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回 會審官左袒黑心婦 金月蘭不認薄情郎
且說章秋谷在一品香出來之後,少不得到陳文仙院內住了一宵,直睡到次日午間方才起身回棧。當差的上來回道:「昨天少爺出去之後,林黛玉那邊又有娘姨過來打聽,曉得少爺回來,說一定要請少爺過去。」秋谷聽了並不言語,只點一點頭,當差的便退了下去。秋谷略坐一回便到惠秀裡來,剛剛走進弄堂,早見一個娘姨從弄內劈面走來。見了秋谷連忙一把拉住,叫一聲:「二少,為啥昨日勿來?倪大小姐牽記得來。」秋谷看時,原來就是林黛玉用的娘姨,便跟著他舉步進門,匆匆的走上樓去。那娘姨先就嚷道:「大小姐,二少來哉!」秋谷剛剛走上樓梯,早見林黛玉一身素服,滿面春情,裊裊婷婷的從房內掀著門簾走了出來,一把攙著章秋谷的手,同進房中坐下。
黛玉就坐在秋谷身旁,笑盈盈的說道:「長遠勿見哉,身體阿好?倪一逕來浪牽記耐呀。」秋谷也含笑應酬了幾句,黛玉又笑道:「耐是昨日仔轉來格,轉來仔為啥勿來?阿是先要去看看唔篤老相好,倪搭是想勿著來格哉?」說著,秋波斜睨,啟齒嫣然。秋谷見了黛玉這般態度,如此風情,任是閱歷再深些兒的人,也由不得心飛神蕩。暗想林黛玉的一身功架著實不差,陳文仙的面貌雖然比他好些,那外面的應酬那裡趕他得上?便不由也攜著黛玉的手,低聲笑道:「你難道不是我的老相好麼?我除了你,還有什麼相好?」黛玉回眸一笑,答道:「阿唷,二少爺勿要客氣,倪陸裡有格號福氣,只要耐二少長到倪搭坐坐,賞賞倪格光好哉,只怕倪搭小地方請耐格二少爺勿著啘。」
秋谷倚在榻上溫存調笑了一回,方問林黛玉:「有什麼事情要和我商議?」黛玉道:「耐阿曉得大金月蘭吃仔官司,撥包打聽捉得去哉。新衙門問仔一堂,故歇移到縣裡,耐啥還朆曉得介?」秋谷聽了失驚道:「我昨日剛在蘇州回來,那裡就會曉得?月蘭的性情本來不好,幾次三番在人家逃走出來,我早料到他一定要吃了官司才罷;現在果不其然,鬧了亂子出來,我也沒有工夫管他這般閒事,你也不必管他。」黛玉聽了,把秋谷手臂上擰了一把道:「耐格人生得實梗狠心,倒直頭看耐勿出。月蘭格脾氣勿好,待耐總算勿差,千日格壞處末,也有一日格好處,耐總算看倪面浪,搭俚想想法子,也是唔篤兩家頭相好仔一場。」
秋谷起先還不肯答應,禁不得林黛玉向來和金月蘭甚是要好,再三央告秋谷和他想個法兒,又道:「月蘭帶信出來,叫倪托耐阿好搭俚想想法子。俚說上海地方無撥啥格熟客,只有章二少是格好人,總要托俚說句好話。謝謝耐格,耐總算看俚苦惱,去保仔俚出來罷。」秋谷聽到這幾句說話,不覺惻然。想起蘇州初次相逢,自成心許,何等纏綿,春融蝴蝶之魂,帳暖鴛鴦之夢。不想到了上海,不滿半年,金月蘭又鬧了這個亂子。想著黛玉的話倒也不差,心上便有幾分活動;又被林黛玉撒嬌撒癡的一定要他答應,秋谷樂得順水推船的做一個現成人情,便答應了黛玉。
卻又說道:「我雖然答應了你,卻還沒有曉得月蘭犯了什麼案情,怎麼好替他說話?」
黛玉就把金月蘭的事情向秋谷說了一番,秋谷方才曉得,便去尋著了辛修甫,托他出一封信到縣裡去和金月蘭說情。如今且把章秋谷一邊暫時按下,先把金月蘭的情節細說一番。
