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
  殺風景莽客醉飛觴 意纏綿良宵花解語

  且說陳海秋多喝了幾杯酒,醉眼朦朧,有些糊糊塗塗的,斟了一滿杯酒,要和章秋谷對飲。秋谷不勝酒力,連忙搖手推辭。陳海秋見秋谷不飲,回過頭來,見筱舫坐在身後,便把滿滿的一杯會司克遞在花筱肪手中,要他代飲。筱舫接了酒,仍舊放在席間,冷笑道:「章大少勿肯吃酒末,阿關得倪啥事,那哼叫倪來代章大少格酒介?」陳海秋見他不飲,酒醉的人最易提動肝氣,已有了幾分怒意,也不開口,仍向席間取了酒杯,直送到花筱舫口邊,一定要他和秋谷代飲。花筱舫袖著兩手,不住的搖頭,那裡肯接?陳海秋一手拿著酒杯,伸了出去,竟縮不回來,就乘醉大聲道:「你當真不喝,我灌也要灌你一杯。」便踉踉蹌蹌的直立起來。花筱舫恐怕他真要硬灌起來,只得一手接過酒杯,一手推他坐下,道:「勿要來動手動腳,像啥格樣式?等倪自家來吃末哉。」陳海秋見他肯吃,方才住手,卻不肯坐下,要候花筱舫吃於了這一杯。花筱舫只得皺著眉頭勉強吃了一口。那知這會司克的酒性燥烈非常,花筱舫又是向來不能吃酒的人,一口酒剛到喉嚨,沒有下咽,就覺得一股辣氣直透入腦門裡來,不由得連忙回過頭去,把一口酒吐將出來,又急急的取過茶碗喝了兩口茶,方才罷了。
  不料陳海秋見花筱舫剛剛接過酒杯吃得一口,仍舊一齊回了出來,認作他有心不吃,心上登時大怒。乘著酒興,一手搶過那一杯滿滿的酒來,連酒連杯子望地下一摔,只聽豁啷一聲,杯子打得粉碎,把秋谷等大家都吃了一驚,齊聲相勸。花筱舫卻扳著面孔,冷笑道:「倪從來勿會吃酒,大家才曉得格,就是客人篤代酒末,也有娘姨勒浪啘。故歇格客人才有點陰陽怪氣,倪勿做生意末,把勢飯也吃仔兩年哉,勿殼張今朝耐吃醉仔格酒,來瞎起倪格花頭,阿要詫異!」
  秋谷聽花筱肪的說話,夾七夾八的不知說的什麼,便也動起氣來,正色向筱舫道:「你剛才一番說話,還是有心說著我們這起客人,還是說的陳老?你若要說著我們,我們卻並沒有叫你吃酒;若是說的陳老,客人們要倌人吃酒,也是常有的事,算不得什麼希奇。況且陳老今天已經醉了,你們既是多時相好,卻不該說出這樣的話兒,索性連我們客人也罵在一起。我倒要請教請教,你們堂子裡頭,可有這個規矩麼?」
  花筱舫被秋谷扳住錯處,開口不得,心上雖然暗恨,卻不得不敷衍他們,勉強忍住了氣,向秋谷道:「倪是一句無心閒話,章大少勿要動氣,索性費耐章大少格心,勸勸陳老。倪也是一時之錯,勿要作倪格過意。」秋谷聽得花筱舫自家認錯,方不開口。
  陳海秋摜碎了一隻酒杯,不覺酒湧上來,口中卻還在那裡亂嚷道:「我不過叫他吃一杯酒,他一定不肯,有心坍我的台,難道我就罷了不成?」說著便立起來又去斟酒,一定要叫花筱舫和他照杯。王小屏在旁勸道:「他既然不能吃酒,你何必定要強他,不如讓他喝了一杯紹酒,過過你的場罷。」陳海秋還不肯答應,當不得眾人大家稱是,又勸他:花柳場中本是尋歡取樂的地方,何必要鬥這般閒氣?陳海秋無奈,只得點頭,自己取過酒壺,斟了滿滿的一杯紹酒遞與筱舫,立逼著要他一氣飲乾。
  花筱舫見方才一番說話犯了眾怒,明知不得開交,只得接過酒杯,在口邊試了一試,蹙起雙眉,把那一大杯酒慢慢的一口一口,剛剛吃得一半……原來不能吃酒的人,那裡喝得下這許多酒……不覺喉中一嗆,那酒直沖起來,把那剛才嚥下的酒往外直沖,口內沖不迭,連鼻孔內也沖出酒來。花筱舫身上穿一件湖色閃光外國紗衫,吐得渾身濕透,就是陳海秋身上也沾著些兒。把個花筱舫直吐得粉黛霪霪,胭脂狼藉,更兼頭痛眼花,說不出來的一種難過,不由心中大怒,把心腸橫了一橫,顧不得客人挑眼,把手內的酒杯竟是也往地下一摜,一言不發,立起身來,跑進後房去了。
  陳海秋這一氣非同小可,連忙跳起來,要走進後房去追趕筱舫。秋谷等大家見此情形,十分詫怪;又見陳海秋要趕進後房,一把將他拉住道:「你不要這般性急,筱舫雖然可惡,你就是打掉他的房間,也沒有什麼道理。將來傳說出去,終是一件殺風景的事情,反說是我們酒醉滋事。你且不要動氣,且去叫他出來,看他有何理說。」
