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 西安坊名士講嫖經 高升棧優伶誇大口
且說貢春樹說得陸畹香面上一紅,一扭身跑進後房去了。春樹又道:「秋谷弔膀子的手段真個不差,就是他在堂子裡頭做的倌人,也是做一個要好一個,不曉得他到底是什麼本事?看他也不過是隨隨便便的樣兒,卻把那些倌人一個個哄得死心塌地。我們同著他到堂子裡來玩耍,真是吃虧。」秋谷笑道:「你只顧尋我的開心,你不自己去照照鏡子,那付顧影自憐的態度,真個是我見猶憐,好像個有名的花旦,全沒有一毫男子的神情。怪不得張書玉為了你,要同金小寶吃起醋來。」春樹被他說著毛病,早不覺臉上生紅,有些慚愧,卻又回答不出,只瞟了秋谷一眼,並不開言。
修甫便問秋谷究操何術,那些有名的紅倌人個個傾心,人人要好。秋谷道:「天下的事情總不外『晴理』二字,我在堂子裡頭玩耍,也不過是依著情理而行,並不是有什麼秘密的口訣。你們總說堂子裡頭的妓女待人沒有真心,這一句話固然不錯。然而仔細想來,倌人們做著這門生意,萬不能純用真心,不得不用些假情假意。譬如你做了一個倌人,面子上十分要好,但是堂子衛頭人來客往,並不是單單做你一人,或者他昨夜留了別的客人住夜,今天卻又留你住在院中,他可肯對你講著真話,說他昨天接客的麼?假使他果然純用真心,竟對你說了真話,你可肯坦坦平平、不著一毫醋意麼?總而言之,倌人見了客人,總有幾分顧忌,到了那轉彎不來的地處,左右為難,只好說些假話瞞過客人。原為恐怕客人動氣,所以要兩下遮瞞,衛顧客人的面子,這是他們倌人體貼客人的好心,凡事之中留著客人的地步。
無奈那些瘟生、曲辮子的客人,不懂情形,不知規矩,動不動要發標吃醋,鬧得一塌糊塗,豈不埋沒了倌人的一片苦心、一腔好意?倌人遇著了這樣不知甘苦的客人,那裡還肯真心相待?自然就要壞著良心敲起他的竹槓來。你們試想,他們做了倌人,掛著牌子,無論什麼家人皂隸都可以走進院中,不能把他們趕了出去。在倌人也是無可如何,怪他不得,何苦要爭風吃醋,弄得那倌人進退兩難,又有什麼趣味?假使那倌人見客人這樣歪纏,他也用些蠻派出來,不顧客人的面子,無論什麼話兒竟是直言拜上,毫不遮瞞,那時你又將他怎樣?難道他掛了牌子,你好不許他接第二個客人麼?」
修甫等秋谷說完,擊節歎賞道:「你的說話,真是花柳場中千古不磨之論,比到那場面上的勸人說話更覺深進一層。但是你說了半天,還沒有提到正文,究竟你用的是什麼法兒呢?」秋谷道:「要他們真心要好,卻也不難,大約不外三層做法:第一不發標,第二不吃醋,第三不認真。久而久之,那些倌人就自然而然的同你要好起來。再用些體貼的工夫、溫存的伎倆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,不怕他不一個個死心塌地。你想這班倌人,平日之間只有巴結別人,何曾受過別人的熨貼;忽然的客人倒反遷就起來,那有不喜歡的道理?所以我在堂子裡頭並不認真,把倌人當作孩子一般隨口哄騙,把他們哄得喜歡,圖個一時的快樂,再不去吃醋發標,自尋懊惱。這便是我章秋谷一生得力的地方。不知你們諸位的意思如何?」
秋谷說到此處,王小屏猛然笑道:「如此說來,你不是同那一班馬夫、戲子一樣的主意麼?」秋谷也笑道:「在外邊看去,原也和他們差得不多;其實內裡的情形,卻是迥然各別。他們那一班馬夫、戲子和倌人軋了姘頭,非但不肯花錢,並且還專要倌人倒貼,自然就只好顛倒過來,倒反去奉承妓女了。我在堂子裡頭雖然不鬧什麼脾氣,卻也是一樣花錢的客人,不過到了他們為難的時候體貼他些便了。到了後來,你越見體貼他的艱難,他越是感激你的情意,所以我做的倌人,起初的時候,兩邊要好原是假的;及至做到一年半載,漸漸的倒真心要好起來。可不是樂得這樣的麼?」三席話,說得席上的主客個個點頭。
席散之後,秋谷將要告辭,陸畹香從後房走出,和秋谷兩人靠在煙榻之上,一面燒煙,不知悄悄的又說了些什麼。秋谷臨走,在懷中取了一卷鈔票交與畹香。畹香笑迷迷的接了過來,秋谷就去了。
