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弔膀子小丑幫忙 掉槍花秋娘中計
卻說章秋谷見賽飛珠不肯答應,又附耳說了一回,又道:「這是我央你的事情,你若肯幫我的忙,我只有感激你的,那有反來怪你之理?你若果然辦得成這件事兒,我一定重重的謝你。賽飛珠方才點頭答應。又向秋谷道:「這件事情,不是我在章老爺面前誇句口兒:手到擒來,十分容易。但是辦成了也沒有什麼憑據,他又萬不肯說出口來,難道我好去和他當面質對麼?」秋谷一想,果然不錯,躊躇了一會,便向賽飛珠道:「這個不難,我教你給一個法子。」又低低的說了幾句道:「你只消如此這般。到手之後便送到我棧內來,我自然從豐酬謝。但是你在外邊千萬謹言,切不可向人提起,萬一被他得了風聲,就莫想他肯來上鉤了。」賽飛珠聽了心領神會,連連點頭。秋谷便回棧去了。
一連過了幾天,秋谷也常到陸畹香家走走,並不提起那天早起的事情,這一天下午,正在棧內會著客人,忽見茶房領著一個娘姨進來。秋谷認得是林黛玉的娘姨,便問他來此何事。那娘姨向秋谷道:「大小姐叫倪來請二少過去,有格蘇州來格先生勒浪倪搭,說俚一逕認得二少格,要請二少過去說兩聲閒話。」秋谷聽了,摸不著頭路,便問那娘姨道:「我在蘇州雖然認得幾個倌人,然而同你們大小姐都不認得,況且無緣無故也不見得到上海來尋我,你可曉得他的名字麼?」娘姨道:「倪勿曉得俚叫啥格名字,像煞是姓金格。」秋谷想了一會,依然記不起來,便道:「你先回去,說我少停一刻就來。」娘姨答應而去。
秋谷等得客人去了,急於要到惠福里去看看那來的究竟是個什麼人兒,便忙忙的走出吉升棧,上了包車,飛一般的到惠福里來。不多幾步,已到門前。秋谷下車進弄,直走進去,三腳兩步的走上扶梯。進房一看,只見一個麗人正坐在窗前,和林黛玉低聲說話。香肩瑣瑣,豔影亭亭。秋谷定睛看時,早吃了一驚,原來不是別人,正是那大金月蘭。當下連忙問道:「你說到上海來的,為什麼直到如今才到?
在蘇州有什麼事情?」月蘭見了秋谷不免有些慚愧,答應不出來,轉是林黛玉替他把來去的情事一一說明,又道:「俚耐現在人末到仔上海,事體弄得尷尬哉,俚耐心浪原要想跟耐轉去,耐看那哼?」
原來這金月蘭自從在常熟和秋谷分手之後到了蘇州,他卻不到上海,仍在佛照樓住了兩天。他自家打算上海去,又沒有什麼熟人,又不敢再做生意,只得且住蘇州,耽擱幾時再作道理。住了不多幾日,早又姘了一個姓潘的,叫潘吉卿,住在閭門城內,卻是個有名的敗落鄉紳。這潘吉卿平日之間專用那弔膀子的工夫,衣服一天要換三回,辮子一天要打兩次,那引見皂、口香糖、嫩麵粉、花露水,更是隨身法寶,時刻不離。到了堂子裡頭不肯花一個大錢,專想倌人倒貼,真是一個花叢蟊賊,體面流氓。他在佛照樓客棧遇見了金月蘭,便留心去弔他的膀子。那相貌的好歹,這潘吉卿倒出不論:無論再是半老秋娘,暮年名妓,鳩盤一般的面貌,夜叉一樣的形容,只要肯倒貼銀錢,他也肯欣然笑納。只因打聽得金月蘭是在黃相國府中逃走出來,料想他手中必定有些積蓄,所以竭力的籠絡他。不上兩天,居然被他上手。住了兩夜,竟明目張膽的把金月蘭同轉家中。
這潘吉卿的正室久已病亡,家中止有幾個家人、僕婦,那敢管他?潘吉卿的本意,原想要大大的騙月蘭一注銀錢,等到銀錢騙到手中,再慢慢的想個法兒把他打發出去。這個主意,比那倌人淴浴、光棍折梢還要惡毒了幾倍。不料那金月蘭在天津遇了兵亂,單單逃得一個空身,就連那箱子裡頭的二百塊錢,還是章秋谷送他的。