  陳海秋見秋谷說得不差,捺住了一股惡氣,便和娘姨說道:「你們去叫了先生出來,他方才好好的,又沒有人得罪了他,為什麼無緣無故的跑了進去?娘姨聽了,便向後房去叫筱舫。叫了半天,非但筱舫不來,連那娘姨也躲在後房不見出來。陳海秋等了一回,甚是焦躁,又直著喉嚨叫了筱舫兩聲,竟不見後房答應。海秋冷笑道:「我倒從沒有遇著上海灘上的倌人有這樣大的牌子!既是這樣,你又何必要出來做什麼生意呢?」聽得筱舫在裡房高聲說道:「倪人末吃仔格碗把勢飯,倒也勿在乎此格。唔篤高興末,賞賞倪格光,倪也無啥希奇;勿高興末,隨便唔篤未哉。
  「
  此時章秋谷見花筱舫這般說法,有心得罪客人,暗想:「這樣的倌人無從與他講理,只好想一個計較,也用野蠻手段去對待他。」眉頭一皺,早已想了一個法兒。
  只見陳海秋氣得喘吁吁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秋谷一面勸他,一面附著陳海秋的耳朵說了幾句,海秋大喜,連連點頭。
  秋谷明知後房沒有客人,只有花筱舫和娘姨兩人在內,竟自走了進去。見花筱舫滿面怒容,把一件紗衫卸去,單穿一件粉紅汗衫,正在那裡對著鏡子,重施脂粉,再點鉛黃。娘姨立在身後也不言語,見秋谷走進,並不招呼,口中說道:「阿呀!
  間搭是齷齪煞格,章大少請外勢坐罷。」秋谷走近一步,含笑說道:「我特來請你出去,為什麼要這般動氣?就是陳老叫你吃杯酒兒,也不算得罪著你;況陳老已經醉了,你也須原諒他些,無論你再有天大的委屈,有我在這裡一面招陪,快些出去應酬,不要冷了檯面。」
  花筱舫見章秋谷滿面春風進來相勸,把方才的氣惱早已丟過一邊,只不好意思當時出去,把秋谷瞟了一眼,微笑一笑。秋谷見他已經心肯,便趁勢上前攜著花筱舫的手,低低笑道:「就算陳老得罪了你,卻與我們客人無涉。難道我自己進來請你,你還不肯賞光麼?你若再要這般生氣,不肯出去,就是有心坍我的台了。」說著不由分說,攜著筱舫往外便走。說也奇怪,花筱舫的一個身體,不由軟洋洋的跟著他立了起來,卻瞋了秋谷一眼,道:「慢慢的叫看囁,讓倪著好仔衣裳看。」秋谷聽了,暫時放手。娘姨另取了一件紗衫和他披上,鈕好釦子,方才同著秋谷移步出來。
  只見陳海秋頹然座上,酒意醺人。花筱舫雖然走了出來,不免還有幾分怒氣,在海秋背後一坐,默默無言。秋谷向花筱舫使一個眼色,筱舫只得立起身來,在席上斟了一巡酒,算是自家賠個不是的樣兒,向修甫等說道:「倪剛剛進去換件衣裳,各位包涵點,勿要動氣。」大家見花筱舫這個樣兒,頗覺氣憤,卻又不好發作,只好勉強點頭。無心吃酒,大家草草終席,一齊立起身來。陳海秋醉到十分,立腳不住,向秋谷道:「你們要緊回去,我卻今天醉得掙紮不來,只好在這裡借個乾鋪的了。」花筱舫聽了,冷笑一聲。秋谷見不是頭路,便向海秋道:「我看你今天還是回去的好,借乾鋪是不便當的。」章秋谷一句話還未說完,陳海秋酒在肚裡,事在心頭。他本是個廣東人,初入花叢,那裡曉得堂子中的規矩?就大聲說道:「我在他們這裡擺了好幾台酒,難道今天借個乾鋪都不行麼?」花筱舫只是在旁冷笑。秋谷聽陳海秋說的都是些曲辮子的話兒,不再去和他多講,一手拉住他的衣袖往外就走。陳海秋那裡拗得過他,被秋谷拉得七跌八銃的,跟著下樓。修甫等見了,甚是好笑。
  大家一哄而下,走到門前。秋谷道:「還是我寓內近些,我們且到吉升棧去坐一會兒再說。」大家稱是。出了東合興,便直到吉升棧來開了房門,大家坐下。
  陳海秋坐了一會,神氣頓清。秋谷向海秋道:「你這個人真真的沒有志氣,鬧到這般地位,還要在他們那裡借起乾鋪來。要曉得我叫你不要發標,是衛顧你暫時的面子,是個好好的落場。你若要和他鬧些脾氣,他肯來認錯張羅還好;萬一他橫了心腸,聽憑你們怎樣,他只是一個不見不聞,不來敷衍,那時你又怎的一個落場?