你道陸畹香和章秋谷說了半晌,是什麼事情?原來陸畹香到了上海,想暫時不做生意,先擺起一隻碰和檯子來,但是兩手空空,就是碰和檯子用不著什麼垫場,卻也不是空手做得的事。現在畹香遇見了章秋谷,是二年前在天津要好的客人,便悄悄的告訴他一番苦境,並要問秋谷借二百塊錢,說得情詞懇切。章秋谷本來是個慷慨丈夫,昂藏男子,況且前在天津又甚是同他要好,那有不肯的道理?便慨然應允。畹香大喜,又向他說:「只要一有了錢,諸事好辦。明天我去看看房子,大約三五天內可以舒齊,那時搬進新居,再來請你過去。」秋谷就把剛才碰和贏的鈔票,自家又添了五十元,一並交給畹香。
果然隔了一天,畹香出去看了幾處房子,看中了聚寶坊的一家房子,兩樓兩底,房租甚是便宜,便又置備了些木器,用了一個娘姨、兩個大姐。不到一禮拜工夫,畹香已經搬了進去。章秋谷十分高興,約了一班朋友替他碰了兩場和。畹香因感激章秋谷備了二百塊錢,當晚就留他住下。這一夜誓海盟山,兩情繾綣。
到了明日,秋谷去後,畹香直至午後起來,想到自己的身世飄零之恨,不覺呆了一回。又想章秋谷為人慷慨,性格溫存,我見了無數客人,竟沒有這般人物,心上盤算了一會,竟一心一意的想要嫁起章秋谷來,但一時不使出口,想隨後再看秋谷的情形。
到了晚間,章秋谷因聽人傳說張園的煙火甚好,便坐了馬車到聚寶坊,要約畹香同去。畹香欣然,換了衣服一同登車。馬車在泥城橋一帶行來,晚風拂面,露氣當空,甚是涼爽。到了張園,便同著畹香在草地上徘徊一刻,回身揀了一張桌子,離著那煙火架子遠些,免得火星飛落。
坐得不多一刻,煙火將要開場,秋谷忽見一個滑頭滑腦的人,穿著一身極華麗的衣服,帶一副金絲眼鏡,頭上邊的劉海發竟有二寸多長,口中銜著一支呂宋煙,襟上插一個茉莉花球,香風觸鼻,搖搖擺擺的晃了過來。走到桌子面前把秋谷仔細看了一會,忽然回頭除下眼鏡,叫了一聲「章老爺」。秋谷聽了大詫起來,立起身將那人認了一會,方才隱隱約約的想起來道:「你可是蘇州丹桂戲園的賽飛珠麼?」
原來果然是他。這賽飛珠是蘇州丹桂的著名旦腳,秋谷極是賞識他,曾在上海替他登報揄揚。後來秋谷到蘇,賽飛珠親到秋谷寓所稱謝,所以彼此認得。
當下賽飛珠答道:「果然章老爺的眼力不差。」秋谷便問他來此何干,賽飛珠道:「丹桂園主因生意清淡,恐怕開不下去,托我來到上海替他請人,住在高升棧內,隔幾天就要回去。」說話之間,賽飛珠就飛了陸畹香一眼。畹香微笑,也還飛一個眼風。秋谷何等留心,早已看見,只作不知。賽飛珠和秋谷立談一會便走了開去,秋谷任其自便,不去留他。恰好煙火已經放起,流星滿地,月炮橫飛,火樹銀花,五光十色,做得甚是巧妙,大家喝采如雷。一連放了八套方才放完,遊客紛紛各散,秋谷也同畹香回去。
又過兩日,畹香對著秋谷漸漸的要露出嫁他的意思來。在畹香,料著秋谷以為不至推辭,那知秋谷聽了,冷冷的並不接口,卻對他笑道:「不瞞你說,我自從十七歲出來玩耍,花叢柳陣整整混了五年。這五年之中,同我要好的倌人一時也數他不盡。那初落交情的時候,一個個都是盟山誓海,一定要跟我終身,那甜蜜蜜的話兒說得一連串的,好似漳州的百子炮一般,我也記不得許多。我當時狠是癡心,把他們說的都當作真話,認真的要娶起他來。那曉得那班倌人聽得你真要娶他,便指西話東的和你白賴,不是說老鴇不從,就是說父母不肯,再不就說自己的虧空太多。
鬧了多時,許多要好的倌人終久沒有娶成一個,反冤枉花了無數瘟錢,方曉得倌人們說要嫁人,是一句隨口應酬的說話,並沒有一點真心,客人們若要當起真來,就免不得要落他的圈套了。你自然不是那樣的人,我也沒有什麼不信。但是我們要好在心,也不必一定要講到嫁娶,萬一你嫁我之後,將來有些不像意思地方,那就不妥當了。我看還是慢慢的再談罷!」
這幾句話,秋谷也未免說得過分了些,把個陸畹香直氣得呆了,花容失色,面罩濃霜,心頭一股酸氣透到頂門之上,一直酸到鼻尖上來,再也耐忍不住,兩行珠淚直滾下來。也不言語,逕自走到牀邊,面向裡牀睡下,暗暗流淚。秋谷見了,方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急了些,懊悔不該這般老辣,便也走到牀邊來。叫了幾聲不應,坐在牀沿上又溫存勸解了一番,仍不見畹香開口。秋谷便一把挽著他的纖手,勉強扶起他來。寶髻橫斜,花鈿不整,容光滲淡,珠淚闌干,真似那雨打梨花,風吹菡萏。秋谷見他甚覺可憐,便自家認錯道:「我說的並不是你,休得這樣多心。如今也不必說了,總是我的說話太過了些,惹得你這般生氣,只好你原諒些兒的了。」
