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
  老風流豔福難銷 美少年名花獨佔

  且說前回書中說起王太史的現狀,免不得先把王太史的許多笑話一一的演說出來。只說王太史有一天,在人家席間看見了一個公陽里的姑蘇金寓,不知怎的就十分傾倒起來。這金寓原是上海灘上數一數二的人物,年紀已有二十五六的光景,雖然半老徐娘,卻是尚饒豐致,更兼丰容盛翦,皓齒明眸,應酬甚是圓融,談吐也還不俗。只是有一件,脾氣不好,愛做恩客,愛姘戲子、馬夫,正經花錢的客人,反把他高高的擱一在旁,正眼兒也不去看他一看,往往惹得客人發起火來,從此絕跡。他卻毫不放在心上,依然還是我行我素,不改絲毫。一連嫁過幾回,都是貴家公子,殷實商人。嫁過去到一年,便拚命的百般吵鬧,尋死覓活,鬧得個不可開交。人家被他鬧不過了,賭氣放他出來,憑他怎樣,他卻安安穩穩的重落風塵,琵琶再抱。你想這樣的人,那裡有什麼良心?王太史卻偏偏的看中了他。當夜席上轉了一個局,翻台過來,就吃了一台酒,又連著碰了一場和,從此就天天在金寓院中走動,盡心竭力的報效起來。
  王太史每年的修金雖然也有二千多銀子,那裡禁得起他這樣的狂嫖,免不得要向別人借貸。只要金寓說出來的說話,他無有不依:金寓說一聲要上天,他就立刻去搬梯子;金寓說一聲要入地,他就立刻去挖深坑。總而言之,王太史待承金寓的這一番「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」的光景,若用在父母家庭之內,便是那孝感動天的孝子;用在君臣綱紀之間,便是那精忠貫日的忠臣。
  王太史這樣的待承金寓,只指望有些情愫到他,誰知金寓的心思卻大是不然。看著王太史腰駝背曲,又留了一嘴的鬍鬚,這樣的神情還要去勉強學那風流解數,嘻皮笑臉動手動腳的,心中甚是厭煩。憑著王太史萬種溫存,十分巴結,從沒有一些兒笑面待他,只是冷冰冰的面孔,待理不理的樣子。王太史那裡曉得,還是在他身上拚命的花錢。依著金寓的意思,那裡肯叫他沾著自家的身體!卻被房間裡娘姨苦苦相勸,為的生意起見,沒奈何勉勉強強的留了王太史兩夜。
  王太史受了金寓的特別利益,自以為榮幸非常。看見了不論何人,見一個告訴一個,只說是自己這般年紀,居然也有和他相好的倌人,這真是難得的奇緣,一生的知己。差不多就是西子太真之遇,瑤台月府之逢。別人聽了他這般說法,都在背地裡笑他,只不好當面說破罷了。王太史那裡曉得,只是昏昏沉沉的,一天到晚除了辦幾件公事、拜幾處客人之外,其餘的工夫都是銷磨在金寓那邊。自從三月間做起,直到四月盡邊,差不多也花了一千多兩銀子。在王太史的心上想來,可算得是和盤托出,竭盡綿薄的了。王太史的出身雖然本是宦家子弟,卻是家世清貧,看得這一千多兩銀子的人情,真是天大地大,無大不大,出了一身臭汗,忍著滿心難過,方才高高的捧了出來。這要是除了金寓,換了第二個人,未必想得動他這一千銀子。怎奈在金寓眼中看了卻是平淡無奇,看得他屁也不值一個。
  有天晚上,這位王太史在金寓院中張筵請客,到了許多客人,金寓卻只是冷冷的樣子,酒也不斟,曲也不唱,只懶洋洋的在王太史背後坐了一回。恰好別處有人叫局,相幫傳了局票進來,金寓趁此霍地立起身來,換了衣服,也不招呼檯面,竟是一言不發的翩然而去。檯面上客人看了金寓這般慢客,一個個都有些代抱不平。王太史卻是一毫不覺,只當沒有這件事兒,依然高興非常,春風滿面。眾客人看見主人這般的大度優容,倒不好意思開口,只得罷了。及至金寓出局回來,仍是默然坐下,沒有一句話兒。房間裡的娘姨替客人裝水煙,一個個一齊裝到,獨獨的空過了王太史一個主人。