  我們都是面子上人,又怎的坍台得起?所以我把你暫時勸住,遮過了當時的場面,然後慢慢的再想收拾他的法兒,你道可好?」
  陳海秋聽了章秋谷的說話,一想果然不錯,便道:「你的說話雖是不錯,但想個什麼計較去收拾他呢?」秋谷道:「我早已打定了一個主意。明天我邀你在陳文仙處碰和,卻把花筱舫叫來代碰,那時我們如此這般,管教要把他氣一個發昏。你們眾位看來,我想的這個法兒怎樣?」眾人一齊稱是。陳海秋道:「萬一他不來呢?」
  秋谷道:「上海地方,熟客叫局那有不來之理?況且今天散的時候原是歡歡喜喜的,不露一毫馬腳,他那裡就看想得到有這一著棋子出來?這個你倒不必多慮。」陳海秋聽了點頭。坐了一會,大家告辭散了。秋谷卻到陳文仙院中住了一夜。
  文仙因秋谷多日不來,頗形怨望,並且文仙發痧方好,臉上瘦了些兒,從前是荷粉露垂,杏花煙潤,如今卻是腰低弱柳,眉銷湘煙,低回西子之顰,天裊落花之舞,大有六銖衣薄、翠袖驚風的意態。秋谷便默然相對,細細的領略色香。文仙和他說話,竟不答應,只點頭微笑。文仙道:「耐今朝啥格路道,跑得來口也勿開,阿是倪得罪仔耐哉,耐看見仔倪討氣?」秋谷依然不答,只是上上下下的看他,把個陳文仙嘔得急了,走過來揪著秋谷的耳朵,道:「啥格倪搭耐講章,耐一聲勿響,耳朵到仔洛裡去哉?」秋谷見文仙發起極來,方才立起來,哈哈一笑,便把陸畹香一節情事細細的告訴他。
  文仙聽完,把秋谷打了一下,又把嘴一披道:「耐格心思倒直頭刻毒篤啘,就是陸畹香要嫁撥耐末,也是俚格要好。耐心浪勿高興末,啥勿爽爽快快回頭仔俚,要俚去上格種惡當。俚耐上仔耐格當,耐也無啥好處啘。倒看耐勿出,做起事體來實梗格刁梟法子,真真少有出見格。難下轉倪也要當心點哉!」秋谷哈哈的笑道:「他是愛姘戲子,所以上了我的牢籠。你是向來不姘戲子的人,為什麼要你當心,可是近來也有些……」秋谷說到此處口中頓了一頓,似笑不笑的看著文仙。文仙急了,板著面孔接下去問道:「有點啥末事介,說下去囁。」秋谷道:「我不說了,若要直說出來,你豈不要生氣?」文仙蛾眉半蹙,杏眼含瞋的,正色向秋谷說道:「二少,倪講閒話是講閒話,摟白相是摟白相,耐倒勿要勒浪隨仔只嘴瞎說一泡,耐末是說格笑話,撥別人家當起真來,說仔出去,看耐那哼對倪得起!」
  秋谷見文仙將要動氣,便過來攜住他的纖腕,道:「我是一句無心笑話,你何必要這樣認真?」文仙道:「耐末說說笑話嘸啥希奇,阿曉得倪吃勿消?」秋谷打著蘇白笑道:「倪也朆說啥格呀,先生勿要動氣囁。」說著,就向文仙打了一拱。
  文仙也忍不住笑道:「厚皮得來,才做得出格。」說罷,回過手去把秋谷膀子上擰了一把,道:「耐下轉阿要瞎三話四哉?」秋谷被他擰得叫了一聲「阿呀」,道:「你這個人豈有此理!大家說說玩話,怎麼用勁擰起來?」文仙道:「啥人叫耐瞎說一泡格介,耐阿是嫌比勿痛,等倪再來補兩把阿好?」秋谷連忙跑開,彼此一笑。
  秋谷又向他說:「花筱舫有心得罪客人,十分可惡,明天要在你這裡請客碰和,去叫花筱舫來代碰,好如此這般的翻他的本兒,當著眾人的面,給他一個大大的下不來,也叫他以後自家曉得些兒難處。」正是:
  熨貼檀郎之意,玉軟香溫;安排花信之風,嗔鶯叱燕。
  不知以後如何,請看下回交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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