只說大金月蘭自從在潘吉卿家卷了許多金珠首飾逃走出來之後,到了上海,本來要到舊時姊妹的院中暫時借住。無奈他的那一班姊妹都曉得他本是黃中堂家的逃妾,現在又是從蘇州逃走回來;你想這些堂子裡的倌人個個怕事,那裡擔得起這般風火?所以一個個都支吾推托,不肯留他。月蘭無奈,只得在四馬路上一個棧房內暫時住下。不想潘吉卿因金月蘭卷了金珠逃走,直把他氣得一個發昏。潘吉卿向來弔膀子的工夫甚好,所以有些女人都肯倒貼銀錢。潘吉卿歷年積聚下來的私財,多是一班婦女倒貼他的,這一下子被金月蘭卷了一個精光,絲毫不剩。潘吉卿一生精力僅僅乎博得這點金珠,如今被他捲得精光,潘吉卿如何不氣?氣到極處,發起恨來,連夜到輪船局單僱了一隻小火輪,立時生火開船趕上前去,罰咒一定要尋到月蘭和他算帳。那知小火輪雖然單放,卻開船的時候已是十二點鐘,依舊趕他不上。
潘吉卿到了上海,落了一家後馬路的棧房,便托了許多朋友四處打聽金月蘭的消息。又叫了包探來,交給他一張月蘭的照片並一張失物的清單,叫他用心杏訪,尋到了從重酬謝。那包探接了照片和失單,自然明查暗訪,格外當心。不到一禮拜,居然被他訪緝出來,曉得金月蘭住在鼎升棧內,立刻照會了潘吉卿,稟了捕頭,帶了幾個探捕,逕到四馬路鼎升棧搜捉。
金月蘭剛剛起來梳洗,正在簪花顧影,對鏡梳頭的時候,那裡想得到有人捉他?
幾個包探巡捕一擁而入,自然是甕中捉鱉,手到擒來。連金月蘭的行李衣箱,一齊都帶到捕房裡面。金月蘭免不得在巡捕房內關了一夜,明天九點鐘解到公堂,會審官問了幾句,便傳了原告上來,當堂對質。金月蘭聽得潘吉卿告他卷物私逃,並說他是自家的逃妾。金月蘭雖然有些膽寒,到此也顧不得了,只得按定心神,細細的想了一會,方才供道:「俚耐格閒話,才是瞎說,大老爺勿要聽俚。倪一逕來浪天津做格生意,今年二月裡向剛剛轉到蘇州,撥俚耐碰著仔一轉,倒說看中仔倪哉,要包倪一節生意,叫倪同俚轉去。勿殼張倪到仔俚耐屋裡向住仔一節,洋錢末無撥,倒說勿肯放倪出來。倪也叫無說法,只好等俚出門格辰光,自家走仔出來,故歇俚耐頂倒說倪是俚格小老姆,還說倪拐仔俚格物事逃走。大老爺問俚,阿有逃走格憑據?阿有討倪格婚書?格號冤枉,要求大老爺搭倪伸冤!」會審官聽了金月蘭的口供,覺得甚是有理,便又問了潘吉卿一回,果然沒有婚書,也沒有捲逃的憑據。會審官便有不直潘吉卿之意,無奈潘吉卿一口咬定金月蘭捲逃是實,會審官道:「你既然沒有婚書,這金月蘭便算不得你的妻妾,怎麼好說他卷物私逃?」
原來這位會審大老爺也是個風流人物,他見金月蘭語言伶俐,豐態溫存,不由的就存了一個開脫他的意思,所以語言之內有些偏護著他。潘吉卿見會審官不肯認真追究,便著了急,又上去回道:「不瞞老公祖說,他臨走的時候委實卷了幾千銀子的東西,如今只求老公祖把他的贓物追了出來,別的事兒也就不必提起了。」當下會審官聽了,只得正顏厲色的把金月蘭叫到公案旁邊認真追問。怎奈金月蘭死也不肯認帳,只說:「實在沒有捲他的什麼東西。」會審官問了一回,又把金月蘭的衣箱行李弔上公堂,一件一件的打開,當堂查看,卻是些半舊不新的衣服,還有些香水、手巾、肥皂等婦女應用的東西,並沒有潘吉卿失單上的物件。原來金月蘭到得上海,把蘇州卷出來的金珠,通通寄放在別人家內,預備潘吉卿萬一訪著了風聲,只要沒有真贓,便好和他白賴,你想金月蘭的心思可利害不利害?