  眾人看見這樣情形,十分不忍。就有一位姓陸的客人,叫做陸雲峰,少年口快,慷爽非常。他見了王太史瘟得利害,再也忍耐不住,向著他冷笑一聲道:「王伯翁真好耐性,真是十年養氣,方有這樣的忍耐工夫。要是換了我們這班少年,早已對他不起的了。」王太史聽了,還不甚明白他的意思,連忙問他說的是那一路的話兒。陸雲峰又冷笑道:「我們做客人的花錢吃酒,又不漂他的賬,又不借他的光,為什麼要受他們的這般悶氣?」
  王太史還未開口,金寓早瞅了陸雲峰一眼,微微笑道:「陸大少勿要動氣,倪是生來老老實實格脾氣,無撥啥格多化瞎巴結,瞎應酬。剛剛碰著格王大人,搭倪一樣格脾氣,所以王大人到倪搭來,倪賽過當俚自家人,隨隨便便,總歸是實梗樣式,王大人也從來朆扳歇倪格差頭格。像俚篤格排時髦倌人,嘴裡向末說得蠻好,軋實肚皮裡向一肚皮才是格槍花,格號樣式倪是生來勿會格,只好請唔篤各位大少包涵點倪格哉。」陸雲峰聽了金寓的一番花言巧語,一時竟說不出什麼來,只好冷笑一聲,也就罷了。只有王太史聽了金寓的話,說是把他當作自家人一般看待,這一喜,喜得非同小可,霎時間手舞足蹈,眼笑眉開,好似那甘露人心,醍糊灌頂,甜迷迷的,不知不覺直望耳朵裡鑽了進來。便對著眾人說道:「你們大家都說我是個瘟生,那裡曉得我們的要好!你想,倌人做了客人,把客人當作自己家裡的人一般看待,要好到這個分兒,還要打算叫他怎樣呢?」大家聽了雖覺好笑,卻又不好當面駁他,只好放在肚裡,勉強附和幾聲。
  金寓坐在王太史身後,聽見他這般說法,忍不住把嘴披了一披,背過臉去撲嗤一笑。偏偏的又被陸雲峰看見,實在氣他不過,對著王太史笑道:「王伯翁的話兒果然不錯,金寓和你十分要好,竟把你當作自己家人,這才算得你王大人的顏色。要是換了別人,那裡有這般資格?恭喜恭喜,指日你一定要發大財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刻毒,把一個王太史說得滿面通紅,又不好當真髮作,只得說道:「我們一向客客氣氣的,這是什麼頑笑,真是豈有此理!」眾人聽了陸雲峰的說話已是要笑,再看了王太史面紅耳赤的那種樣兒愈加好笑,由不得一齊放聲大笑起來。笑得個王太史認真又不是,不認真又不是,面上越發紅了,坐在席上如坐針氈,好生難過。虧得有兩個懂些事務的客人恐怕王太史惱羞變怒,連忙對著眾人搖手,使一個眼風,止住了眾人的笑聲,又尋些別的話兒和王太史問答,方才把這一件事兒叉了開去。當下敷衍了一回,眾人見時候已經不早,便請主人賜飯。王太史叫娘姨搬上乾稀飯來,大家吃了些兒,謝過了擾,一哄而散。正是:
  酒闌人散,燈回寶帳之春;漏盡更殘,煙裊金爐之篆。
  王太史坐著不走,心上自然要想金寓留他。金寓卻總是一付無精打采的樣子,好像心上有什麼心事一般。王太史猜不出他的意思,只是陪著笑臉挨近金寓身旁,賊忒嘻嘻的問長問短,金寓總不理他。
  原來金寓新做了一個姓陳的客人,是現任通州知州的兒子,卻是綺年玉貌,倜償不群,顧影臨風,風流自賞。這樣的人物到了嫖界,不用說,自然到處沾光。從來鴇兒愛鈔,姐兒愛俏。金寓自從做了這姓陳的客人,不多幾天已經有了相好,要好異常。王太史那裡趕他得上?況且王太史這般年貌,滿面的晦氣,一嘴有髭須,和姓陳的兩邊比較起來,一邊就是那控鶴監的傅粉郎君,一邊便是那終南山的虯髯進士;又好比那戲上的岑彭馬武一般,相形之下,實在是玉石攸分,妍媸愈判。你想那金寓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妹,眼中那裡看他得上?又有個姓陳的和他比較,自然越發的厭惡起王太史來。
