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
  鬧張園醋海起風潮 苦勸和金剛尋舊好

  且說前回書中章秋谷幾乎被騙,幸而識破機關。列公且住,這王雲生到底是個何等樣人,為什麼不騙別人,單單要尋著秋谷,這是什麼道理呢?其中也有一個緣故,諸君耐煩靜聽,待在下一一的演說出來,好待看官明白。
  這主雲生的原籍本是揚州,從小愛嫖愛賭。家中狠有點兒田產,父母死後不上幾年,被他嫖賭得乾乾淨淨。無可奈何,便改了行業出去當差,央人薦到浙江一個候補知府公館內當了幾年跟班,居然也有了積蓄。後來這知府輪署了紹興府,王雲生跟到署中,作威作福無所不為,直鬧到風聲大了,地方紳士聯名上控起來,上台准了狀詞,就把這知府當時撤任。知府恨極,便把王雲生發到縣裡,打了二千板子,又把他監禁一年。期滿出來,浙江住不得了,便挾著幾年的積蓄,直到蘇州,要想尋條門路,依舊跟官。尋了多時,門路不曾尋著,銀錢用得一空,卻在青陽地結識了一班朋友,多是流氓馬夫一流人物。
  這王雲生絕了資斧,免不得跟了這班流氓拆梢度日。適值章秋谷遊玩蘇州,就住在佛照樓棧內,銀錢揮霍,服飾奢華,又見他臨行之際在餘香閣點了一個滿堂紅,不到兩點鐘時就用去了百元上下。隔了一天,又僱了十餘部馬車,在二馬路兜到閶門,通通兜了一個圈子。王雲生同著一班流氓,看在眼裡,見秋谷這般撒漫,一定是個富家,便想要糾集眾人敲他一下竹槓。一則見章秋穀氣宇不凡,不敢冒昧;二則那一天,秋谷在丹桂戲園粉墨登台,那舞刀的一場解數,不但看戲的眾人稱道,就是本園的武小生陳雲仙也是極口稱揚,自歎不及。明曉得秋谷是個拳棒名家,若突然去拆起他的稍來,光棍不吃眼前虧,不要拆梢沒有拆成。反被秋谷白打一頓。
  有此兩層畏縮,所以大家不敢開場。眾人彼此商量了一會,想不著個計較出來,王雲生便想出這個紮火囤的主意,包了一個城內擺碰和檯子的私窠子,叫做李雪梅,替他改了名字,說知緣故,約定將來得采三七均分。因王雲生久在官場,頗請禮節,眾人就推他做了老大,把李雪梅充了他的姨太太,大家湊出本錢,又揀兩個略為漂亮些的當作家人。部署已定,方才僱船到常熟來。
  那知秋谷回了常熟,正事甚忙,那有工夫閒走?好容易等得秋谷送了金月蘭回到上海,不多幾時,秋谷自家也到滬江,這王雲生就跟到上海來,與秋谷同棧房住下,磨拳擦掌的想要大大的弄他一注銀錢。他在蘇州看了秋谷的豪華氣脈,料定他是個百萬財翁,那知章秋谷不過一個中人之產;全是外面的排場,又且閱歷甚深,十分精細。
  這王雲生到了上海,候了半月有餘,只指望秋谷見了雙林,先來拜會。那知候了多時,秋谷的面也不曾見著,只得借著同棧為名,先去拜望,慢慢的親熱起來。
  假說要和他換帖,其實是要叫雙林出來相見,賣弄風騷,秋谷果然著了他的道兒。
  王雲生便假做一封電報,說是妻子病重,立刻要回到安徽,故意把雙林留在棧中,托秋谷隨時照應,好等他慢慢的上鉤。他自己卻並不當真回去,那一夜上船之後,打發了棧內的茶房回去,依舊把行李搬上岸來,在左近一個小棧房內暗暗住下,打聽風聲。雙林用的娘姨也是他們一路,便悄悄的傳送消息,知道秋谷早已上鉤。
