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回 說官話小子無知 困春悉蕭娘多病
且說章秋谷等聽得金漢良念出許多白字,甚是好笑。章秋谷便埋怨貢春樹道:「今天我們一班朋友都是性命之交,正好趁此良宵快談風月,為什麼偏要帶著這一個蠢貨,被他攪得滿坐不歡?難道這樣的一身俗骨的畜生,你還要和他來往麼?」
春樹聽了,也覺有些懊悔,忽又笑道:「他這樣混混沌沌的人物,正好給你做一味下酒的佳餚,比到用《漢書》下酒,還勝強百倍呢!」秋谷聽了,忍不住狂笑起來。
修甫等在旁聽得分明,一個個放聲大笑。
金漢良正在那裡念得出神,那裡去管他們是笑的什麼?也萬想不到笑的就是自家,還在那裡提起了毛竹一般的喉嚨,念得十分得意。眾人雖然惹厭,也只得由他。
好容易一會兒的工夫才算念畢,方才咳嗽一聲,吐了一口濃濃的涎沫,抬起眼睛打量眾人時,見秋谷等還是笑容滿面,心中暗想:幸而我今天顯了一顯才情,他們就登時瞧得起我起來。又見章秋谷今天沒有開口取笑著他,心上更是歡喜。不料這一陣歡喜,頓時忘了平時的顧忌,不覺露了他的本來面目出來,便張牙舞爪的立起來,打著那不三不四的官話,對著眾人說道:「像這樣的文章,兄弟小時也曾讀過。記得還是十九歲的時候,先生叫兄弟念了一部古文。後來又出了幾個什麼論題,要兄弟做什麼策論,兄弟卻也狠費了些工夫。可惜現在荒了多年,只怕做出來沒有這般的順口了。」
眾人聽他打著一口京腔,南腔北調的十分可笑。章秋谷忍不住問金漢良道:「金漢兄是什麼貴班?想就要到省的了。果然你們官場中人畢竟有些兒氣派,不要說是別,就是你這一口京腔,也說得十分圓熟,比那戲子唱的京調,倌人說的蘇白,覺得還要好聽些。」
金漢良聽章秋谷問到他的功名,這是他生平第一件快心得意的事情,正要逢人賣弄,只把他得意的身子搖子兩搖,好像一個身體都沒有放處的一般。只見他滿面精神的說道:「兄弟是個盡先候選的知縣,現在已經指了直隸的省分。不瞞你老哥說,兄弟報捐這個知縣,倒也狠費了一筆大錢,如今打算就要到省去,領了制台的咨文,再進京去引見,早些到省,或者當個什麼差使,也好撈轉兩個本錢。到底這做官的賺起錢來,比到那做生意容易多子。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
章秋谷聽到此際,實在忍不住,便駁他道:「你既然是個候選班,該應歸部銓選,怎麼又平空的指起省來?況且向來的章程,大凡各省報捐的候補人員,都要先行引見,領了部裡的文憑方能到省。你金漢兄才說要先去領了制台的咨文再去引見,請問這制台的咨文可是給皇上的麼?」金漢良聽了,知道自家說錯了,面上紅了一陣,老著面皮說道:「這是他們引見過的人員出來說的。他們是過來的人,說的話兒料想不錯,只怕還是你章秋翁記錯了罷。」秋谷忍住了笑。又道:「想必是你金漢兄做了吏部,和他們改了章程。我本來沒有捐過什麼功名,那裡曉得這裡頭的規矩?」說得金漢良面上一紅一白好不難過,還虧得他的臉皮甚厚,挨了一回也就罷了,便不和秋谷說話,又同貢春樹談心起來。
秋谷見他不知羞恥,真是天下無難事,只怕老畫皮,竟奈何他不得。想了一會,便又向眾人笑道:「我有一個笑話,講給你們大家聽聽何如?」眾人估料一定又是罵著金漢良的笑話,都要聽他又編出什麼故事來,大眾齊聲說好。秋谷含笑說道:「那公冶長不是會聽鳥語的麼?你們卻不曉得公冶長還有一個兄弟,叫作公冶短。」
春樹等聽了公冶短的名字,已忍不住先笑起來。秋谷又道:「那公冶長能解禽言,不料這公冶短也有一般絕技,能通獸語。公冶短的住房間壁,是個磨豆腐的磨房,養著一個驢子,每天四更起來,把這驢子上了籠頭叫他磨麥。不想有一天,這驢子忽然帶著籠頭亂進亂跳,高聲大叫起來,叫得驢主人惱了,把鞭子狠狠的打他。誰知打者自打,叫者自叫,憑你怎樣的亂抽,他還是叫個不住。這驢主人詫異得了不得,連忙過隔壁去請了公冶短來,和他說了,要他聽聽這驢子說的是什麼話兒。公冶短走到驢子身邊仔細聽了一會,驢子還在那裡昂頭掉尾的嘶鳴,似有得意之狀。
