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  寫伏辯光棍無顏 聽良言名花有主

  且說王雲生哀求秋谷道:「我們雖然喪了良心,章老爺卻並沒有落了我們的圈套,只求章老爺看破些兒,高抬貴手,免了送官究治,我們就感激萬分了。不瞞章老爺說,我們湊了許多本錢,原想做著這注生意,現在弄得人財兩空,還丟了這般臉面,我們當光棍的人落到這個下場,總算可憐的了,只求章老爺開個思典罷。」
  說著就叩了幾個響頭。雙林更是羞容可掬,掩面欷歔. 秋谷見了,心早軟了一半,又聽著雲生的話雖然可笑,卻也是句句真情,便一手先把雙林扶起,又叫王雲生起來。雙林低頭立在一旁,深鎖蛾眉,半含珠淚,秋谷更覺得心中不忍起來,便向眾人說道:「我本待把他送到當官,但既是你們眾位同聲相勸,我也不好意思掃了眾位的面光。現在他們既然自家認錯,我看著大家分上放過了他,免了他一場出醜。
  但還有一件,今夜的事情是你們當場共見,不要我轉背之後,他倒同我說話起來,那時事過無憑,我也。奈何他不得。這須要叫他寫張伏辯方好。」眾人聽了,都贊秋谷的見識不差。
  原來王雲生雖做流氓,卻上海不曾犯案,所以極怕見官。當下聽見要叫他寫張伏辯,雖是心中不願,料想推托不來,只說:「這張伏辯,不知章老爺要叫我怎生寫法。」秋谷道:「這個容易,我起個稿子,你謄就是了。」隨叫家人取出筆墨,秋谷隨意起了一個稿子,遞給眾人看了,便叫王雲生用端楷謄好。王雲生勉強寫好了一張,秋谷取過,同眾人看時,只見那伏辯上寫道:
  立伏辯王雲生,今因冒充官長,圖詐未成,求免送官究治。此後如再有訛詐等情,聽從懲治,立此伏辯是實。
  後面寫著年月,並王雲生親筆的幾個字兒。秋谷看罷,見他寫得不差,又叫他在名字底下畫了一個花押,收在身邊。卻向眾人舉手,謝道:「今天多有費神,改日再謝。」眾人多稱「好說」,見事已停當,漸漸的散去。
  一番擾攘,不覺天已大明,秋谷正要進房略睡片刻,見棧內帳房走了進來,手中拿了一篇單帳交給雲生道:「你鬧了這樣事情,我們這裡是不能再住的了,你快把棧帳算清,立刻就搬出去。並不是我們趕你動身,你可知這裡是租界地方,捕房的規矩十分嚴緊,設或被包探查了出來,這容留匪類的名兒,我們卻擔當不起。」
  可憐王雲生好容易花了無數本錢,結交了章秋谷,想要在他身上撈回一大注錢,不料章秋谷看破機關,弄得個人財兩失。此時手中正是空空洞洞的時候,那裡拿得出錢來,看一看那張單子,倒開著六十餘元,心上萬分著急,只得老著臉皮央求帳房道:「我此時手中實在無錢,請你們暫時宕欠,待我出去設法歸還,兩三內日決不誤事便了。」那帳房見他沒有錢,就變了面孔道:「這個不能!你說得倒狠是容易,我剛剛同你說過,你今天還想住在我們棧內麼?我實對你說罷,我們的房飯帳是不能少的,你休想短了一毫。你若真沒有錢,我只把你們的行李衣箱一齊留下,算個押頭,你去取了錢來贖回行李,就是這兩句說話,沒有別的商量。並且結好了帳,還要快些請你出門,免得叫我們受累。」雲生聽了,無可如何,只得走進房去與雙林說知。
  原來王雲生的衣箱雖是空的,卻還有幾件單夾羅紗的時新衣服,連著雙林的衣飾,並那牀上的熟羅帳子以及煙盤煙槍各物,也還值得一二百塊錢。雲生和雙林商量,要暫時當了他的首飾去付棧內的房飯錢。雙林自從秋谷拉他起來,曉得秋谷還有些可憐他的意思,只懊悔自家打不定主意,上了他們的當,被他們包了出來,做著這無恥的勾當。眼看著章秋谷這樣一個風流人物,反要去哄騙他,現在弄得破了機關當場出醜,從此回到蘇州去有什麼面目見人?愈悔愈慚,愈慚愈恨,不覺咬牙切齒的恨起王雲生來。正在那裡暗泣,忽見王雲生進來,要將他的首飾去抵當棧帳,心中忍不住怒恨交並,便恨恨的道:「我上了你這般大當,弄到出醜當場,這還是我自家不好,不該聽信你的言語跟你出來。虧你還說得出這般說話,問我要起首飾來。我的首飾是我自己帶來,又不是你出錢置備,怎麼要拿我的東西去抵你的棧帳!」
