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對酒當歌忽逢舊友 陽春白雪快和新詩
且說書玉搶步上前,把厚卿胸前衣服一把扭住道:「曉得耐劉大少是有財有勢,倪也殼張格哉,上海縣新衙門隨時耐劉大少格便,耐勿要走囁。」厚卿被他扭住,不由的心中亂跳,又急又氣,嚷道:「你、你、你要怎、怎樣?怎、怎麼不、不、不問青紅皂白,就動、動、動起手來?這、這、這樣拉拉扯扯的,算、算、算什麼樣子!」書玉道:「耐勿理倪格閒話,要想走出去,倪自然只好動手哉啘。」厚卿著了急,把書玉用力一推,想要把他的手推開方好脫身。那知書玉力大非常,一把衣服緊緊的拉住,那裡肯放!只是腳下跳著高底,立腳不穩。厚卿用力一推,來得勢猛,竟是仰面一交。厚卿因衣服被他帶住,也是一交,跌在書玉身上。那書玉吃了一交筋斗,愈加撒潑,高聲喊道:「耐只顧打末哉,唔篤大家來看囁!」
只一鬧,把棧中茶房並隔壁房間的客人,都一齊擁到厚卿房門口來,卻不知為著何事。阿寶姐見不是勢頭,連忙上前拉開厚卿,又把書玉扶起,勸書玉道:「先生勿要實梗囁!有啥閒話末,好好裡替劉大少說,劉大少也無啥勿肯格呀!」又向劉厚卿道:「劉大少勿要動氣,倪先生末也是一時之火。耐是老相好哉,總要包涵俚點,大家好好裡商量末哉。」書玉跌了一交,頭髮已經披下,更如枉死城內放出來的小鬼一般,愈加可怕;被阿寶姐扶了起來,也趁勢住了口,卻還咕嚕著道:「俚耐要打末讓俚去打末哉,倪索性拿格條性命交撥仔俚完畢。倪活勒世浪也嘸撥啥格好處,撥別人家逼殺快。」
那厚卿被阿寶姐拉開,捺在椅上坐下,看看今天這般風勢,料想不得好好開交,走又走不脫,回又回不去,心上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走轉,想不出個脫身的法兒。忽想起章秋谷來,曾替方幼惲在陸蘭芬處討回戒指,在上海花柳場中頗頗的有些名氣,大家都曉得這一個人,而且為人重義,風骨非常。若得他肯來勸解書玉,調處這件事情,真是十分把穩,便連忙叫了當差的來,吩咐他道:「你快快到南兆貴里陳文仙院中,飛請章老爺立刻就來,說我在棧中有要緊事情,無論如何務必請他就到,不可耽擱。」當差的答應了,忙忙到兆貴里去。
只說秋谷自劉厚卿回棧之後,對修甫等說道:「這個人雖是世家子弟,實在俗不可耐,滿面上露著浮華之氣,不是個可交的人。聽見我要行令,便嚇得屁滾尿流,這種人真是可笑!如今他既去了,我們這酒令卻止剩了六人,況且這令極是淺近,實在無趣,我們改作即席聯句罷。」修甫等一齊稱善。
秋谷便先乾了一杯,修甫等也乾了,問娘姨要過紙筆,秋谷提起筆來正要寫起句時,忽見門簾一起,又闖進一個人來。秋谷忙起身看時,那人向秋谷兜頭一揖,道:「你好快活!在蘇州鬧了個大大的名兒,也不來招呼我一聲,沒有看見你們的盛會。現在又走到上海來,可被我尋著了。」秋谷連忙回揖。原來這個人與秋谷是總角之交,姓貢,號叫春樹,是一個詩詞名手,正與秋谷旗鼓相當,且又生得粉面欺何,素腰壓沈,那神情意態一味的溫柔撫媚,竟如美女一般,迥非秋谷那一種眉目清揚、神情英武的態度。秋谷與他詩文知己,互相推許。
這貢春樹本是杭州人氏,幼年隨著父親,做過一任常州府同知。他父親終於任所,身後略略有些宦囊,蘇州還有幾處房屋。貢春樹因杭州地方沒有什麼宗支親友,便不回原籍,就在常州府城居住。秋谷因曾祖以下墳墓俱在常州,每年春、秋二季,必到常州掃墓,便住在春樹家中,詩酒盤桓,十分相得。此番貢春樹打聽得秋谷在蘇州青陽地浪遊曲院,用度豪華,便趕到蘇州要與秋谷相會,不料秋谷已經回去了,撲了一空。春樹在蘇州住了兩月,順便收取房租。前日方幼惲自上海回去,路過蘇州,恰好遇見了春樹,與他說知備細。春樹方曉得秋谷已到上海,便急急趕來,打算與秋谷商量一件事情,要秋谷替他出力,卻忘記了問明方幼惲住在什麼棧房,所以到了碼頭,只好先將行李發在三洋逕橋長髮棧去,自己卻各處尋問。上燈之後,方才尋到吉升棧來,曉得秋谷在兆貴里請客,連忙逕到陳文仙院中來尋秋谷。