畹香聽了,只是一言不發,聽憑章秋谷怎樣溫存,如何勸解,只當沒有聽見一般,把秋谷的手推開,別轉頭去。把章秋谷磨得急了,欲待不去理他,覺得心上過意不去,只得說道:「我這樣的認錯,你還是不發一言,究竟你要怎樣方好呢?」畹香方才說道:「耐勿答應末也只要回報一聲,倪勿見得好自家掗上仔門格。倪又勿是林黛玉、陸蘭芬,好借仔嫁自家淴浴。耐拿倪說得實梗壞法,叫倪阿要動氣?」秋谷又勸了一回,畹香只是緊鎖雙眉,全無喜色。
秋谷沒法,想道:「看他這種樣兒,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。我不妨姑且答應了他,博得個大家歡喜,隨後再想法兒回他便了。」便道:「你這個樣兒真是叫人難過。只要你歡歡喜喜的不要動氣,凡事總好商量。我方才的說話,是怕你將來有些過不慣的地方,並不是我不肯。只要你自家情願,我豈有顛倒不肯的道理?」畹香兩手齊搖道:「阿唷!倪嘸撥格號福氣,勿要折煞仔人,耐就是實梗仔罷,倪格閒話才是假格。耐豪燥當心點,勿要上仔倪格當。」秋谷倒笑起來,又著實安慰了一番,畹香方才有點笑容,道:「倪好好裡勒浪天津,撥格斷命格外國人打仔進來,嚇末撥俚嚇煞快,逃來逃去,吃仔幾幾化化格苦頭,總算逃仔一條性命。故歇倪想起來,勿到天津去末,也吃勿著格個大嚇頭,阿是總是吃仔格碗堂子飯格勿好。倪想來想去,直頭無啥趣勢。譬如倪勒浪天津格辰光,撥外國人殺脫仔,故歇是隨便啥格事體,倪才看穿哉。只想揀著一個客人,嫁撥仔俚完結,勿殼張倪剛剛說仔一句,就吃著耐格個鈍槓,耐想耐格人阿要刁梟?」
秋谷聽他這幾句話,像似真的一般,雖然含糊答應了他,不免也在心中思索,懊悔自家不該黏花惹草,到處留情,牽惹出這些枝節。雖然娶個側室也不算什麼希奇,無奈堂子出身的人,總是一般脾氣:在堂子裡的時候,終日應酬客人忙忙碌碌,不知不覺的把日子混了過去;一到嫁人之後,無事可做,英雄無用武之地,就不免有些懊悶起來。況且他們生長在堂子裡頭,耳濡目染的都是些無恥的行為,司空見慣,不以為奇,竟不知世界之間尚有廉恥。就使他們的嫁人果是真心,沒有什麼歹意,但是他們看慣了這些勾當,不曉得婦人名節是最重的事情,那裡好做得良家婦女?萬一他將來見了個風流子弟,保不住他不起邪心。做過妓女的人,看得這偶然軋個姘頭更是希鬆的事,好似他平常出去坐回馬車,吃頓大菜,借此消遣性情的一般,非但算不得背主通情,並且也不是昧良失節。你想那倌人可是娶得的麼?方才看那陸畹香的情形,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,然而與其將來懊惱,不如眼下推開。
但已經答應了他,說得結結實實的,怎樣好無故反悔呢?章秋谷的心上左輪右轉,一時就如轆轤一般轉移不定。忽然想起一個人來,想道:何不如此這般試他一試,他若全然不動,便是個娶得的人,不妨竟把他娶回家去,料也不至齟齬;若是他中了機關,我就當他的面一口叫穿,只不要同他翻面,此後照舊往來,料他不好意思再提嫁我的一層說話,只要彼此暗中明白就是了。
主意已定,過了一夜,明天一早起來,一直趕到賽飛珠的寓處高升棧內,尋著了賽飛珠。那賽飛珠正在和人說話,忽見章秋谷走了進來,出其不意,連忙迎出房中,笑道:「章老爺,什麼風兒把你吹到此地?」秋谷笑道:「我因有一件事情同你商議,所以一早到來,你務必要幫我一個忙兒。」賽飛珠聽了,詫異道:「章老爺有什麼事情要托起我來,可是要定什麼堂戲麼?若是我辦得到的,一定效勞。」
秋谷微笑,叫賽飛珠走到面前,附著他的耳朵說了半晌。只見賽飛珠連連含笑搖頭道:「這件事我卻答應不來,請章老爺照顧別人罷。現在章老爺雖是這般說法,不過是一時高興,說著玩罷了。設或將來懊悔,吃起醋來,我卻擔當不起。」正是:
推出窗前之月,吩咐梅花;移來別岫之雲,溫存桃葉。
不知秋谷怎生說法,請聽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