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回 陸蘭芬雨後試新妝 方子衡花前申舊約
且說章秋谷向方子衡道:「你要我做個媒人,我卻不能答應。為什麼呢?一則我向來沒有經手過這些事情;二則在堂子裡頭討個把倌人回去,老實說也用不著什麼媒人,你們自家早已兩下言明,這個媒人豈不是個多餘的飯桶。」說得方子衡同蘭芬都笑起來。
秋谷又道:「此時我不做媒人可擔不著將來的干係,不要你們回來有了什麼說話,又來尋起我來。」方子衡聽得秋谷口風詫異,連忙問他將來好好的有什麼說話?
秋谷微笑,正要回答,那邊蘭芬咳嗽一聲,向秋谷遞個眼色,似乎教他不要多說。
陳文仙坐在背後,更把秋谷的衣裳亂扯。秋谷不覺笑了一笑,轉口說道:「不是別的,你們既然請了我做媒人,將來免不了有什麼開銷賞項,以及脫牌子的喜封等,狠是一件累贅的事情,你想我弄得來這個麼?」幾句話就把方才的情形遮掩過了,蘭芬方覺放心。方子衡本來沒有留心,那裡估量得到他們的話中有話?便把這一層說話丟過一邊。
方子衡問秋谷道:「明天你可有應酬?若是沒有什麼應酬麼,明天我就在蘭芬那裡擺個雙台,請你們多吃杯喜酒。」秋谷攢眉道:「多謝盛情,我卻未必能到。
這樣的熱天,吃酒有什麼味兒?我向來六月天氣不去應酬,你還是另請了別人罷。」
方子衡聽了直跳起來,嚷道:「豈有此理!我專誠請你,你竟不肯賞我的光,可是瞧我不起麼?」秋谷尚在遲疑,經不得方子衡一定不肯,蘭芬也在旁邊說著,方才勉強點頭。
秋谷略坐了一會,不耐久坐,霍地立起身來向方子衡道:「虧你們都有這樣的耐心,呆呆的坐在此間有什麼趣味,我天天到此一趟,總不過打一個圈子,若不是遇見熟人,一刻也不能久坐。」蘭芬道:「難倪也要去快哉。」秋谷便用手搭著涼篷,四圍一望,見自己的馬夫正在前面,連忙招手叫他。那馬夫跑來問道:「阿是去哉?」秋谷更不言語,只點一點頭。馬夫去不多時,便拉了一部橡皮兩輪快車過來,停在草地旁邊。秋谷指揮陳文仙,叫他先上車去,然後向方子衡拱手告辭,撩衣摸裳,聳身一躍,早坐在馬車上面,回頭向著蘭芬微微一笑,飛個眼風,一手順過絲韁,一手拔出鞭子,把鞭梢揚了一揚,馬背上加上一鞭,那馬跑開四蹄,電卷風馳,逕往園外而去。頃刻之間早已煙塵滾滾,不見影兒,只聽得遠遠的馬蹄聲響。
正是:
草軟沙平,十里春風之路;香車寶馬,一鞭陌上之塵。
陸蘭芬看得出神,不由得口中喝一聲采,方子衡絕不理會,隨後也叫娘姨去尋著了馬車,一同回去。
次日,直睡到午後方才起身。梳洗已畢,差不多有兩點餘鐘。其時正是萬里無雲,一輪赤日熱得十分利害,流金爍石,鴉雀無聲。蘭芬房間內一齊都裝著風扇終日搧風,那裡解得這天中的煩熱!不但方子衡熱得走頭無路,連陸蘭芬也熱得微微嬌喘,汗透羅衣。正在無可奈何之際,忽見西北角上推起一片黑雲,方子衡道:「好了好了,天上堆起雲來,像是要下雨的光景。」就拉了蘭芬同他坐到窗前去看。