當下秋谷問明了春樹的行止,方知他特地到滬相訪,故友相逢,心中大喜,便向春樹道:「你來得正好,我在此間結了一班朋友,都是性命道義之交,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一般,你且見過了這幾位,再說別話。」春樹便與修甫等拱手,彼此問了姓名。春樹見修甫、仰正等意氣驚人,行為豪爽,修甫等見春樹儀容俊雅,談吐風流。從來方以類聚,物以群分,不覺大家共相傾慕。修甫等便讓春樹上坐,春樹不肯,修甫道:「春樹兄今日才來,又是遠客,我等忝為地主,豈有僭坐之理?」
春樹推辭不得,方才坐下。
春樹見台上有筆硯信箋,問秋谷道:「你們台上放著筆硯,想是行什麼酒令,卻被我這催租隸來敗了你們的清興。」秋谷微笑,將改令聯句向他說了。春樹大笑道:「席間聯句是近來一班斗方名士的習氣,你如何也學起他們來?好好的飲酒何等不妙,卻做這等酸子的事情!我是第一個不遵令的。」秋谷一笑,答道:「我們的席中聯句,是大家舒寫性情,平章風月,卻不是做了詩連忙去刻在新聞紙上的斗方名士可比。你既不以為然,我亦樂得藏拙,免得去搜索枯腸,但是你剛剛入席,就第一個違了我的酒令,卻饒你不得,須要罰你十杯,若喝不了這許多,罰你即席賦詩自贖。」春樹道:「要我做詩不難,我即席賦詩,你亦要立時和韻,方算得令官的公允。若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,我就要鼓噪了。」秋谷笑道:「依你,依你,但古人七步八叉,俱有成例,若構思遲了,就要加倍罰你二十杯,須要落筆如風,不許停頓,你可敢答應麼?」春樹毅然作色道:「這個何難?料想也未見得難我得倒。你且吃了令杯,看我立時揮灑何如?」秋谷道:「我做令官並無私曲,你若能文不加點,大家也要公賀三杯。」秋谷果然乾了令杯。
春樹要過一張八行信箋,也不思索,提起筆來,看他走筆如飛。秋谷等在旁看著,只見寫得好一筆趙松雪的行楷,娟秀非常,寫著《即席賦贈秋谷章君》一首七律道:
五陵公子正翩翩,裘馬清狂佳客前。
太白豪情窮碧落,冬郎才調況青年。
詩腸對月原如水,劍氣凌雲快欲仙。
春樹寫到此處,正要奮筆直書結句,忽然一想,錯了一個韻腳,便略略停了一停,要換個韻,卻未免就停筆不下。秋谷早大笑道:「溫八叉今竟如何,若再停一刻,便要倍罰二十杯了。」春樹笑道:「你不要自恃做了令官作威作福,停會待我也做一回令官考你一考,看你這曹子建還能七步成章否?」秋谷道:「你不要與我鬥口,且完了正文再說。」春樹一面說,一面早把兩句結句寫了出來。眾人看是:
我愧郊寒並島瘦,聞君高論為開顏。
修甫等一齊贊好。秋谷笑道:「詩意甚佳,姑且免罰,但是揄揚太過,卻要罰你一杯,我也陪你一杯。」春樹也不推辭,欣然飲了,道:「你的令官已經卸任,待我這令官也來出個題目何如?」秋谷笑道:「任從尊意。」春樹道:「我如今先要你原韻和出一首,非但不許停頓,而且還要擊缽催詩。若鼓已絕而詩未成,也要罰你二十杯,眾位以為何如?」修甫等齊和道:「秋翁向來詩才敏捷,真可倚馬萬言,想必不至受罰。我輩拭目以俟佳作便了。」
秋谷笑了一笑,隨取過紙筆來。春樹取一支象箸,在茶杯上「當」的打了一下,道:「鼓聲已起,速速做來。」秋谷提筆便寫,兔起鶻落,滿紙淋漓,一筆草書比春樹更加神速,不一刻早已寫完。春樹也自怪詫,暗想:怎地比自己更快?果然並生瑜、亮,自己較遜一等。大家看那詩時,只見寫著也是一首七律,上寫「奉和原韻」:
江南詞客太翩翩,況在臨安畫閣前。
己分玉蕭成隔世,漫將錦瑟誤流年。
慚無叔寶風前度,應有瑤台月下仙。
拚把清樽同一醉,不須惆悵問朱顏。
眾人看完道好。秋谷笑道:「我向來不愛和韻,今日被他逼住,無可如何,只得潦草塞責,諸兄怎還要謬贊起來,豈非違心之論?」仰正道:「我們知己相敘,不作套談,秋谷為何總有一番謙遜,這要罰你一杯。」就斟了一杯酒送過來,秋谷倒也無言可答,只得受罰了一杯。
