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回
  章秋谷有心試名妓 玉太史臨老入花叢

  且說潘吉卿妄想癡心,要想月蘭倒貼,不料非但不能如願,反被金月蘭卷了幾千銀子的金珠首飾逃走出來。潘吉卿歷年以來的積蓄都被他一卷而空,自家想想,花了無數的精神,拚著自家的性命,去巴結那班婦女,方才得來的這點東西,一齊捲得乾乾淨淨,尺寸不留。看官,你道這潘吉卿如何不急?看著金月蘭這般樣子,你想這班倌人何等狠心,那般辣手,那裡還有什麼天良。所以堂子裡的倌人萬萬娶他不得,這些說話都是在下閱歷有得之言,並不是信口開河,有心捏造。
  閒話休提,書歸正傳。只說章秋谷自從到了上海,便有辛修甫等一班好友,一個個輪流接風。不知不覺的過了幾天,看看節近中秋,金風送爽。秋谷這一節的局帳,止有王佩蘭和陳文仙兩處多些,其餘都不過七八個局,或是一兩台酒,為數不多。王佩蘭家自從為了金水煙筒跳槽之後,一直沒有去過,算來也是有限。只有陳文仙院中有二十幾台酒錢,八九十個局錢。秋谷約略算了一算,自家在常熟出來,帶了幾千銀子,沒有用掉多少,算起來儘夠開銷。局帳倒不過四百塊錢的光景,倒是楊慶和銀樓帳目有七百多些,就是拿了一支金水煙筒,也沒有什麼別的。秋谷一注一注的算了一回,大約連戲園、大菜館、馬車行這幾處的零碎帳目並在一起,差不多也要一千五百塊錢。便開了皮包,取出一張一千二百兩銀子的匯票,到後馬路錢莊上去兑了許多鈔票回來,先到楊慶和去把帳算清,便回到兆貴里來。
  這幾天將近中秋,大家收帳,堂子裡頭的生意狠是清淡。陳文仙恰好在家。秋谷進去坐了一回,忽然心上轉了一個念頭,暗想:上海的倌人只愛銀錢,只要有了銀錢,沒有辦不到的事體。就是倌人見了客人,裝出多少假情假義,十分要好的樣兒,這也是銀錢買出來的,並不是倌人當真愛著這個客人。如今文仙的待我總算不差,但是他究竟心上如何,我卻無從曉得,何不趁著開銷局帳的時候,想個法兒試他一試?只說我盤纏用盡,家裡的錢還沒有寄出來,你們這些局帳只好一齊等到節後開銷,現在卻無從想法。看他聽了我的說話,神色如何,那待我的心是真是假就看出來了。
  想定主意,就向陳文仙招手,叫他過來,自家臉上故意裝出一付氣悶的樣子。
  陳文仙見秋谷招手叫他,慢慢的走過來,坐在秋谷肩下,問道:「啥格事體,說哩。」
  秋谷假作皺著雙眉,搖頭不語,文仙連問了幾聲,見秋谷依然不答,發起急來道:「耐今朝啥格道理,跑得來陰陽怪氣,一付勿高興格面孔;問耐閒話末,一聲勿響,阿是倪得罪仔耐哉?」秋谷聽了,方才抬起頭來,把文仙的纖手握在手中,歎一口氣道:「你也沒有什麼得罪我的地方,這會兒我有我自家的心事。」文仙聽了章秋谷的說話,抬起秋波,向他注視,果然見秋谷雙眉深鎖,一付不高興的神情。陳文仙不知為了何事,反著實吃了一驚,連忙問他為甚事情,秋谷卻默然不語,嘔得陳文仙急了,賭氣立起身來。秋谷方又歎口氣道:「我的事情和你說也沒用。」便又頓住了不說下去,急得陳文仙媚眼微睃,金蓮雙頓的埋怨他道:「有啥格事體,豪燥點說哩,耐看格付架形,阿要討氣。」
  秋谷見陳文仙當真急了,暗暗好笑,方才附著他的耳朵悄悄的告訴他道:「我到了上海已經一節多些,家裡帶出來的錢差不多將要完了。前天我寄了一封家信回去帶錢;還沒有接到回信,恐怕節前是來不及的了。不瞞你說,我節邊的開銷帳目共要一千多些,勉強借貸了些,卻還只有一半,還有堂子裡頭的局帳,也要差不多五百塊錢,實在想不出個法兒,這個秋節如何過得下去?你想,現在已經逼近中秋,正是大家收帳的時候,那裡一時想得出什麼法兒?況且堂子裡頭的局帳,節邊都要開銷,更是有關場面,叫我心上怎生不急?」陳文仙聽了方才明白,倒覺放下了心,「嗤」的一笑道:「倪當仔耐啥格事體實梗格發極,一塌刮子少仔幾百洋錢,也用勿著實梗樣式啘。倪搭格局帳是倒無啥希奇,耐有末開銷仔點,無撥末也勿要緊。
