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  一監生錄遺受氣 兩承差討賞翻腔

  且說金漢良見一班錄遺的監生大家都看著他笑,又有指指點點的談論著他,金漢良那裡想到是笑他自己,還認是自家身上衣服過於華麗,所以眾人羨慕著他,倒反低下頭來,看著自己的衣裳,甚是揚揚得意。
  不多時,學台放炮開門,點起名來,那一班監生便一排一排的挨擠上去。點了一會,漸漸點到常州府來,先點武陽二縣。金漢良擠在學台的公案旁邊,聽得點到他名字,他連忙趕到案前,接了卷子。學台見他穿著得袍褂齊整,靴帽時新,頭上還拖著一枝花翎,腰中掛的玉器不住的亂響,已覺詫異。到得他繳驗官照之時,學台看只有兩張部照,沒有加銜同翎枝的執照,卻見他明明戴著水晶頂子,拖著花翎,心中詫異起來。又恐自己眼花看錯,便把鼻上架的大圓老光眼鏡往上撐了一撐,仔細再看時,金漢良見學台大人不住的看他,滿心歡喜,只道學台有話問他,便朝著公案深深的請了一個安,口中恭恭敬敬的說了一聲:「嗻。」引得兩旁的承差吏役多笑起來。學台也覺得這個人大有癡氣,便也不去盤問他頂戴的來歷。好在學台衙門只管錄遺,那有什麼工夫來管你的閒事?只覺得這個人呆得可笑,卻又不好笑出來,失了體制。學台把臉沉了一沉,承差便一齊喊道:「進去進去,接了卷子,還站在這裡做什麼?」金漢良正是一團高興,等學台同他談心,不料被承差趕了進來,討了個大大沒趣,只得走上甬道,一直進文場來,依著卷面上的字號坐了。卻只有自己一人,同伴的都不見來。他是做大老官做慣的人,舉目無親的坐著,甚是納悶。
  坐了不多一會,他的煙瘾早已發作。煙具是預先帶著,急急的拿了出來,苦的是沒有榻牀,又且四不住的吹進風來,勉強坐著,上了一口吃了,卻是塞了幾次,好容易吃完。金漢良平時過瘾,總要大口裝煙,一頓要吃一兩,這樣不爽快的吃法,那裡擋得住他的煙瘾?
  正在沒法,只見一個差官帶著幾個承差前來查號。原來外面已經封門,兩邊文場都有學院衙門的差官,同著各學的教官一同查察。那差官看看查到金漢良面前,金漢良一見這個差官,心中大喜,認得他就是同鄉的胡養甫,向來曉得他是學院衙門的總書房,便連忙招呼他道:「養甫兄,幸會幸會。」胡總書聽得有人叫他,回頭看見了金漢良,平日彼此原是相識,便也同他拱手說了幾句套談。胡養甫道:「兄弟還有公事,不能奉陪,改日再敘罷!」便要一直查看過去。金漢良因文場內不能過瘾,心上慌忙,見了胡養甫來,正要托他想法,連忙說道:「養甫兄,且少停一刻,有一件事與你商量,可有什麼安穩的地方,可以躺著過瘾的?托你想個法兒。」胡養甫聽了,沉吟道:「裡面都是關防地方,外人輕易不能進去,兄弟也擔不起這個責任。只好我叫兩個承差同你到花廳上去過瘾,那裡頭本有榻牀,狠是便當。並好叫他們替你預備茶水,只要你酌量著酬勞他們幾個錢就是了。」金漢良聽說可以把他同到花廳過瘾,甚是喜歡,忙拱手道謝道:「費心費心,容當後報。至於酬勞,本是小事,兄弟格外從豐便了。」胡養甫謙遜了幾句,隨叫過兩個承差來,向他們說道:「這金大老爺是個慷慨的人,你們領他到花廳上去,讓他在炕上吃煙。
  回來出了題目牌,你們就送到廳上,好好的預備茶水,伺候金大老爺,等回自有酬勞。」