果然那一堆雲起,漸漸的移過來,移到天中,不知不覺的已把日光遮沒。不多一會,就遮得滿天都是烏沉沉的,就如晚間的天色一般,辨不出東西南北。蘭芬看得有些害怕起來,拉著方子衡的手,道:「倪進去罷,怕煞個,看俚啥介。」
兩人手挽著手正要進去,大風起於西北,洶洶湧湧直卷過來,就像那錢塘江上的潮水一般,有千軍萬馬、金戈鐵馬之聲自遠而近,把樓上的幾扇玻璃窗吹得互相撞擊,砰訇有聲。只聽「豁啷」一聲,早打碎了兩塊玻璃,嚇得蘭芬拉著方子衡,三腳兩步的跑了進去。再看那天上時,風聲怒吼,雲氣迷漫,愈覺暗得異樣,差不多像大米的潑墨山水,滿紙淋漓,天低如蓋,那雲昏霧暗之中隱隱約約的現出萬道金蛇,周回亂掣。蘭芬慌忙叫娘姨們去關上紗窗,話猶未了,又是一陣涼風吹進,吹得人毛骨悚然,然後電光一閃,霹靂一聲,大雨傾而降。一班娘姨七手八腳的關上窗櫺。霎時間狂風驟雨,把房屋震得岌岌動搖。蘭芬素來膽小,最怕雷聲,嚇得伏在方子衡懷內,自己用兩手緊緊掩住耳孔,又叫方子衡用衣袖遮護著他的頭面,一動也不敢動。方子衡甚是好笑,只得兩手攬住蘭芬的粉頸,緊緊的抱著他。那窗外的雨一陣大似一陣,好似那匡廬瀑布,大海飛湍,白茫茫的一片,平空直瀉下來。
夾著那閃閃爍爍的電光四週飛舞,直射入屋子中間,照得人毫髮肌膚纖毫畢見。雷聲又隆隆而起,轟轟隱隱不絕於耳,震得大家心駭耳聾。蘭芬靠緊了方子衡,渾身亂戰。好一會,雷聲漸止,簷溜仍淙淙不絕。停了一會,漸漸的也小了。蘭芬方才放大了膽,放開子衡立起身來。已經揉擦得脂粉模糊,雲鬟散亂,連身上的紗衫褲子,也皺得不像樣兒。蘭芬走到著衣鏡內端詳了一回,自己也不由好笑,忙忙的換了衣裳,重新梳洗。
方子衡自己走到窗前,推開窗子向外看時,殘雨未消,晚燭初散,尚兀自有些跳珠激浪的餘勢。再向天上看時,斷虹明滅,霞彩滿天,那天上的顏色就如用水洗過的一般,蒼翠欲滴。約莫正是七點多鐘時候,那林梢屋角之間,尚隱隱的有些薄霧,暝色四圍,蒼然欲合,早露出一鉤新月,斜掛天中。這一陣急雨,把方才的暑氣不知趕到何處去了。晚風吹袂,涼氣襲人,當戶披襟,開軒送爽,竟是深秋天氣,那裡像什麼三伏炎天?方子衡心中大樂,便連聲叫取筆硯過來,寫了幾張彎彎曲曲的請客票頭。
正要叫人去發,恰好陸蘭芬晚妝初罷,緩步走來。換了一身白羅衫褲,拖著一雙湖色拖鞋,淡掃蛾眉,不施朱粉,只淡淡的點了一點唇上的胭脂,秋波送媚,巧笑多姿,嬌如解語之花,皎若中秋之月。眉如遠黛,八字斜描;腰似垂楊,三眠初起。加以雲鬟耀眼,鳳翼低垂,梳得竟沒有一根亂發,奪目爭光,只帶著一支全綠翡翠押髮,鬢邊髻上簪著一排茉莉珠蘭,妖豔動人,香風撲鼻,又夾著一種花露水的香氣,十分甜靜。燈影迷離之下,竟是花香人氣一例模糊,好像蘭芬身上有一道光華射到面前,把方子衡的眼光罩住,越看越不得分明起來。
看官聽者,這樣的一身妖豔,滿面風流,就是那目中有妓、心中無妓的有名道學先生,到了此時也萬萬把持不住。何況這方子衡不過是一個公子哥兒,沒有什麼閱歷,又是個頭等瘟生,著名冤桶,那裡逃得過這陸蘭芬捉怪降妖的繩索、勾魂攝魄的兵符?
