陸雲峰跟在後邊,一同走進房內,只見房內的木器家生都是橫七豎八的堆得滿地。窗前梳妝台上只點著一盞半明不滅的長頸燈台,結了一個大大的燈花,光燄搖搖,閃爍不定。大牀上的被褥帳子已經不見,連金寓的四隻衣箱也不知那裡去了。衣廚的門開得壁直,內中也是空空的沒有什麼東西。王太史見了這般形景,只氣得目瞪口呆,默然無語。陸雲峰立在後面,冷笑一聲道:「何如?」
王太史此時心上千回萬轉,也不知是苦是甜,是酸是辣,辨不出自家心上是個什麼味兒。呆了一回,想不出什麼主意,還是陸雲峰提醒他道:「金寓雖然逃走,一定還有未曾帶去的人,或是粗做娘姨,或是廚子之類,方才我們進門的時候,看那樣兒不像一人沒有的。你姑且叫他們一聲,把他們叫了上來問問他們,究竟是如何逃走,或者還可追得轉來。」王太史聽了方才醒悟,便高聲在樓上叫了兩聲,聽得樓下廚房內隱隱的有人答應,卻是廚子的聲音。果然不多一會,就聽得「登登登」
的腳步聲音走上扶梯,直到房內,見了王太史,不覺呆了一呆。王太史見了廚子上來,連忙問道:「他們那一班人那裡去了,怎麼一個人都不見呢?」廚子聽了大為驚異,便從實說道:「我只曉得他們搬到歸仁里去,不曉得什麼別的事情。」王太史不等說完,急急的又問道:「他們既然搬去,為什麼又單把你留在這邊呢?」廚子道:「他們先把隨身的箱子搬去,留下這些粗重的家具,叫我在這裡看家,明天再來搬取,不曉得他們是到那裡去的。」
王太史聽了半晌並不開口,陸雲峰卻代他氣憤道:「他們既是走了,料想一定是往通州一路去的,此刻輪船還沒有開,我們趕到船上追問,一定尋得著他。」王太史一口氣梗在胸口透不出來,掙了半天方才抽出一口冷氣,問陸雲峰道:「你怎麼曉得他們是往通州一路,難道他們和你說過的麼?」雲峰道:「我還沒有和你細說,那姓陳的客人是通州知州的兒子,年紀甚輕,品貌也好,所以金寓一心一意的定要嫁他。你雖然是個太史公,卻已是五旬開外的人了,那裡趕得上他們這一班少年浪子,專在倌人面上用那修飾的工夫,你想我們那裡做得出這般模樣?你當初不肯信我的話兒,如今懊悔已是嫌遲的了。」
王太史聽了也不回答,呆呆的想了一回。陸雲峰催他道:「怎麼樣?要去追問卻要快些,何必在此間耽擱?」王太史朝他搖搖手道:「我想這件事兒還是我自己認些晦氣,不要提起的為妙。你想金寓雖然答應嫁我,不過是一句話兒,又沒有什麼憑據;付那一千銀子定銀的時候,是我自己親手交給他的,又沒有一人見證,沒有一個收條。就是趕到船上尋著了他,他若是老羞變怒,和我硬挺起來,也不能當真將他怎樣,那時豈不是更覺坍台?所以我的意思,也不必再去追他,只算我瞎了雙眼把他當作好人,上了他這樣的一盤惡當。從今以後只當沒有這件事兒,絕口不要提起,還要托你在朋友面前替我遮瞞一二,切不可逢人便說,弄得我沒臉見人。」
陸雲峰起初原是一團怒氣,恨不得把王太史的事當作自己的事情,尋見了金寓,不知要打算將他怎樣。及至聽了王太史的一番說話,回心一想覺得實是不差。金寓雖然口說嫁他,卻自己又不是媒人,又不是見證,沒有什麼一定的憑據,那裡說得過他?萬一金寓翻轉臉皮搶白幾句,說他們霸阻從良,那時放手又不是,不放手又不是,難道真好不叫他嫁人不成?如此一想,便把那一腔烈火一時間瓦解冰銷,歎一口氣道:「罷了罷,雖然不是我的事情,卻實在替你氣憤不過。你的說話也是不差,只是不去追他,就這般把他放走,卻是便宜了這個良心喪盡的東西。」說著,又覺又埋怨王太史道:「都是你當初不肯聽人說話,現在卻弄到這個樣兒。」王太史道:「事到如今,不必提起,我也追悔不來的了。」說罷,回頭見廚子還自癡癡呆呆的立在一旁聽他們說話,王太史當時就吩咐了那廚子幾句話兒。那些木器傢伙本來都是租的,只消叫人搬去就是,又叫那廚子暫看一夜,明天叫人來搬,又把那房子退了,廚子也辭了自去。這且按下不提。
只說王太史自金寓逃走之後,心上雖然懊惱,那花柳場中的興趣卻是一毫不減,只想要再看一個比金寓好些的人。果然不到幾天,又被他看中了一個東尚仁的花彩雲,也是一個著名的老蟹。王太史卻又偏偏的揀中了他,做了不多兩日,吃過兩三台酒,碰過三四場和。花彩雲見王太史呆頭踱腦的不甚內行,明放著是一個土地碼子,便想放出辣手弄他一注銀錢,輕輕易易就和王太史做了相好。住過一夜,就撒嬌撒癡的要嫁他。王太史見花彩雲待他十分要好,不比金寓總是冷冷的樣兒,心上就甚是歡喜,認定了花彩雲是個好人,便請辛修甫和他做媒。辛修甫明曉得花彩雲也不是個肯嫁王太史的人,又是一番騙局,懇懇切切的勸了他幾次。怎奈王太史執意不從,口中只說:「花彩雲決計不是金寓一般的人,你們不要胡說。你若是不肯和我做媒,我也不好勉強,只好待我去另請別人便了。」辛修甫聽了無可奈何,只得和他去說,講定五千身價,先付二千。這回的王太史卻比前一回老到了許多,付定洋的時候叫辛修甫從中經手,還要花彩雲寫了一張收條,畫了花押,又叫吳鑒光看了一個合婚的吉期。王太史自以為是千妥萬當的了,不想到了吉期的前一天,又鬧出花樣來。
