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 真急色春宵圓好夢 假堂差黑夜渡陳倉
且說章秋谷走後,眾客人陸續告辭。依著方子衡意思,今夜就想要住在蘭芬院中,怎奈陸蘭芬身價甚高,等閒不敢開口,又不好意思露出那性急的樣兒。俄延半晌,已有三點多鐘,蘭芬催他走了。自此之後,方子衡天天在蘭芬院中吃酒碰和,竭力報效,有時也遇秋谷在座,卻只是冷眼看他。
光陰迅速,不覺一連已有十餘天。方子衡見蘭芬雖是待他甚好,卻是落落大方,全沒有一些兒女溫柔的情態。方子衡忍耐不住,微微的露些仰慕的意思出來。蘭芬聽了只是微笑,並不回言。方子衡急了,捉個空兒私下向著蘭芬再三央告。蘭芬著實沉吟了一會,方向方子衡附耳說了幾句。方子衡不懂,連忙問他說的什麼。蘭芬又向他說了一遍,方子衡雖已聽得,但不曉得蘭芬是個什麼意思,仍是漠然。蘭芬十分好笑,把方子衡推了一把,道:「耐格人啥實概介?」又拉著方子衡去坐在榻牀上,兩人對面躺下,蘭芬方才低聲說道:「耐心浪格事體,倪蠻明白來浪。就不過有一件,倪為仔格件事體,心浪向也轉仔幾化念頭哉。」方子衡連忙追問他究竟為著何事,蘭芬方才歎口氣,道:「故歇倪格身體賽過是個討人,說撥別人家聽仔阿肯相信?倪來浪張家裡出來格辰光,一榻刮仔帶仔一個衣包,耐想嘸撥洋錢,陸裡好做啥生意?衣裳頭面,搭仔房間裡家生,樣式才要拿仔洋錢去辦,格末間架頭哉啘。區得有兩個娘姨相幫,搭倪掮仔三千洋錢帶擋,難末總算將就過去。陸裡曉得格兩個娘姨掮仔帶擋,格末叫討氣,拆仔利錢勿算,另外還要搭倪講啥個拆頭。
做起客人來,倪自家一點點作勿來主。些少客人面浪推扳仔點末,俚篤就要咕嚕哉,說倪做生意勿肯巴結。倪末一逕是老老實實格人,勿會勒客人身浪敲俚格竹槓,俚篤又要說倪夾忙頭裡向做起恩客來哉。真真叫啞子吃黃連……有苦無處說。倪總想生意好點,多點洋錢下來,拿俚篤格帶擋還脫仔末好哉。剛剛格兩節格生意勿好,差勿多單做一個開消,格末也叫無說法。方大人耐想想看,叫倪陸裡好做啥客人呀!」
方子衡聽了陸蘭芬的一派花言巧語,竟自信了。暗想:「他自己不能作主,不過客人多費些銀錢,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。」便又欠起身來,偎著蘭芬的粉面,問他道:「既然你這般說法,我便去把娘姨叫了進來,當面商議可好麼?」蘭芬不語,只點點頭。方子衡又道:「雖然如此,但也要你自家斟酌一番,可有什麼勉強之處?」蘭芬聽了,瞅了方子衡一眼,把一個指頭指一指方子衡,又指一指自己的心口,然後斜溜秋波,嫣然微笑。方子衡見了大喜,連忙叫了娘姨進來。
娘姨阿金走進房中,蘭芬急朝他使個眼色。娘姨會意,不等方子衡開口,就拉著他坐到牀上,咬著耳朵講了一回。方子衡好像有些不肯的一般,微微的把頭搖了一搖。阿金出聲笑道:「阿唷!方大人耐勿曉得,倪先生來浪上海灘浪總算有點名氣,客人篤轉起念頭來,用脫仔三千二千直頭無啥希奇,換仔推扳點格客人,俚就洋錢再用得多點,倪倒也勿放來心浪。勿瞞耐方大人說,用仔洋錢近勿到身體格客人,多煞來浪。倪剛剛說格閒話,不過繃繃倪自家格場面,勿是敲耐啥竹槓,耐方大人也蠻明白來浪。」幾句話,已把方子衡說得暗暗點頭。阿金又道:「耐方大人是有名格闊客,比勿得啥別人,倘忙就是實梗隨隨便便攀仔相好,勿要說倪先生坍勿落格個台,撥俚篤說起來,就是耐方大人面浪也無啥趣勢啘。」方子衡聽了點頭稱是。當夜無話,不提。