公冶短聽了,把頭搖了一搖,側耳再聽一回,依然不懂。公冶短焦躁起來,搶過一根鞭子。」秋谷說到這裡,走過來把手在金漢良肩上一拍,道:「把那驢子狠狠抽了一鞭,口中罵道:「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生,放著好好的話兒不說,偏要學起藍青官話來。你這樣的畜生,人格還沒有完全,配說什麼官話,難道你也想學著他們一班捐官的人,報捐了什麼州縣,去到省候補麼?『」眾人聽了,這一陣笑聲就如那春雷震耳,一個個笑得話都說不出來。貢春樹笑到極處,一個不留神,竟連人連椅望後一仰,滾在地下,還在那裡大笑。眾人正在笑得有趣,猛然聽見「撲通」一聲,急急的看時,見貢春樹跌在地下,一張椅子也倒在一旁。眾人更加好笑,秋谷連忙過去把春樹拉了起來。
金漢良被章秋谷的一場笑話說得他滿面通紅,又被眾人這一陣笑聲笑得渾身汗出。待他認真髮作起來,料想他們口眾人多,那裡說他得過?只得勉強忍住了,覺得自家面上一陣陣的熱氣直升上來,直把他氣得坐立不安,好生難過,坐在席上如坐針氈一般。巴得他們吃完了,立起身來,金漢良急急的穿好長衫,就如那籠中鳥雀,網內魚蝦,連忙別了主人飛一般的逃了出去。這裡眾人說說笑笑,一路回去,又去打了幾個茶圍,方才分手。
到了禮拜的那一天,王佩蘭因秋谷幾天不去,曉得事情有些不妙,起了一個絕早,梳好了頭,竟到吉升棧內來看秋谷。其時約有十點多鐘光景,秋谷尚未起來。
當差的進來叫醒秋谷,睜眼一看,見王佩蘭扶著一個小大姐,婷婷裊裊的進來,就坐在秋谷牀上,向秋谷嫣然一笑,說道:「耐到好格,幾日天勿到倪搭去,倪牽記得來!」秋谷也作蘇白答道:「好哉好哉,勿要來浪生意經哉。」佩蘭「嗤」的一笑,把秋谷擰了一把。秋谷披衣坐起,問他為什麼來得這般早法,佩蘭道:「為仔耐幾日勿去,常恐耐有啥格勿舒齊,所以倪來看看耐呀!」秋谷含笑道:「多謝多謝,看是不敢當的。你有什麼事情,只顧請說。」佩蘭道:「倪也無啥別樣事體,就是格支煙筒,耐今朝好去拿得來哉啘?」秋谷假作失驚道:「該死該死,我竟忘了,沒有到銀樓去定,只好等回兒再去的了。」王佩蘭見說,不依道:「耐前日仔搭倪說得明明白白,今朝啥格假癡假呆,說忘記脫哉。耐吃飯睏覺阿會忘記?倪勿要,耐豪燥點去搭倪拿得來!」秋谷只是笑,也不說拿,也不說不拿。王佩蘭見秋谷不肯,焦躁起來,拉著秋谷的手著緊問道:「耐到底阿去搭倪拿介?」連問幾聲,秋谷並不開口。王佩蘭更加著急,把秋谷亂推,道:「耐說哩,啥一聲勿響哉呀?」
秋谷方開口笑道:「你也不要去拿什麼煙筒了,倒是我去拿一把斧頭來送你用用罷。」
王佩蘭聽了,跳起來嚷道:「唔篤聽聽看,說出來格閒話,阿要氣煞仔人!耐自家綽仔倪格爛污,倒說倪敲耐格竹槓。耐格人阿有良心?」秋谷笑道:「有了良心,還肯敲客人的竹槓麼?」
王佩蘭聽秋谷的話一句緊似一句,更覺生氣,冷笑一聲,一言不發。秋谷也不理會,跨下牀來洗臉漱口。諸事完畢,回身仍舊坐在牀沿,向佩蘭笑道:「為什麼半天並不開口,可是沒有和你去拿煙袋,所以生了氣麼?」佩蘭冷冷的答道:「倪末陸裡敢生氣?只要耐二少爺勿生仔氣末是哉。」停了一停,又道:「倪要耐拿一隻煙筒,也勿算敲耐格竹槓啘。耐勿情願末,好好裡說末哉,倪也無啥希奇。勿殼張耐當時末來浪答應,騙得倪歡喜煞,到仔故歇原是放仔倪個生,還要說倪敲耐格竹槓,耐倒直頭好意思格。」說著就低下頭去,眼波溶溶,好像要流下淚來的樣子。
又道:「故歇倪房間裡格排娘姨,才曉得耐來浪搭倪打金煙筒,連搭仔樓下底格本家才曉得哉,停歇歇俚篤問起倪來,耐是生來無啥要緊,倪阿好意思說得出?」