  那學院衙門的承差見錢如命,見金漢良衣服輝煌,又是養甫吩咐,大約總可賺他一注賞錢,就連連答應,領著金漢良到花廳上來,金老爺長,金老爺短,十分巴結,又去泡上好茶,擺出四盤點心。此時金漢良不顧別的,急忙將煙盤放在炕上,橫下身去,取出打就的一罐子煙泡,裝得滿滿的,約有三四兩煙,裝上簽子,不問青紅皂白,呼呼的先抽了二十來口,方才把他的煙瘾擋了回去,坐起身來,吃了些點心,承差已掮了一扇高腳牌來,牌上寫著題目給他看過。
  題目雖不甚難,金漢良那裡做得出?想了一會,一句也沒有做出來,只得翻出來帶的書來,什麼《宋明四書義》、《東萊博議》、《古文觀止》等,看了多時,揀兩個牛頭不對馬嘴的題目,東邊抄兩句,西邊集幾句,自己聯上些半通不通的虛宇,勉強敷衍了兩篇,急急的過了瘾,謄上卷子。時候已經午後,承差格外慇懃,去開出一桌飯來,四樣雞魚肉鴨,滋味倒也不壞,另外還有一壺酒。金漢良用了心思,正是腹中饑餓,也不推辭,狼飧虎咽了一頓。吃完了,提筆再眷。
  寫到約有大半,只見兩個承差手中拿著一搭收票進來。原來監生錄遺,要把監照呈驗,驗過無誤,打一個錄遺戳子,候繳卷時,將原照還給本人。這班承差作弊,不於當日交還,於眾人繳卷之前,叫眾人在收票上注明姓名、籍貫,每人或是一元,或是五角,也要注明數目,仍將這收票交給錄遺監生。隔了一日,照著注明的洋錢數目,拿著這張收票去學院衙門取回監照。這是承差舞弊貪財之處。學台明知關防衙門差役異常清苦,故意假作不知,不去禁止。論起理來,也就是馭下不嚴,辜負朝廷的恩典了。這且按下不表。
  再說兩個承差手中拿了收票進來,滿面笑容的對金漢良說道:「金老爺的官照還沒有交回,請在這收票上注明功名姓字,明日好叫人憑票取回,我們還要討討你金老爺的賞呢!」說著,笑嘻嘻的請了一個安。金漢良大模大樣的點了一點頭,接過收票,先寫了姓名、籍貫,又注明了功名,寫到那洋錢數目的地方,那承差目不轉睛看著他寫,寫好了連忙接過去,看那照費時,只見端端正正的寫著,卻止一塊洋錢。兩個承差見了,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呆了一時,還恐怕他忙中有錯,或者寫錯了,亦未可知。一個承差便陪著笑,仍舊把那張收票放在他面前,說道:「收票上的數目,只怕金老爺寫錯了,我們靠山吃山,還要你老人家高升一點。」這番說話,在那兩個承差也總算小心巴結的了。那知金漢良不知抬舉,竟像學院衙門的承差應該伺候他的一般,登時放下面孔,正色說道:「這賞錢的數目,那會寫錯?本來我們應考的人那有什麼賞號?這是我看你小心伺候,所以格外加恩,那裡有寫錯的道理?難道你們還要爭多嫌少麼?」
  兩個承差聽了,不覺心中大怒。暗想天下有這樣不知好歹的死囚,翻轉面皮冷笑一聲道:「既然你你金老爺看得這一塊錢十分鄭重,我們雖是當個承差,倒還不至於這般小氣,你就請不必花費,留著自己買稀飯吃罷。通共花了一塊錢,什麼大不了的事,還要說格外加恩!我們學院衙門的人,除了我們大人提拔,才算格外加恩。不是我瞧不起你金老爺,還擺不了這個架子!你自己想想,請你坐了花廳,點心茶水的伺候,還要開出飯來,鬧得烏煙瘴氣,這一塊錢還不夠做茶水錢呢!」金漢良聽得承差出言不遜,也就大怒起來,高聲說道:「學院大人叫你們當差,沒有叫你們訛詐。你們勒索考生的銀錢,還要辱罵斯文,真是豈有此理!我同你們到學檯面前去講,可是該應這樣的麼?」兩個承差聽他索性發作起來,更覺眼內生煙,鼻中出火,劈面朝他啐了一口唾沫,道:「擺你的什麼臭架子!像你這樣的考生,我們看見得狠多。這是什麼地方,容得你這等放肆罵人?老實說,我們小心伺候,一者是胡老爺的吩咐,二者原是巴結你的銀錢,點心酒飯,那一樣不是錢買來的?