  秋谷聽了心中暗暗歡喜,索性逼緊一步道:「你還沒有曉得我的意思,你這裡的局帳雖不要緊,但是這一班房間的娘姨、大姐,都是天字第一號的勢利心腸,我若是到了節邊局帳都付不出來,以後還有什麼臉兒再到你院中行走?」說著,臉上做出那懊惱萬分的樣子,又向文仙道:「我今天來了一趟,明天還要出去尋人設法。
  若是這幾天之內借到了錢,還了你們局帳,我自然在你院中照舊往來;若是借不到錢,那就要直等家裡的錢寄了出來,方能再到你院中走動。所以我今天特地到你這裡來暗中和你說明,節前若是不來,你不必叫娘姨尋我。」說罷,又做出一付無奈的神情,對著陳文仙大有黯然銷魂之意。陳文仙被秋谷這一番做作,不覺也把他的心事提了上來,蛾眉蹙黛,鳳目含波,看著秋谷的樣兒,也覺有些淒楚;便一把攙著秋谷的手,梨渦低熨,檀口斜偎,似笑不笑的對他說道:「耐慢慢交看囁,勿要實梗性急,就是局帳勿開銷末,也無啥希奇啘。」秋谷又附耳向他說道:「不是這般說法,這班帶房間的相幫,掮帶擋的娘姨、大姐,都不是什麼好人,將來他們傳說出去,還要說你做了恩客,所以連局帳都沒有開銷。你們做倌人的名氣要緊,那裡禁得起這樣的一個名聲,你想我這句話可是不是?」陳文仙聽了,覺得章秋谷的說話果然不差,便也覺得為難起來。
  想了一會,忽然想著了一個主意,便咬著秋谷的耳朵說了一回。秋谷連連搖頭道:「這個辦法不妥,況且我也不是這樣的人。」文仙聽了皺著雙眉,又向秋谷耳邊說了一會,秋谷還不肯答應。文仙不由分說,支開了房裡的娘姨,取出首飾匣來,撿了兩件不知什麼東西,忙忙的仍把首飾匣兒收好,跑過來就塞在章秋谷衣袖管內。
  秋谷看時,見是一隻金剛鑽戒指,一付蒜苗梗式的金鐲頭。暗想:陳文仙的為人果然不錯,真是上海的平康隊裡數一數二的好人。
  此時章秋谷的心上十分暢滿,一時間心花大放,色舞眉飛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這一笑,笑得個陳文仙摸頭不著,疑詫異常。外房間的娘姨人等聽得秋谷放聲大笑,不曉得他為的什麼,一齊趕了進來,見文仙呆呆的立在秋谷旁邊,也不開口,寶珠姐便問秋谷道:「二少為啥實梗高興,阿好說撥倪大家聽聽。」秋谷聽了,把一隻戒指,一付金鐲在袖中掏了出來,放在桌上,陳文仙看了著急起來,連連的咳嗽幾聲,似乎叫他不要說出來的意思。秋谷雖然聽見,那裡管他,對著寶珠姐等把方才的說話講了一遍,只把罵他的話掩過不提。又說自己要試試文仙的心到底是真是假,所以掉了一個槍花,撒了一番大謊,「幸而你們先生果然是個好人,居然沒有上當。要是換了一個勢利些的倌人,說話中間得罪了我一句兩句,哈哈,我姓章的今天就要對你們不起了。」寶珠姐等聽了,倒大家呆了一回,寶珠姐方才開口笑道:「阿唷,看耐二少爺勿來,倒直頭來得利害跺,區得倪先生待耐二少是軋軋實實格一片真心,勿然是今朝推扳一點露仔馬腳出來哉。」
  陳文仙到此方才恍然大悟。暗想: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很刻毒,今天險些兒被他試了出來。不覺的桃花斂恨,柳葉含顰,佯嗔薄怒的對秋谷瞪了個白眼道:「耐倒好格,倪啥格地方得罪仔耐,洛裡一樣事體倪待耐勿是真心,耐倒說撥倪聽聽看!」