  只因這王雲生自己假充是浙江的候補官員,此番接了家中電報,趕回安慶,卻是眾目昭彰。大家曉得的事體,若過了三天五日突然走了回來,不但秋谷疑心,就是客棧中人在旁看見也不兔要心中疑惑,明是仙人跳的行為。況且他那一封電報又是假的,不敢出場,未免有些不妥之處,所以定要扣准日期,裝做在安慶回來的樣兒,方好遮掩眾人的耳目。計算的安排的智出萬全,要叫秋谷無從擺脫。萬不料這兩天之內,雙林無意之中露出馬腳,自己還全然不曉,卻被秋谷做了提防,把他們多時的計算安排一朝化作了虛烏有,賠了應酬的本錢不算,還出了一個名聲,上海地方從此無顏再到。在他們看起來,也就叫「周郎妙計高天下,賠了夫人又折兵」
  了。
  閒話休提,書歸正傳。且說章秋谷上了馬車,一口氣直到張國,馬車在安塏第門口停下。秋谷因恐怕雙林在張園等久要起疑心,急於進去,便一躍而下,正要進門,忽見門口擁著一班不三不四的馬夫,多是紡綢短衫,紡綢褲子,窄袖高領,盤著油晃晃的一根大辮,腳下多是挖花鞋子,一個個揎拳擄袖,怒目橫眉的,像似要與人尋事一般。秋谷看了這班人的行徑,心中甚是駭怪,估量不出為的什麼事情。
  回過頭來見草地上還有一群馬夫,卻三個一堆、五個一簇的往來閒走。秋谷雖然看見,不去管他,便一直進去。剛剛走到中間,耳中聽見好像一個倌人的口聲在那裡與人相罵,卻像金小寶的聲音。秋谷想起前日小寶席間的說話,心中早已瞧料了幾分,順著那相罵的聲音看去,只見張書玉不施脂粉,穿著一身半舊的衣裳,頭上也沒有一些首飾,雙眉倒豎,殺氣橫飛的坐在那裡,一言不發。又見金小寶立在當地,對著眾人,指手畫腳的不知說些什麼。秋谷方才明白,定是張書玉因貢春樹被金小寶平空奪去,吃起醋來,所以在張園等著小寶,要和他一決雌雄,爭回嫖客。秋谷看了,心中想道:「剛才門外的那班馬夫,一定是書玉約來幫助的了。但是金小寶沒有防備,恐怕未免吃虧。」又四面看了一轉,卻不見春樹的影兒,又恐被小寶、書玉二人看見,多要請他評起理來,無從偏袒,便把身子隱在一旁。
  只聽得金小寶道:「別人家格吃醋末放勒心浪,俚耐格吃醋,放勒面浪仔勿算,還要跑到歸搭來,搭倪講哈格理性,賽過恐怕嘸撥人曉得,自家勒浪掛招牌,陪篤大家想想看,客人末勿止做一格倌人,倌人末勿止做一個客人,有本事末,伴牢仔客人勿要放俚出去。現在俚耐總說倪搶仔俚格客人哉,倪做仔生意,掛仔牌子,客人來來去去,只好隨俚個便,倪阿好叫俚勿來格?就算是倪搶仔俚格客人末,也是客人自家情願到倪搭來格,耐亦勿是俚格家主婆,阿好管牢仔俚介,做出格付極形來,阿要踉蹌?」這幾句不痛不癢尖刁刻薄的說話,張書玉聽了氣得面青唇白,半晌無言,一時竟回答不出什麼來。停了一刻,方才跳起身來指著金小寶,大罵道:「耐格肏千人格爛污婊子,直頭勿要面皮!倪搭格客人做得好好裡格,平空撥耐引仔過去,還要背後說倪格邱話。耐要拉客人末,四馬路浪幾幾化化格人勒浪,耐做仔野雞,隨便去拉格兩格好哉啘。拉仔倪格客人去,還勒浪像煞有介事,勿要面孔格肏千人。」一席話把個金小寶罵得火星直冒,冷笑答道:「倪是爛污婊子,耐是好好裡是人家人啘,倪歸格辰光是花煙間裡格出身,所以大家才勒浪叫倪老槍。耐去想囁,倪花煙間裡向出身格人末,阿要啥格面孔?自然馬夫、戲子姘得一塌糊塗哉啘,耐格實梗一個規矩人,阿好搭倪說話?」說得旁人多大笑起來,秋谷也暗笑不已。