  說著,越想越是愧悔,止不住兩行珠淚直流下來,那說話的聲音早已岔了。
  秋谷在外,聽得甚是明白,心中不忍,便把雙林叫了出來,問道:「你還是打算跟他回到蘇州,還是怎樣?」雙林拭淚應道:「我一時聽了他們的哄騙跟了出來,現在弄得這般結局,叫我回去怎樣的見人?」不覺嗚咽起來。秋谷慨然道:「你既是不肯同他回去,不妨你在此間耽擱數天,等他們先自回去。至於你們的棧帳既然拿不出來,我同你總算認得一場,這幾個錢我來出了就是。」雙林聽了,感激秋谷,真是重生父母一般。王雲生也十分歡喜,謝了秋谷,自去收拾行李,立刻搬出棧去。
  這裡秋谷向帳房說明,把他們所欠的房飯錢,一並歸在秋谷帳上。雙林歸並了自己的物件,仍舊住在原舊房內。
  秋谷打發了他們,覺得暢滿非常,便歪上牀去,一覺直睡到日中時候方才起來。
  對面雙林聽得秋谷起身的聲息,連忙走了過來,含羞帶愧,雙淚盈盈,對著秋谷又要行下禮去。秋谷看他態度惺訟,神情寂寞,低眉承睫,煞是可憐,老大的心中憐惜,急把他一把拉住道:「你好多禮呀,這件事情都是他們不好,與你有什麼相干?你不過受他們的指使罷了。我方才放鬆他些,一半為的是你,只要從今改過,就是好人,倒不必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。」雙林聽了,又謝了秋谷,含情凝照的說道:「我懊悔自家沒有主意,冒冒失失的跟了這班光棍出來,非但受這一場羞辱,並且被他們拖累了名聲,將來不知怎樣的收場,真算得十分命苦的了。」說著,眼圈兒早又紅了,不覺哽咽起來。
  秋谷見雙林的情景實是真心懊悔,並不是那隨口之言,便趁勢勸他道:「你雖然從前錯了念頭,猶幸你現在回頭甚早。只要你真心傀悔,自然不至於流落終身。
  但我替你想來,你有了這樣的姿容,何苦要做著這般生意,何不留心物色,揀一個合意的客人嫁了他去。就是年紀比你略略大些,或者家中並不十分富足,只要大家中意,不妨成就姻緣。切不可倚著自家的容貌不肯嫁人,一年一年的耽擱下去,白白的辜負了自己的春青,豈不可惜!從來樹高千丈,葉落歸根。憑你有薛濤、蘇小的清才,樊素、小蠻的豐調,若要僅著在枇杷花下做這賣笑的生涯,只怕不到幾年,終久免不了車馬稀疏,門前冷落。趁著自己妙齡之際不肯從良,到了那年華老大之時方才回過念頭,急急的想要嫁人,那時更有誰來要你?再說起你們這般勾當,更不如堂子裡做生意的倌人。賠了自家的身體冒險擔驚,就使敲到了別人的竹槓,卻是花了無數本錢,裝出許多圈套,傳揚開去,還不免壞了名頭,在我替你想來已經不值。再要遇著那一班精明的人物,看破陰謀,將你們一起送官究治,那時問起供來,免不得受些刑罰。我看你這樣的嬌柔身體,那裡受得起堂上的官刑?比如昨日的事情,若是換了別人,恐怕不見得把你輕輕放過,到了那懊悔嫌遲的時候,他們一班光棍可替得你麼?」
  好個章秋谷,果然舌吐蓮花,詞霏金玉,隨處苦心勸說,指點迷途。雙林先前尚呆呆的聽著,聽到一半,已經止不住淚滾珍珠。及至秋谷說到後來,竟是不顧別人,滾在秋谷懷中低聲掩泣,雖然不敢出聲,卻已涕淚汛瀾,羅衣盡濕,連章秋谷也不知不覺的替他淒惋起來,倒著實溫慰了他幾句。當夜秋谷又細細的勸他一番,更把現在那一班嫁人復出的倌人,出來之後倚著有些金珠積蓄,貼戲子,姘馬夫,鬧得一塌糊塗,拖了許多虧空不算外,還帶了一身的毒瘡這些情事,和他詳細演說,要想把他提醒癡迷。又道:「還有一個最近的倌人,因為不肯從良,弄得窮餓而死。