只說陸蘭芬自和方子衡有了相好,竟教他把行李搬到自己院中。蘭芬的房間本來甚多,騰出一間房間叫他住下。方子衡被蘭芬哄得終日昏昏沉沉的,也不去理會別的事情。蘭芬要他代買了一付珍珠頭面,又是一付金釧臂,差不多也化了二千開外。蘭芬趁著沒有客人的時候,便來陪著方子衡慇懃說笑;也有時客人連連絡絡的不斷,直到天明之後方始回房,陪著方子衡睡覺。
事有湊巧,忽一天來了兩個住夜客人。一個叫陸小廷,是銀行董事;一個叫于芹甫,是個當鋪東家。同蘭芬多是幾年相好,性情極是豪奢,銀錢更加揮霍,不約而同的先後都到蘭芬院中。蘭芬知道今夜推辭不得,權且把他們二人安頓在兩處房中,一面應酬,一面要想打個兩全其美的主意。想了一會,驀然計上心來,走到亭子間,叫了娘姨阿金,附耳與他說了一回。阿金點頭領會,蘭芬走了出來。
其時已有十二點鐘,蘭芬便走到方子衡和于芹甫二人房內,略略周旋了一會,卻向于、方二人說道:「今朝來仔一個過路客人,格末叫來得討氣,一定要勒倪搭借一夜乾鋪,倪又勿好叫俚勿借,耐來浪房間裡向坐歇,勿要走。倪去仔轉來有閒話搭耐說。」二人聽了,自然如奉著綸音恩旨一般,那敢違拗?果然靜悄悄的坐在房中。蘭芬安頓了他們二人,款步出房去了。
約等有一點鐘光景,忽然樓下相幫高聲叫起出局來。樓上問什麼地方,相幫說是後馬路王家厙,樓上默然不應。于芹甫只道陸蘭芬真要出局,甚是心焦。不料不多一會,蘭芬走了進來,含笑說道:「格個斷命客人來浪要困快哉,倪勿去管俚,阿要倪也困罷?」于芹甫道:「你不是要去出局麼?」蘭芬帶笑低聲道:「後馬路倪勿去哉,脫仔局也無啥希奇,勿要倪去仔,耐一干子勒浪等人心焦。」于芹甫聽了,自然感激非常,相將就寢。那知睡不多時,樓下相幫又高喊起來道:「徐大人叫到老旗昌去。」蘭芬故作嗔道:「深更半夜,來叫啥個斷命堂差!惹厭得來。」
于芹甫慌問他老旗昌叫局可去?蘭芬道:「姓徐個是倪搭老客人。俚耐叫格局,倒勿好意思勿去。」于芹甫默然;又問他幾時回來,蘭芬道:「說勿定,耐勿去末,倪定規早點轉來。」芹甫聽了又歡喜起來,點頭應允。
蘭芬略照一照鏡子,急急的到方子衡房內來,故意對著方子衡抱怨道:「格碗斷命飯,倪直頭吃得來勿要吃格哉。倪剛剛堂差轉來,老旗昌又來叫局,阿要討氣?」
在方子衡房內約有一點餘鐘,也不知他做些什麼,臨走卻叮囑方子衡道:「倪出局去轉來,長恐要天亮哉囁,耐定心點困歇。」子衡答應,蘭芬瞥然去了。
到得將近天明,蘭芬卻仍到于芹甫房內。芹甫正在朦朧之際,被他驚醒,問道:「你可是剛剛回來?」蘭芬點頭,便又上牀睡下。睡了一會,見芹甫已經睡熟,悄悄的踅下牀來,不知何處去了。
芹甫這一覺,直到十點餘鐘方醒,睜眼看時,不見蘭芬在牀上,房內靜悄悄的,便叫了蘭芬幾聲,不見答應。只見阿金急急的走進來,問芹甫道:「于老爺要啥?」
于芹甫問他:「先生那裡去了?」阿金道:「倪先生剛剛起來,勒浪梳頭,阿要去喊俚來?」芹甫點頭不語。阿金去了多時,方見蘭芬雲髻半偏,秋波餳澀。一面打著呵欠,慢慢的走進來。芹甫道:「時候尚早,你為什麼要緊起來?」蘭芬含笑道:「倪困勿著哉呀,難末起來去梳個頭,聽見耐來浪喊倪,倪頭也朆梳,要緊奔得來看耐,啥勿困歇起來介?」芹甫道:「我店中有事,十二點鐘一定要自家到店,現在已將近十一點鐘,也差勿多了。」蘭芬見他要走,知道他向來如此,並不相留,但道:「格末耐吃仔點心去,勿要餓仔肚皮,叫俚篤去叫仔一碗雞絲麵來阿好?」