  張書玉聽小寶說得愈加刻薄,梟著了他的痛瘡,越發無明業火按捺不住,霍地立起身向外便走,口中說道:「倪也無啥閒話替耐說,耐有本事末跑到外勢來,倪大家說個明白,勿敢出來末,是只眾生。」小寶微笑答道:「隨便到啥地方,倪怕仔耐勿去末,上海灘浪,倪也勿要住哉!」一面立起來,跟著張書玉往外就走。
  那知剛剛走出門前,張書玉對著一班馬夫使個眼色,這些馬夫大家會意,一擁而上,竟把一個金小寶圍在當中。小寶見此情形,大驚失色,方才曉得張書玉有心算計,自己入了牢籠,今天免不了一場羞辱。只見張書玉對著金小寶冷笑道:「耐格爛污婊子,阿敢再凶?今朝勿撥點生活耐吃吃末,嘸撥日腳格哉!」那些馬夫聽了,七手八腳的圍著金小寶,正要動手。
  小寶只急得紅生粉面,汗透羅衣,正在窘急萬分、分說不得之際,只見那些馬夫忽然往旁邊一卸,開了一條路出來。小寶大喜,舉目看時,原來就是章秋谷,先前隱在一旁,恐怕被他們看見;後來聽得書玉與小寶惡言相抵,大家翻了面皮,又見張書玉立起身來,金小寶隨後出去,暗說:「不好,小寶跟他出去,定要吃虧。」
  便連忙隨後跟來。出了洋房門口,便看見一班馬夫圍著小寶,聲勢洶洶,小寶只急得粉黛霪霪,喘汗交下。秋谷見此光景,心中不忍,知道不得開交,便急急的走上一步,把兩手往人叢插進,兩下一分。那班馬夫多是淘虛身體的人,那裡禁得起秋谷的神力?被秋谷輕輕這一分,早一個個東倒西歪,讓出一條大路。
  秋谷見這班馬夫如此無用,暗暗好笑,走進圍中,向書玉、小寶二人說道:「你們有什麼事情也要好好的講說,為什麼一言不合就這樣胡鬧起來,不怕打出禍來的麼?你們聚了這許多的人,在此七亂八糟的吵鬧,倘被巡捕聽見趕了進來,大家不便。無論你們兩下有什麼委屈,有我在此承當,你們大家不許多說。」張書玉聽了尚未開口,金小寶見秋谷進來排解,心中大喜,搶先說道:「倪今朝禮拜日到間搭來坐歇,勿殼張俚耐來起倪格花頭,倪是從來朆搭別人吵過歇。二少,耐替倪評評格個理性看。」秋谷搖手道:「你們的事情我統通曉得。你也不許多言,書玉也不消生氣,大家同我進來,有話好說。」說罷,一手攜了小寶,一手攜了書玉,拔步向內便走。
  張書玉心中雖然怪著秋谷不該多事,待要發作幾句時,無奈書玉一見章秋谷那一付玉樹臨風的骨格,一個身子就酥麻了半邊,不由的怒氣全消,春雲上頰,伏伏貼貼的跟著秋谷舉步進來。那班馬夫原是張書玉約來的人,要想把金小寶羞辱一場,出出他的酸風醋氣。不料突然走出一個章秋谷,分開了眾人,同著書玉、小寶二人往內便走,那班人見張書玉一言不發,跟著他走進洋房,蛇無頭而不行,大家只得一哄而散。