春樹還有些心中不服,便又出令道:「我見《隨園詩話》中有新婚詩,以『階乖骸埋』四字為韻,我想這四個韻腳雖然難用,也不至十二分艱難,我們在座各依韻和他一首。我卻要自家僭妄,做個令官品評甲乙。」向秋谷道:「你可能遵我的令麼?」秋谷道:「只要大家承認你做令官,獨我一人,豈有不肯道令之理。」修甫等道:「樹春兄此令甚好,我們大家遵令而行。」春樹大喜,復向眾人告罪,先飲了門面一杯,眾人也多乾了,便各各構思起來。那知看著雖不甚難,卻也不甚容易,春樹自家也在沉吟。
卻是秋谷略一思索,取過紙來,早已一揮而就。眾人驚異看時,只見寫道:
十里珠簾開畫靨,兩行宮使列瑤階。
仙裙簇蝶情初定,玉佩和鸞願未乖。
慧質只應天上有,冰姿直與雪同骸。
明燈更照紅綃色,莫令名花寶帳埋。
大家看了,哄然叫好。修甫道:「有此佳作在前,我等只好大家擱筆,不必再去苦思力索的了。」秋谷道:「我們諸位都是高才,怎麼也這般謙遜起來?」修甫道:「並不是故意推辭,我同你講這緣故,你就明白了。這四個韻腳本來難押,有《隨園詩話》一首於前,又有你這一首於後,我們就是再做出來,也是拾人唾餘,味同嚼蠟了。我們還是受罰一杯罷了。」就大家斟了一杯乾了,又公賀了秋谷三杯。
修甫把秋谷這一首詩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,贊歎不置。連貢春樹暗中也是十分佩服,秋谷真是天賦清才,不同流俗,就也極意稱揚。秋谷謙讓不已。
正說之間,只見又闖進一個人,滿頭大汗。秋谷詫異,看時,原來就是剛才來請厚卿回去的家人,氣喘吁吁,上氣不接下氣的向秋谷說道:「張書玉來了。家爺叫家人來請老爺立刻前去,有要話說呢。」秋谷更覺奇異,笑道:「張書玉是去尋你家少爺的,你家少爺同他有甚瓜葛,我卻同他沒有什麼交情。他有話說,怎麼你來尋起我來?你不要弄錯了人罷!」那家人因厚卿被書玉糟蹋,不成局面,心中也是著急,又為厚卿吩咐他立刻去請秋谷,他果然並不停留,飛一般跑到兆貴里來。
跑得氣喘,便夾七夾八的說了幾句。此時被秋谷提醒,自家也覺好笑,定一定神,方才說道:「家人來得慌忙,說錯了話,實是張書玉尋到棧中要與家爺拚命,家爺著急,才吩咐家人來請老爺的。」秋谷更加摸不著頭腦,詫怪得了不得,修甫等大家也覺希奇。秋谷又問道:「張書玉好好的,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同你家少爺拚起命來?他既要拚命,又請我去做什麼?你可慢慢的講。」那家人方把書玉要厚卿開銷店帳、動手揪扭的話說了出來。秋谷皺著眉頭道:「這樣的事情何必定來請我,難道我還能止住他不鬧麼?你去上復你家少爺,說我沒有工夫管這閒事。」那家人見秋谷不去,便著了急,又道:「老爺的明見,家爺再三吩咐家人,說一定要請到老爺。老爺若是不去,家人回去銷不得差。況且家爺這事全要仗著老爺調停,別人料想也是分解不來的。還求老爺的恩典,體恤家人罷!」說著,又打了一個千,恭恭敬敬直挺挺的站著伺候。秋谷聽那家人說話例甚是伶俐,料推卻不得,況也要去看看張書玉究竟做出什麼悍潑情形,便點了一點頭。那家人大喜。
秋谷又對修甫等道:「本欲與諸兄暢敘一宵,無奈又有別事,只得失陪,改日再行補敘的了。」眾人齊稱:「好說。」秋谷起身要走,陳文仙親手替他披上馬褂,又替他扭好,低問他:「今夜可還來?」秋谷搖頭,便別了眾人要走。春樹一把拉住道:「且慢,我還有正經話有同你說呢!」就附著耳朵說了幾句。秋谷皺皺眉道:「你又去闖出禍來,我可不能管了。」春樹著急,又悄悄說了幾句。秋谷道:「你同我回棧去,慢慢的商量罷。」春樹便同秋谷同走出來。眾人因主人已去,隨意用過乾稀飯,一哄而散。
看官且慢,那有秋谷做了主人,不等客人先散,自己先走的道理?殊不知秋谷是個豪士,落落難合的,同這班人都是道義之交,相交以神,不拘形跡,況且他們數人都敬重秋谷的才華文采,大家都是胸襟闊大的人,全不在這些小節。正是:齋
瓊枝璧月,人爭擲果之姿;斗酒百篇,光照生花之筆。
欲知秋谷如何勸解,只看下回便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