潘吉卿高高興興的把他騙到家中,想不到撲了一個空,大失所望,方曉得金月蘭兩手空空,一無所有,把他留在家中,反要賠貼飯食。潘吉卿氣得發昏,便漸漸的尋著事端,與金月蘭吵鬧非止一次。
月蘭已經看破了潘吉卿的行為,心中也十分怨恨,便也要想一個絕戶計兒,拿出那以前在黃府內的手段來,把他一撈一個罄淨。便故意把自家的幾件衣飾並秋谷送他的二百塊錢,一齊交在潘吉卿手內,凡遇潘吉卿與他吵鬧,月蘭並不爭執,一味的認錯低頭。
潘吉卿並不防備他有什麼歹意。不料金月蘭有心算計著他,和帶來的娘姨合成一路,趁著潘吉卿出去,把房間內的細軟金珠,還有些古董字畫,打了兩個大包。
乘著天色將晚,那娘姨挾著兩個包,一溜煙走出後門,叫了一號小船,放在船上,把船一直放出城去,停在那絲廠碼頭,悄悄的等候月蘭。這裡月蘭不慌不忙的叫家人去叫一乘轎子,說是要出城去看戲。那些家人見月蘭平日常常出去看戲,不以為奇;又見他是個空身,那轎夫又是向來相熟的靠班,更加大意,夢裡也想不到月蘭逃走起來。那知月蘭上了轎子,一直抬出盤門,到了戲園,便在包廂坐下,吩咐轎夫散戲場的時候再來相接。轎夫並不疑心,樂得自去。月蘭略坐一會,看轎夫時,並不見他們的影子,心中大喜,霍地起身望外便走。戲園內人多於蟻,那有人來查問?他出了園門,僱了一部馬車直到絲廠碼頭,尋著了小船,便叫那船家開到洋關左近的地方停了一夜。等到明天,三公司的小火輪驗過了關開過來,半路叫住輪船,登時帶纜拖在後邊,逕往上海而去。
到了碼頭,月蘭就寓在後馬路晉升棧內。雖然走了出來,心上總有些兒鶻突,恐怕被那潘吉卿趕到上海尋訪出來,那時兩案齊發,不是玩的。雖然杭州的事情已經結案,卻擔不起再加一個捲逃的罪名。想來想去,無計可施,打聽得林黛玉現在上海,更一直尋到黛玉院中,要同他商議一個安身的法兒。黛玉也是束手無策,便想到把秋谷請來,或者想得出什麼主意,也未可知。
月蘭聽得秋谷也在此間,驚喜交集。便向黛玉把他在蘇州和秋谷相處的情形細說一遍,但是走的時候曾經說過即日回來,現在又鬧了這樣的事兒,未免有些慚愧。
黛玉道:「格是說勿得格哉。耐既然居格辰光說過歇要嫁俚末,故歇正好跟仔俚耐轉去避避風頭啘。」月蘭一想,真是顧不得許多,便點頭稱是。
及至秋谷來了,聽得金月蘭又在蘇州潘家逃了出來,暗想道:「這真是江山好改,本性難移。幸而我當初乖覺些兒,不然,幾乎上了他圈套!」因鄙薄月蘭的為人,不免微含怒意。又聽黛玉說月蘭想要同他回去,連忙搖手,微微的冷笑道:「這件事兒免勞照顧了罷!他剛剛在潘家走了出來,我卻連忙把他同回家去,將來被人曉得風聲,這不明明是我叫他逃走的麼?況且他這樣的性情,我也不敢領教,勸你少管些兒閒事罷!」
月蘭見秋谷回得斬釘截鐵,好似鋼刀削了他的面皮一般,紅雲滿面,眥淚溶溶,滿心的委屈。正待開口,忽見秋谷的家人闖了進來,道:「棧裡有客人立等老爺說話,說有要緊的話兒。」秋谷趁此立起來,向黛玉、月蘭說道:「我有事要回去,你們還有什麼說話,明天再說罷!」說罷就走了出去。黛玉拉他不住,只得由他。