  我們倒沒有這樣老臉去白叨別人的光,只算認一個晦氣罷了。你白吃白喝了不算,還要裝腔做勢的在這裡罵起人來!我們當了學院衙門的差,是來伺候你的麼?」把個金漢良罵得閉口無言。
  兩個承差又道:「平常一張監照也要一塊多錢,你坐了花廳,伺候你的點心茶酒沒有看見你一個錢,倒反說我們訛詐,要同我們去見大人。我們倒底訛詐了你什麼?你倒訛了我們兩頓酒飯點心去了。你要去見大人,你只顧自己去見,我們候著就是了。我們還有公事,不得同你閒談,這些考生都要像起你來,一毛不拔的,那我們就要喝西北風了。」說完了,便兩人一同出去。一個承差還對他同伴說道:「這個人真是不開眼的東西,我們只當做個好事,給他吃了兩頓罷了。」
  金漢良明明聽見,又氣又惱,只好假作不知。心中暗想:雖被這兩個承差罵了一場,究竟省了一注賞錢,吃了他們二頓飯點,算起來也還值得。便慢慢的抄完了二篇文字,默起聖諭來。他不知格式,把那一段聖諭直抄到底,竟有十二三行,他並不覺得,轉得意揚揚的繳了卷子,出來逢人便說他文字如何好法,必定第一無疑。
  別人聽著好笑,也不去理他。那知發出案來,單單沒有金漢良的名字,金漢良氣得發昏,他還不曉得為著什麼緣故,急忙去尋著了胡養甫,要他做個手腳把名字補出。
  胡養甫見面不免埋怨他幾句,道:「那承差原是想你的賞錢,所以出力巴結。
  你不肯花錢,還要鬧你的標勁,連我的面上也不好看相。那天交照的時候,若不是我在裡頭,你這幾張官照就莫想拿回去了。不瞞你說,我還賠掉好幾個錢呢!這都是小事,也不必說了。」金漢良被他埋怨,只得向他謝罪,又把來意說了一遍。胡養甫道:「你的卷子只要沒有違式之處,過了幾天自然會補出來,不必性急;若是違式被貼,那就難了。我且替你去查查,你在這裡少待。」說罷立起身來,去了多時方才回來,皺著眉頭,像是有些難處的一般。金漢良就吃了一驚,急問事情怎樣,養甫道:「你的卷子是多抄了聖諭,違格貼出的。剛才我查著了你的卷子,竟把一段聖諭通通抄完,多寫了七八行,照例不能補出。我看我竟另想法子,我卻力不從心,實在對你不起。」金漢良方知是為多抄聖諭,以致被貼。又聽胡養甫說不能設法,甚是著急,纏住了養甫,打恭作揖的央求。養甫被他懇求不過,道:「法子是有一個在此,只是我卻不能替你賠錢,你自家去酌量而行。」漢良大喜問計。養甫道:「只有替你重換一本卷子,等你重新謄好,把你那一本壞卷換出來,我們在內裡做些手腳,就可以掛牌補你名字。但是那班承差恨你入骨,一定要你二百塊錢。
  你若肯忍著心痛,我便替你包辦下來。除了這個法子,沒有第二條路。」金漢良聽了,呆了一回,雖然捨不得二百塊錢,究竟中舉人的心重,發了一個狠,咬著牙齒答應了下來,當晚就把二百塊錢悄悄去。隔不多兩日,果然學院衙門前掛了一麵粉牌出來,把金漢良的名字高高補出。金漢良歡喜,收拾進場。
  轉眼三場已過,金漢良也隨眾出來,也不知道他做的什麼東西,在卷子上寫些什麼,做書的不曾見過他的場作,不能備載出來。
  金漢良在南京耽擱了幾日,便回到常州,安心等榜。以為這個舉人是捏在荷包裡的了,一味的大言不慚,還說他做夢看見天榜,他的名字高高的列在第三。聽見的人,付之一笑。等到放榜之期,家裡預先染了幾千喜蛋,預備榜後送人。不料等了一天杳無影響,聽見報子的鑼聲接二連三的在門口敲了過來,又敲了過去,偏偏的不到金漢良家。眼見得這個舉人是沒分的了,氣得金漢良一佛出世,二佛昇天,一天到晚飯也不吃,拍著桌子大罵房官瞎眼,主考糊塗。罵了一會也無可如何,懨懨的過了幾天,也就丟過去了。只帶著那一班下流社會的人,天天往那妓院煙燈開心作樂,往往的成日成夜並不回家。
  隔了一年,忽然覺得常州玩得不暢,他也久聞四大金剛的名氣,想到上海來見識見識,住在寶善街新鼎升棧。到了兩日,就去尋著了一個書局中朋友,也是常州人,同他向來相識。金漢良央他帶著往各處妓院中走動,陸蘭芬處也去過兩次。蘭芬在外出局。沒有見他。又到金小寶院中見了小寶,十分傾倒,當夜就要替他擺酒,拿出現錢來。堂子中的規矩,是現錢擺酒不能推卻的。金小寶只得讓他吃了一台。
  四五日之間,也碰了兩場和,吃了兩台酒。金小寶看得了然,金漢良卻一廂情願,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。小寶卻見他滿身土氣,牛屄倒吹得一塌糊塗,娘姨等人都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的取笑,也覺得他假作癡呆,甚是討厭。而且這金漢良打茶圍沒有時候,每每天未到午,他已經踱了進來;坐下了,又夾七夾八的不肯走。小寶滿心不悅,卻又不能回他,看他那嗇鈍的情形,料不是出錢的闊客,所以大家心裡都在恨他。這一日才打十一點鐘,小寶還未起身,金漢良已經來了,坐在小寶房中,娘姨把小寶叫將起來。正是:
  承差討賞,才聞狼虎之聲;曲院尋歡,又惹鶯花之笑。
  不知小寶說些什麼,請看下回便知分曉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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