秋谷聽他說到此間,不覺已是幾分怒意,又聽他說道:「耐故歇歇就是拿撥仔倪,一塌刮了幾百洋錢格事體,耐二少爺實梗格場面,也勿在乎此啘。老實說,推板點格客人,送仔倪兩付金釧臂,倪理也勿去理俚,勿要說落啥格相好哉,耐末……」說到此,口中頓了一頓道:「再要說倪敲竹槓?」秋谷不覺笑道:「如此說來,反是我得了便宜了。」王佩蘭面上也紅了一紅,星眼流波,蛾眉半鎖,瞅了秋谷一眼,又道:「耐是有名氣格客人啘,故歇為仔一隻煙筒放倪格生,倪是就不過坍仔點台末哉。耐為仔格點點小事體,倒賣脫仔自家格牌子。倪搭耐想起來啥犯著嗄?」
秋谷聽王佩蘭說得十分尖刻,不覺勃然大怒,面上已經紅了,勉強捺住了怒氣,冷笑道:「我不過和你說句玩話罷了,難道真要綽你的爛污麼?此刻我就同你一同到銀樓去何如?」佩蘭聽了方才大喜,頓時眼笑眉開的道:「倪也曉得耐勿是格排滑頭碼子,推扳點客人,倪也勿肯做俚啘。」秋谷不待說完,截住了道:「不用說了,我叫人去僱部馬車,我們一同就去。」
恰好那一天,陰陰沉沉的沒有日光,甚是涼爽。佩蘭此時心滿意足,再不多言。
一會兒馬車放在門前,佩蘭叫跟來的大姐先自回去,同著秋谷坐上馬車。馬夫問明去向,加上一鞭,直向楊慶和門前停下。秋谷因和那楊慶和的老班楊寶寶素來相識,向有往來,便同著佩蘭下車進內,和那櫃內管帳的先生說明,要打一隻金水煙筒,大約十四五兩的光景,明天就要來拿。管帳的聽說明天就要,躊躇道:「明天恐怕打造不來,可好略停兩日?」秋谷和那管帳的再三商量,央他連夜趕做。管帳的卻情不過,只得點頭。秋谷略坐一會,拱手辭別。王佩蘭不肯放他回棧,便直到兆貴里來。王佩蘭歡天喜地的同著秋谷進去,那一種要好巴結的情形竟比往常時加了幾倍,難以盡述。
留秋谷吃過了飯,王佩蘭要坐馬車到張園去,秋谷也同王佩蘭坐在一馬車上。
到張園泡了一碗茶,坐得不多一刻,只見一個倌人從上首轉了過來,態度溫存,風姿淡雅,走到秋谷面前朝他點一點頭,停住腳步微微含笑,似欲有言。秋谷看時,見是陳文仙同院住的倌人金湘娥,也朝他笑了一笑。湘娥悄問秋谷道:「耐阿曉得文仙來浪生病呀?」秋谷吃了一驚道:「我幾天不去,不曉得院內的事情,他為什麼又生起病來?」湘娥道:「為仔耐幾日勿去,認仔耐動氣勿來哉,難末心浪一逕勿舒齊。格兩日局才勿出,才是倪搭俚代格。耐今朝阿去看看俚呀?」秋谷點了一點頭道:「我停回晚間就去,托你回去和他先說一聲。」湘娥應允,也不坐下,姍姍的去了。
王佩蘭雖坐在秋谷對面,卻並未留神,不去理會,只認做金湘娥也是秋谷做的相好。候他去了,方向秋谷笑道:「耐格相好倒多篤啘?」秋谷笑而不辨,心上卻狠記憶著陳文仙,要想張園出來就去看他,王佩蘭死命的拉住,那肯放鬆?撒嬌撒癡的定要秋谷送他回來。秋谷擺脫不來,只得把佩蘭送到院中,一同進去。佩蘭提起了全副的精神應酬秋谷,無如秋谷心上想著陳文仙,總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。佩蘭也猜不著他有什麼心事,只是伴住了不肯放他。
到得差不多十二點鐘,秋谷立起身來,一定要走。佩蘭攔阻不住,發起急來,喊道:「唔篤豪燥點來囁,二少爺要去哉!」就這一聲喊裡,後房房外跑進四五個大姐娘姨,一齊擁上,竟是打了一個拷拷圈兒,把一個章秋谷團團圍住,好像那楊國忠的肉屏風,石季倫的錦步障,一些兒水泄不通,七張八嘴的挽留,七手八腳的亂扯。秋谷見此光景暗中好笑,料想走不脫身,只好安心住下。
這一夜,王佩蘭盡力應酬,傾心巴結;雙鉤抱月,半面偎雲;花飛錦帳之春,水滿藍橋之路。若換了差不多些的客人,早已被他迷得喪心失志,當不得章秋谷歌場酒陣閱歷多年,那一樣事兒沒有見過?近數年來,更是結束鉛華,屏除絲竹,差不多就有些杜司勛夢覺揚州、王摩詰西風禪榻的光景,不過是借著這載酒看花,消遣那牢騷鬱勃,所以憑著那王佩蘭如何做作,只是淡淡的勉強應酬。看看佩蘭的一片虛情假意,反覺得有些惹厭起來,越發把一個陳文仙深深的印入腦筋,竟有些兒丟撇不下。正是:
疑雲怨雨,纏綿宋玉之情;金枕銀環,辜負丁娘之索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