秋谷疑疑惑惑的,不知那客人到底是誰,問那家人時,家人說向來不認得他,好像個外路的口音。秋谷聽了心中一動,想外路口音的人,不要是賽飛珠來了?回得棧中看時,果然是賽飛珠坐在那裡。秋谷大喜,問:「那事兒怎麼樣了?」賽飛珠微笑,走上一步,懷內取出一個黃澄澄的戒指來,遞與秋谷。秋谷急看時,只見這戒指雕鏤工細,花樣時新,中間嵌著一粒小小的鑽石,果然是自己在銀樓定製、前幾天被陸畹香要去的那只戒指,不覺呆了一呆。停了一刻,方向賽飛珠笑道:「果然你的本領不差,費心得狠,等我把這件事兒交涉清楚再行酬謝。」賽飛珠道:「章老爺笑話了!我是因為章老爺再三重托,礙著面情,不好意思不答應,難道我是貪這一點兒謝儀麼?」秋谷見他說得認真,倒不便一定怎樣,只得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隨後再說就是了。」賽飛珠方才歡喜,辭別去了。
秋谷便把戒指藏在身邊,匆匆的到聚寶坊去見了畹香。畹香滿面堆下笑來,請坐下,說了幾句閒話。秋谷忽問畹香道:「我前日給你的那個戒指,可在這裡麼?」
畹香突然被秋谷這一問,不覺陡吃一驚,面上早紅起來,頓了一頓,方說道:「耐問俚做啥?自然勒倪搭畹。耐阿是捨勿得哉?倪勿成功格!」秋谷笑道:「那只戒指雖有一粒金剛鑽在上面,也不值什麼錢,不過花樣打得好些罷了。前天有個朋友看見這個戒指,要照樣去定一隻,所以問我要個樣兒。他只要拿去看一看,立刻還來,並不是我捨不得給你。你不要這般小氣,快些去尋出來。」畹香被秋谷逼住,騰挪不得,遲遲疑疑的不肯去尋。秋谷催了他幾次,又逼他道:「你不肯尋,難道我要騙你一隻戒指麼?」畹香見秋谷將要動氣,無可如何,只得走進後房,一步挪不了三寸,慢慢的進去,假裝著尋了一回,故作驚詫之聲道:「阿唷!格只戒指勿知撥倪弄到仔陸裡去哉!」又叫娘姨來尋,那裡有什麼戒指的影兒?秋谷聽他們裝神做鬼,暗中甚是好笑。
畹香亂了一會,又在後房和娘姨密密切切的講了一會,不知說的什麼。恰才走出來,面有愧色,吞吞吐吐的向秋谷說道:「格只戒指實頭詫異!倪昨日仔還帶格,今朝勿知放仔陸搭去哉!」秋谷尚未開口,旁邊的娘姨接口道:「大小姐耐記記看,像煞昨日仔大阿姐來借仔兩隻戒指,勿知阿就是二少格一隻?」畹香拍子道:「劃一,大阿姐昨日仔拿仔兩隻戒指去,倪格記性實頭壞得嘸撥仔淘成哉!」又向秋谷道:「耐要做樣子末,只好明朝到大阿姐搭去拿格哉。」秋谷微微笑道:「只怕這只戒指不是大阿姐借去,是高升棧的四阿哥來借去的罷!」畹香一聽,就如當頭一個霹靂一般,慌忙說道:「啥格四阿哥,倪是勿曉得格。耐說說末咦要瞎三話四哉。」
秋谷微笑,也不回言,向衣袋取出那只戒指來,向陸畹香面前一擲,道:「你看,這不是四阿哥借去的戒指被我要回來的麼?」
章秋谷這一來,真是出於意外,滿房人眾齊吃一驚,面面相覷,不敢開口,只把一個陸畹香羞得滿面飛紅,急得渾身香汗,一句話也回不出來,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下去。正是:
暗贈搔頭之玉,綺夢纏綿;強追約指之銀,蕭郎薄倖。
欲知章秋谷和賽飛珠商量的究竟是甚事情,陸畹香為什麼見了一個戒指便要這般慚愧,編書的在下寫到此間,筆禿不花,燈昏無燄。權且學些近日時下說書的習氣,到了緊要之處把筆墨收束起來,直至三集書中再行分解。還有許多嫖界、官場的現狀,卑鄙齟齪的情形;倒脫靴再行騙局,康中丞帷薄不修等諸般事實,請看三四續集,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