當下方子衡見了陸蘭芬這一身打扮,不由的三魂七魄一齊飛出頂門,不知去向,一口氣放了出去,幾乎收不轉來。正在那飄飄蕩蕩的時候,忽然覺得有一個人把他的肩膀亂推,方才把他推醒。回轉頭來,見陸蘭芬立在身後,一隻手扶在自家肩上用力亂搖,卻笑得面紅耳赤,腰都立不起來,趁勢伏在方子衡背上,笑作一團。方子衡不知何故,冒冒失失的問了一聲,蘭芬更加好笑,笑了半天,方說道:「耐心浪想著仔啥格老相好哉?倪問仔耐幾聲,一響勿響,阿是朆聽見?」方子衡聽見,不覺自家也笑起來。蘭芬又問子衡道:「吃酒末,晏歇正好來啘,啥格要緊得來,阿嫌忒煞格早仔點。」方子衡道:「趁著這一場雨後暑氣全消,正好趁此擺起檯面,略早些卻也不妨。」蘭芬聽了,便叫相幫一面去發請客票頭,一面擺好檯面。
請的客人卻是章秋谷第一個先到,剛剛走進房門,便笑道:「好大的一天風雨,一會兒就涼快了許多,真是一雨成秋,絕不是六月間的天氣了。」方子衡點頭道是:「我見今日比昨天更熱,還怕你不肯賞光,不料天公湊越,下了這一場大雨,好像代我邀客一般。」
說話之間,蘭芬也來應酬兩句,不覺又談起蘭芬身上的事來。方子衡問秋谷道:「你看蘭芬的為人何如?」秋谷聽了,看著蘭芬微微而笑,不發一言。蘭芬正和秋谷並坐,連忙用金蓮踹一踢秋谷的腳。秋谷忍著笑,答道:「蘭芬的為人還有什麼不好,待你也煞是多情,但是依我看來,吃慣了這碗堂子飯兒,恐怕做不來良家婦女,你道如何?」方子衡正在一團高興的時候,巴不得要旁人幫襯,不料被章秋谷兜頭澆了一桶冷水,心中大不為然,默然不答。陸蘭芬卻急了,叉口說道:「人家人末也是人,倪堂子裡向末也是人,阿是吃仔堂子飯就勿好做人家人格哉?倪歸格辰光,一班姊妹嫁人格多煞,故歇才是蠻好來浪,也朆出歇啥格花頭啘!獨剩仔倪一干子運氣勿好,嫁仔人再出來做格個斷命生意,一逕也朆碰著歇對勁格客人,故歇難得格方大人搭倪要好,說好仔要討倪轉去。耐二少是方大人格朋友,該應要照應倪點,方大人心浪有啥勿舒齊末搭倪說兩聲好話,勿殼張耐格二少爺好話勿說,倒說起倪格邱話來,耐阿對倪得起,也無撥該號道理啘,方大人阿對?」方子衡聽了只是點頭。陸蘭芬說完了這一番說話,又暗暗的拉了秋谷一把,斜溜了他一眼送個眼風。秋谷料想方子衡已經墮落在情海中間,那裡翻騰得起?此刻徒勞口舌,勸他也是枉然,便趁著蘭芬拉他的機會,立起身來哈哈笑道:「算了算了。我通共講了一句無心說話,把被你嘰哩咕嚕說了一大篇,難道我有心破敗你們的好事麼?」
蘭芬也笑道:「耐自家勿好啘,啥人叫耐瞎三話四介。」說著又使一個眼色,把秋谷調至外房,悄悄埋怨他道:「耐格人末,直頭少有出見格。別人末只有幫幫倪格腔,耐倒來弄倪格嘴舌,阿要討氣!故歇倪搭耐說明白仔,勿要去多說多話,阿曉得?」秋谷也笑道:「姓方的是我的朋友,我不提醒他一句,好像不好意思。」
蘭芬嗔道:「耐再要說,姓方格又勿是耐同得來格客人,隨便俚去那哼,勿關耐事,要耐去瞎說格多花啥?」秋谷聽了也覺不差,只得點頭答應,又笑道:「你要我不開口卻也不難,我坐在這裡,你朝我磕了一個響頭,我便不露你的馬腳。不然就要對你不起。」恨得個陸蘭芬又氣又笑,咬緊了牙齒,把他搡了一搡。秋谷趁勢走進房去,回頭望著蘭芬咳嗽一聲,急得蘭芬遠遠的向他搖手,又合掌當胸朝他拜了幾拜,似乎央告他的意思,章秋谷方才微微的點了一點頭。蘭芬放下了心,跟進房來。
方子衡問道:「你們同到外房說些什麼?」蘭芬一笑不答。秋谷道:「你們貴相知將我調到外房,不過要打聽打聽你的家世,並沒有什麼別的事情。」正說著,只見金漢良也高高興興的走進房來。隨後客人先後都到,寫了局票,起過手巾,方子衡邀客入席,陸蘭芬親身斟酒,甚是慇懃。
不多一會,相幫叫局回來,把金小寶的局票帶回,放在台上,說:「金大少叫金小寶勿來,說謝謝哉。」眾人相顧錯愕,都看著金漢良的面色,看他說出什麼來。
正是:知落花有意,猶開半面之妝;流水無情,不逐胡麻之飯。
要知金小寶為甚不來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