  剛剛這一天晚上和姓陳的客人預先約定,叫他十二點鐘之後一定要來。偏偏又撞著了王太史這個瘟生,也想在金寓院中住夜,只把個金寓恨得金蓮暗頓,媚眼橫睃,暗暗的心中咒罵。卻又不好趕他出去,只得由坐著,不去理他。反自走到窗前坐下,取出一付牙牌,點了一支洋燭,倒定定心心的打起五關來。王太史覺得有些沒趣,訕訕的走到煙榻上邊和衣睡倒。金寓見王太史竟不肯走,也無可如何,只得由他睡著。直迸到兩點多鐘,金寓心上甚是著急,恐怕姓陳的客人來了,看見有客在房,和他吃醋。想了一會忽然計上心來,暗想只好這般如此,方才遣得動他。想定主意,便走到榻旁坐下。
  此時王太史已經有些迷迷糊糊的睡著,金寓把煙盤推過一邊,軟綿綿的和王太史並頭睡下,臉貼臉的揉了一揉。王太史登時驚醒,金寓笑迷迷的低聲問道:「辰光勿早哉,耐阿要轉去罷,唔篤屋裡向格太太,要罵倪格哩。」王太史起先見金寓睡在身旁,楊柳垂條,花枝低亞,又是香肩並倚,玉體輕偎,悄語低言的和他說話。這位王太史公自從和金寓落了相好,花了無數銀錢,受了許多冷淡,那裡受過金寓的這般恩寵。現在見了他這樣的一番做作,早把個王太史弄得好像雪獅子向火,融化了半邊,不知不覺的心蕩神搖,六神無主。及至聽得金寓叫他回去,卻不由的呆了一呆,便也低聲說道:「這個時候你還要叫我回去麼?我們又不是沒有落過相好,就在你院中住了一夜也不算什麼希奇。」金寓聽了,皺著眉頭勉強答道:「勿是呀,耐格個人啥格實梗多心!倪倒是一片好心,為仔耐身體勿好,恐怕淘壞仔耐格身體呀。耐自家想哩,連浪幾日吃酒碰和,總要到啥格辰光,一格人洛裡有實梗幾化精神?耐自家末無撥清頭,倪倒有點替耐放心勿落。今朝勿要住來浪倪搭哉,豪燥點轉去,養仔日把再出來罷。倪倒勿比格排倌人,單曉得自家尋開心。」金寓說到這一句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紅暈兩腮,嬌羞滿面,就頓住了口不說,用小手巾掩著櫻唇,微微含笑。
  王太史聽了他這般說法,真是靈犀一點,沁人心脾。那一時心上的快活,在下做書的也說不出來。但是見了金寓這樣的風神旖旎,情話溫存,卻又捨不得自家回去,便含笑向金寓道:「你的說話實是不錯,我就聽了你的話兒,在你這裡借一夜乾鋪,明天回去如何?」金寓見王太史老著面皮只不肯走,登時就煩惱起來,面上卻不露聲色的仍舊向他笑道:「耐格人啥總是實梗介,倪搭耐講格閒話,總歸一句才勿肯聽格,倪未來浪替耐發極,耐末倒殺死格糟蹋自家身體,阿要討氣,說起來像煞還是倪勿肯。」說著又微微的含笑。
  王太史本來已是心神撩亂,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,只見他星眼微朦,雲鬟半卸,口脂低度,蘭氣暗吹。忍不住心神蕩漾,便把兩手合抱攏來,把金寓摟入懷裡肉麻了一會。金寓正色催他道:「格歇辰光耐好去哉呀,勿想等歇點路浪轉去受仔風寒,出起毛病來,倪倒耽當勿起。」王太史聽得金寓連連的催他回去,雖然不敢不走,卻免不得有些疑心,還是蠍蠍螫螫的不肯就走。惹得個金寓火冒起來,春山半蹙,秋水含嗔,似怒非怒的瞅著王太史道:「耐格種人直頭少有出見格。倪是顧惜耐自家格身體呀,耐定規勿肯轉去,像煞倪總歸有點勿放心。耐勿肯聽倪格閒話末,隨便耐去那哼,本來勿關得倪啥事,倪阿好來管耐?」說著坐起身來,推開了王太史的雙手,掠掠頭髮就要跑開。王太史見金寓翻起面來,便嚇得他不敢開口,只得也洋洋的立了起來。正是:
  何郎年少,獨看上苑之花;潘岳中年,僅有閒情之賦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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