  這裡秋谷攜著兩人的纖手走了進來,揀一張桌子泡茶坐定,方才對著張書玉笑道:「你到底為了什麼事情這樣生氣,我來替你們做個和事何如?」張書玉見秋谷開口問他,把先前的一腔怒氣丟到東洋大海去了,只向秋谷似嗔不笑的道:「耐倒好格,阿對倪得起?」說著便低下頭去,眼圈兒一紅,似有無窮怨恨說不出來。秋谷明知其故,陪笑說道:「你們彼此不要相爭,大家傷了和氣,我叫他兩邊走走,不要冷落你一邊可好?」書玉聽了,抬起頭來,低低的啐了秋谷一口,又把嘴一披道:「耐格人末,說說就嘸撥好話出來哉,格號嘸撥良心格眾生,啥人來說俚介,故歇想起來,才是耐格勿好,耐勿該應……」書玉說到此際,說了半句咽住不說,卻只呆呆的瞅著秋谷。瞅了半晌,方把一個指頭向秋谷額上狠狠的推了一推,道:「倪也嘸啥說頭,耐自家去想罷!」
  秋谷聽了書上的話,回心一想,覺得自己果然有些對不起他的地方,便先向金小寶道:「你在此間沒有什麼事情,你先回去罷,以後或者你們席上相逢,大家不消提起,免得旁觀不雅,壞了彼此的名聲。」小寶受了這一場驚嚇,雲鬢蓬鬆,釵環撩亂,身上的一身外國紗衫褲也都有了皺痕,巴不得要立時回院,重新插帶梳頭,聽了秋谷叫他先自回去,答應一聲立起身來,叫了同來的一個小大姐一同出去。
  這裡秋谷著實的安慰了書玉一番,又說:「這件事情,與小寶無干,多是春樹一人不好,做了相好,三三兩兩的沒有良心,就是垃圾馬車一般。你也不犯著為他生氣。我明天一定把他拉到你的院中,憑你怎生處治便了。」書玉聽了秋谷這一番心平氣和的說話,方才斂怒成歡,轉憂為喜,向秋谷笑道:「倪本來勿認得啥姓貢格客人,才是耐薦撥仔倪,弄得鴨屎臭。老實說,格號客人,倪做仔俚也勿見得繃得出啥格場面,不過情理浪講勿過去末,倪總要搭俚說兩聲閒話,故歇俚耐勿高興來未,倪也勿在乎此,只要耐二少有心照應,繃繃倪格場面,勿要坍倪格台好哉。」
  說著,斜視而笑。
  秋谷正要回答,忽想起雙林尚在園中,不知可曾回去,怎麼剛才不見他的影兒?
  便不及和書玉說話,立起來向書玉道:「我還有些小事,要在這裡尋一個人。你先回到院中,停會晚間我再來與你細談。」書玉聽了,俊眼含嬌,眉尖微蹙,道:「倪閒話才說完哉,耐勿去末,倪也只好隨耐格便,只要耐天理良心自家去想想看末哉。」秋谷連聲「晚間決不負約,你只管放心」,一面說著,一面急往四下裡尋覓雙林,那裡找他得著?
  秋谷十分焦躁,正要上樓去找,先一抬頭,只見雙林倚在靠東的一帶欄杆上面,看著秋谷微微含笑。秋谷大喜,急忙走上樓去問他:「何故不到樓下泡茶?累得我尋了一身大汗。」雙林道:「我因樓下人多,又見有人吵鬧,所以改在樓上。等了多時,方才見你來了,為什麼又不上來?」正是:
  摧花折柳,大興醋海之波;倚玉偎香,雙入桃源之洞。
  欲知以後如何,下文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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