  耐自從到仔倪搭直到故歇,說勿長久末也五六節哉,阿有啥兩三年格老客人,勿曉得倪格脾氣,想出格號挖掐心思來撥當倪上,阿要討氣?區得倪勿是格號壞人只認得銅錢勿認得人格脾氣,勿然是撥耐說起來也好哉啘。耐自家想想看,兩三年工夫倪阿曾待錯歇耐,勿要說是故歇,總算有點……」文仙說到此間,說了半句就頓住了口,似乎有些說不出來,兩頰微紅,橫波斜溜,向著秋谷掩口而笑,又在秋谷肩上打了一下道:「耐格人,就叫無撥良心。」說著又向寶珠姐等說道:「倪故歇想起來,上海灘浪格客人直頭無撥良心!倪剛剛要是推扳仔俚一點,是只怕俚又要跳槽,跳到王佩蘭搭去哉。」說得寶珠姐等大家笑了。
  那秋谷此時滿心歡喜,倒也說不出什麼話來,只是細細的看著文仙微微含笑。
  此時八月初旬,天氣尚熱,文仙穿著一身本色金閶紗衫褲,光豔照人。寶髻盤雲,蛾眉掠月,真個是雪膚花貌,素口蠻腰。秋谷本來和文仙甚是要好,現在卻憑空的添了幾分愛情。文仙為了方才的事情,說是瞧不起他,不免還要咕嚕幾句。秋谷只得溫存安慰了一番,文仙方才罷了。秋谷看著文仙十分清麗,十分快意,就十分的密愛幽歡。這一夜,秋谷自然不回棧房,就在文仙院中住下。正是:
  鵲橋乍渡,蟾月剛圓;寶帳低垂,爐煙不動。春掩銅屏之影,鞋鳳雙翹;暗傳膏沐之香,雲鬟半卸。口脂微度,香融雀舌之酥;寶靨低偎,斜背春燈之影。嫣薰蘭被,私語輕輕;冰簟銀牀,清宵細細。
  真個是:
  但為蝴蝶甘同夢,願作鴛鴦不羨仙。
  如今且把章秋谷一邊暫時按下。提起一位前輩的太史公來。這位太史公姓王,號叫伯深,卻是常熟人氏,同章秋谷總算是個同鄉,還是他的父執。這位王太史本來是寒士出身,家中一無所有,直考到五十多歲才點了翰林。留館之後,他想著在京城裡頭當這個窮翰林,也沒有什麼趣味,況且當翰林的就同那外省的候補人員一樣,是要倒賠澆裹的。京城裡米珠薪桂,他那裡當得起這個翰林?想來想去,想著了一條道路,托了一個同鄉的京官,把他薦到上海道幕中,差不多就算是這上海道的顧問官一樣。那時維新的風氣未開,八股還沒有廢掉,這位觀察公也是個守舊家,同王太史談論起來倒也意見相合,水乳交融,賓主之間甚是相得。那江海關道是關道中著名的好缺,所以王太史的束脩每年競有二千餘金。玉太史喜出望出,索性把家眷搬到上海,住在一起。手內有了束脩銀子,登時就花天酒地闊綽起來。
  原來這班專讀死書、專做八股的書呆子,往往少年時節不敢荒唐,一到中年以後,中了進士,點了翰林,自以為是功成名就的了,免不得就要嫖賭起來。卻是不嫖則已,一經涉足花叢,定是那天字號的曲辮子;不賭則已,一經走到賭場,便是那專輸錢的冤大頭。這位王太史少年寒素,沒有中舉人的時候,抱著一部直省闈墨,拚命揣摩;買了一部策府統宗,盡心摹仿。一天到晚只想著怎麼好中進士,如何能點翰林,把那心地中間本來所有的一點平旦之氣,早已磨滅得乾乾淨淨,那裡還有工夫來想這樣的事情!現在點了翰林,處著這般優館,又住在上海這花營柳陣的地方,自然也要不安本分起來,天天在四馬路堂子裡頭碰和吃酒,鬧得一塌糊塗。卻又實在是個外行,弄出許多笑話,他自己還揚揚得意的不以為奇。正是:
  放著個玉堂學士,鬚髮飄蕭;辜負他金雀丫鬟,風情旖旎。
  還有王太史許多笑話,九尾龜出現新聞,都在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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