看官,你道是什麼花樣?原來花彩雲接了王太史的定洋,打算要想個法兒逃,不料事機不密,不知怎樣的走了風聲,被辛修甫打聽了出來,不覺勃然大怒,好在付過定洋,立有婚書,不比金寓的逃走一毫把握沒有,所以不能追他;這花彩雲既然出過婚書,又有收銀的字據,和他出起場來,不怕他飛上天去。當下辛修甫得了這個信息,便立刻報了捕房,先派了一個警察來守住了花彩雲的門口,隨後修甫自己趕到彩雲院中,當面問他不應這般混帳。誰知花彩雲不慌不忙,一口咬定並沒有這樣的事情,竟是賴得乾乾淨淨。修甫聽了,也指不出個什麼逃走的憑據來。花彩雲倒逼住了辛修甫,問他這句話兒是那個同他說的,一定要修甫指出這個人來,倒說得修甫無言可答。花彩雲又道:「倪堂子裡向嫁人勿嫁人,總歸全靠一個名氣,格號說話倪陸裡擔當得起?之修甫想了一回,方開口冷笑道:「據我看來,你的說話還是老實些兒,不要大寬大轉的遠兜圈子。你既是不願從良,這也不能勉強,這是一生一世的事情,勉強不來的。與其嫁了過去將來鬧什麼笑話出來,不如現在一刀兩斷,講個明白的好。我看你把他付過的定洋還了出來,我到他那邊說法,從此兩不相關,免得你心中不願,否則你今天這件事兒鬧了出來,既有婚書,又有現成的收據,恐怕你到了公堂難逃公道,不知你心上如何?」
花彩雲聽了不覺紅泛桃花,低頭無語,半晌方說道:「倪堂子裡向格嫁人,勿是好弄白相格。故歇倪嫁王大人,外勢大家才曉得格哉,一排老客人聽見說倪要嫁人,來也勿來,生意才無撥格哉。辛老拜托耐,去搭王大人說聲,倪是打打算算嫁撥俚格,故歇俚翻過來說勿要末,只要俚摸摸良心,自家說仔一聲末哉。」修甫道:「你不要認錯了我的意思,這件事情王大人還沒有曉得,這是我的主意,還要去同他商量起來。」花彩雲道:「故歇也無啥話說,倪雖然做仔倌人,也勿見得自家挨上仔別人家格大門,老實說,要討倪格客人也勿止王大人一干子。俚耐勿要,倪也無啥希奇,只要俚自家想想,說末說仔一泡,弄到仔故歇,原是一場無結果,阿對倪得起?辛老倪格生意瞞耐勿過,耐看倪故歇阿有啥格生意,還要叫倪還俚二千洋錢,叫倪陸俚搭去變格二千洋錢出來?」辛修甫聽了,也曉得花彩雲的意思,無非想賴掉這一筆定洋不拿出來。當下說來說去說了半天,又呼嚇了花彩雲幾句道:「你若一定不肯,巡捕現在門口,我便叫他進來,先把你解到捕房再說別的。」花彩雲吃了這一驚,怕吃巡捕官司,方才勉強答應。
辛修甫便出了東尚仁,直到醬園弄王太史家,把花彩雲要暗中逃走,自己叫了警察看住了他的大門;又把花彩雲的說話、自己的主意,詳詳細細說了一遍。在辛修甫的意思,以為花彩雲既要逃走,就是勉強把他娶回家去,也要鬧出笑話來,只有這樣的一個法兒,叫他還出定洋,從此一刀兩斷,庶幾不至吃虧。辛修甫在王太史的身上,也可算得是盡心竭力。那曉得王太史這兩天正在高高興興的準備著要做那芙蓉帳裡的新郎、玉鏡台旁的花侍。正是:
準備畫眉之筆,京兆風流;安排荀令之香,蕭郎旖旎。
那心上的歡喜是不問可知的了。那裡曉得辛修甫忽地跑來報了這個信息,好似青天霹靂,平地波濤,這一氣直氣得面青唇白,半晌無言。辛修甫又勸他道:「那花彩雲本來是上海有名的辣手倌人,你就是把他娶到家中,也是養他不起,不如還是聽了我的說話,仍舊把定錢收了回來,還是你的運氣。」王太史尋思了一會,卻又捨他不得起來,似信不信的道:「既是這般說法,我們兩人同到彩雲院中,看他怎生打算,我們再打主意便了。」辛修甫曉得王太史有些呆氣,不肯捨他,卻也無可如何,只好同著他逕到東尚仁去。
花彩雲見了王太史,登時做作起來,把眼睛擠得紅紅的,倒在王太史懷中。王太史見花彩雲這般做作,娭光眇視,薄怒佯嗔,寶靨偎雲,纖腰昵抱,又聞得一陣脂粉香水的味兒,早把個王太史弄得肢體皆酥,神魂欲化,頭腦之內不由得有些渾淘淘的樣兒,一點主意也沒有了。再經花彩雲把方才對著辛修甫的說話又對王太史說了一遍,更兼一手揪著他的鬍鬚,一手扭牢他的耳朵,口中幾哩咕羅的,倒把王太史抱怨了一個不了。正是:
雕籠押羽,池邊共命之禽;寶檻移花,牆外春風之恨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