芹甫點頭。不多時叫來,娘姨送上,芹甫吃了匆匆而去。那邊房內的陸小廷,七點鐘已經回去。
蘭芬一時打發了兩人,原到方子衡房內,殷慇懃勤的陪著他。方子衡那裡曉得蘭芬一夜之內接了兩個客人,依舊歡天喜地的照常相待。陸蘭芬見他瘟得利害,便把自己的全身伎倆施展出來,把個方子衡騙得伏伏貼貼的,竟把他當作世界之內有一無二的好人,漸漸露出要娶他回去的意思。
蘭芬聽了,正中下懷,卻故意不肯答應,向方子衡說道:「倪從前嫁仔格人,看看像煞蠻好,陸裡想得到故歇再要出來做生意。倪吃格嫁人格苦,吃得足裡足格哉,故歇倪想起來,再要去嫁人倒有點放心勿落。耐方大人肯討倪轉去,再要好也無撥。不過倪格兩年生意勿好,虧空加二來得大哉,倪想再做兩節下去,倘忙生意好點,還脫仔格虧空,格末再說到嫁人,阿是就容易哉。」
方子衡聽得陸蘭芬的口風推托,心上有些不快活起來,便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不肯嫁我的了?」蘭芬聽了,慌忙問道:「啥人說勿肯嗄?耐格人末,一句閒話纏夾仔大腿浪去。倪要嫁人,像耐方大人一樣格人勿嫁末,再要去嫁啥人?不過倪心裡來裡想,倪格虧空,故歇好像拖得重點,再做仔兩節下去,阿好撥輕點虧空就好哉。故歇倪總算是自家身體,只要無撥仔虧空,倪拍拍身體跟仔耐方大人就走,阿有啥人來要倪格身價洋錢?耐方大人故歇就要討倪轉去,剛剛正是尷尬格辰光,多花幾千洋錢,耐方大人自然是嘸啥希奇,不過倪自家像煞有點意勿過。」
方子衡聽了,沉吟一會,又問陸蘭芬道:「你究竟有多少虧空,可有一萬麼?」
蘭芬道:「一萬末勿到,也差勿多篤哩。」方子衡道:「既是不到一萬洋錢,料想我還開銷得起,我來和你還清債務何如?」蘭芬道:「耐方大人肯來搭倪開銷,倪阿有啥勿要格道理?不過倪搭耐想起來,耐也勿犯著實梗破費啘。」方子衡聽了不覺愕然,呆了一會,方問蘭芬:「為什麼犯不著這般破費?你這個話兒來得詫異,倒把我說得糊塗起來。」
蘭芬忍住了笑,走過來,裊裊婷婷的坐在方子衡身上。方子衡看蘭芬時,見他雙鬟滴翠,高髻盤云。梨渦頰上之痕,低偎檀口;楊柳懷中之玉,醉倚纖腰。真個是花月為神,瓊瑤作骨,把個方子衡看得骨軟筋酥,剛才和他說的什麼話兒,早一齊忘在九霄雲外去了。蘭芬低聲說道:「勿是呀,耐就是一定要討倪轉去,倪有一個阿哥來裡,大家也要商量商量,故歇熱煞格天氣,也做勿出啥格事體,索性讓倪做仔一節,下節脫仔牌子收場,倪外勢格局帳,也好去收收,多少收點轉來,貼補貼補。故歇倪搭仔耐賽過自家人哉,耐少用一個銅錢,倪心浪好像快活點。曉得耐有銅錢人勿在乎此,省仔洋錢下來搭倪多創點物事末哉,瞎用脫俚做啥?方大人阿對?」方子衡聽了,心上十分歡喜。
看官,方子衡雖然是個富家,但如今世上的情只有嫌少,那有嫌多的道理?況且他認定了陸蘭芬是個有情的女子,蘭芬的一番說話,又句句打到他心坎中間,那得不入他的羅網?有分教:
吹簫引鳳,淒涼秦女之台;金屋銀屏,辜負高唐之夢。
不知陸蘭芬究竟肯嫁方子衡與否?請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