只說當時會審官見並無贓證,便冷笑了兩聲,直把一個潘吉卿急得滿心火發,七孔煙生。但是自家身在公堂,又不敢當真怎樣,只得忍住了怒氣,再三求那會審官要他追究贓物。會審官聽得不耐煩道:「這樣沒頭沒髒的事情,又沒有證人,叫本府怎生追究?況且會審公堂的案件,一天最少也有十餘宗,都像你這樣歪纏,本府那有工夫和你管這般閒事?」說著不由分說,叫了廨差過來,吩咐把金月蘭取保釋放。潘吉卿聽了更加著急,此時顧不得利害,高聲嚷道:「老公祖,不要這樣糊塗,這金月蘭放是萬萬放不得的。他就是黃大軍機府中的逃妾,蘇杭上海都存過案的,老公祖難道忘了麼?」會審官聽說金月蘭就是黃中堂府中的逃妾,倒不覺吃了一驚;又聽潘吉卿說他糊塗,登時大怒,把公案一拍道:「你既然曉得他是黃相國府中的逃妾,為什麼要把他留在家中,難道你是不知法律的麼?」那潘吉卿方才原是氣憤頭上,一個不防備脫口說了出來,被會審官一句話兒提醒,心中懊悔起來。
暗想:我怎的這樣糊塗,一時說了出來,我自己收留人家的逃妾,先有一個處分,這不是自尋苦吃麼?又聽得會審官向金月蘭說道:「你既是黃府中的逃妾,我也不來問你,只把你們移到上海縣去,聽他發落就是了。」便叫廨差把金月蘭押下堂去,又叫潘吉卿回寓候傳,這且不表。
只說金月蘭到了上海縣中,暫時押在官媒家裡,甚是心集,只得帶信出來,叫林黛玉轉請章秋谷替他設法。不料章秋谷又到蘇州去了,好容易等得秋谷回來,被林黛玉纏繞不過,只得去和辛修甫商量,托他發信到縣和金月蘭說情。辛修甫本來和這位縣大老爺的交情甚好,果然寫了信去,不到十天,金月蘭已經放了出來。你道金月蘭的這一場風波為何消化得這般容易?原來金月蘭在杭州逃走出來,這位黃大軍機的長孫公子想著月蘭雖然可惡,卻又礙了自家相府的名聲,不便追拿到案,只在上海、蘇州兩處存了一個縣案,不准他到處為娼,原沒有辦他的意思。上海縣接了新衙門的公事,只把他暫時收押,也沒有問過一堂。湊巧辛修甫寫信到縣和他說情,上海縣也樂得做個現成人情,立刻叫他取保。
金月蘭出來之後,免不得到林黛玉家來見章秋谷。秋谷見他脂粉不施,花容瘦損,覺得他也甚可憐。金月蘭見了秋谷,卻是十分慚愧,滿面通紅,幾乎要滾出珠淚來,勉強忍住了,默默無言。秋谷明知他的意思,只好反安慰他幾句。從前的話一字不提,又懇懇切切的勸了他一潘。金月蘭也甚是感激,在黛玉處住了兩天,想上海立腳不住,又不願再入風塵,只得摒擋行李仍到天津去了。到得天津,搭了寶華班的班子,生意甚好,居然車馬盈門。這是後話,不必提起。
只先苦了黃伯潤,後苦了一個潘吉卿。黃伯潤花了八千銀子把他娶到家中,真個是心坎溫存,眼皮供養。徐娘姽嫿,正當碧玉之年;夫婿溫柔,況有潘郎之貌。
這也算得是一雙兩好,地久天長的了。誰知這金月蘭得福嫌輕,自尋煩惱,不曉得他為了什麼事兒,偏要想著方法一溜煙逃出來。可憐這位黃公子的愛情,那裡一時就割捨得下?氣得一個半死,醋得一個發昏,人財兩空也還罷了,還落了一腔悶氣發洩不來。遇著了那月夕花朝,免不了就要長吁短歎。這還不必說他,最苦是潘吉卿,他平日間千刁萬惡,無所不為,專靠著倌人倒貼的銀錢,供給他日用起居的揮霍。他曉得金月蘭是在中堂府內逃走出來,一定有些積蓄,便把生平弔膀子的手段施展出來,要想金月蘭的倒貼。不想他運氣不好,失了眼睛,非但倒貼不曾想著,反把自己的十餘年積蓄貼在裡頭,被他捲得精光,還不說一個「謝」字。正是:
當年漁父,難尋洞口之春;舊日蕭郎,腸斷天涯之路。
欲知後事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