  二十年前的朱桂寶,大名鼎鼎,是個上海花榜的狀元。當初時候真是纏頭千萬,車馬如雲,大家爭著要娶他回去,他卻戀著堂子裡的風光,不肯答應。不多幾年,年紀大了,漸漸的無人過問起來,窮到無可如何,只得在四馬路巷堂一弄,捻著一隻竹籃賣些瓜子花生度日,豈不可憐!」把個李雙林說得毛骨悚然,通身是汗,感激秋谷的心念直透心脾。
  秋谷把他留了幾天,給他一百塊錢,叫家人送他回蘇州去。雙林千恩萬謝,臨走的時候依依不捨,望著秋谷,只顧把羅巾拭淚,點點滴滴的把一件紗衫上濕了好些,一步九回頭的走了出來。秋谷也只得硬著心腸,任他去了。後來雙林回到蘇州,果然聽了秋谷的話,留心擇配,嫁了一個閶門內開綢緞莊的老闆,居然生了一個兒子,齊眉到老。此是後話不提。
  只說秋谷在棧中方要出去,忽見茶房傳了一張請客票進來,卻是辛修甫請在西安坊龍蟾珠家,上寫著「竹酒兩敘,務請早光」的字樣。秋谷看了,叫茶房回他就來。
  秋谷隨穿好了衣服,先到林黛玉處。黛玉要留他晚飯,秋谷不肯,說在西安坊有應酬,黛玉便不好留他。秋谷略坐一刻,直到西安坊來。進了房間,只見主人之外,王小屏、葛懷民已經在座,還有一個四十上下的客人,並不認識。見章秋谷進來,便起身一揖道:「章秋翁,久仰久仰。」秋谷連忙還禮。問起姓名時,方知這人姓陳號海秋,是個廣東南海縣的拔貢,現在都中當一個七品小京官,是辛修甫的好友。新在京城出來,聽得辛修甫極贊秋谷是個當今名士,肝膽照人,所以甚是仰慕。當下兩人周旋了一會,陳海秋看著章秋谷,綺年玉貌,大雅不群;章秋谷看著陳海秋,氣宇深沉,老成持重,彼此甚相愛敬。坐談未久,已見娘姨進來排開桌子。
  派好籌碼,議定章秋谷、陳海秋、王小屏與主人辛修甫四人一局,五十塊底二四。
  秋谷道:「我們彼此朋友,不見得想要贏錢。五十塊底二四不太大麼?」修甫道:「我原沒有什麼一定,今天是陳海翁的意思,要略略碰得大些。」秋谷聽是陳海秋要碰大些,就不開口。扳了位,輪該秋谷起莊,碰了兩圈,台上甚是平穩,沒有大牌。
  秋谷正在起牌之際,驀地抬起頭來往對面一看,只見辛修甫背後坐著蟾珠,正在那裡同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咬著耳朵說話。秋谷留心看去,見這個人的神氣打扮不像娘姨,不像大姐,隨身衣服懶散梳妝,卻生得體態嬌嬈,風姿豔麗,一眼瞅著秋谷,正與蟾珠說話。秋谷見了他的面貌吃了一驚,尋思他這付神氣好似二年前在天津東閻樂的陸畹香,越看越像,不覺看得出了神去,把手內的牌亂發起來。恰好秋谷自己的莊,修甫坐在對面,已經碰出三張西風,手中做的是萬子一色,三張二萬,三張白板,一對中風,一對九萬,已經等張。秋谷自己手中本有一對中風,一張白板,恰好碰了三張一索,打算要發去白板便好等張,說也可笑,秋谷往對面看得認真,正在心中摹擬那陸畹香的豐度,不覺忘其所以,有些模模糊糊起來,本來要抽出白板,一個不留心誤抽了一張中風出去,辛修甫「撲」的把牌攤了出來。
  秋谷見他和了這樣一副大牌,又有三張中風,詫異起來,連忙把自己的牌攤出一看,見白板依然不動,中風卻少了一張,方才曉得誤發了一張中風,致被辛修甫和了一副倒勒,忍不住哈哈大笑道:「我真是有些昏了,你們來看,喏,一對中風竟會打了一張出去,被他和了這樣一副大牌,你說可笑不可笑!」正是:
  舊日之桃花無恙,小杜魂銷;重來之人面依然,徐娘未老。
  欲知後事,請看下回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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