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車走雷聲香塵一瞬 酒酣奇氣名士高吟

  且說方幼惲聽了厚卿言語,著急道:「我的口才本不如你,上海又是初到,你既不肯為力,我是更沒有指望的了。」厚卿道:「並不是我不肯出力,實在現在上海堂子中的倌人十分歪撇,非但敲竹槓、砍斧頭,不肯放鬆一點,你就是花了整千整萬的銀錢在他身上,不說一個好字。何況你的銀票已經到了他的手中,要再去挖他的出來,是休想的了。不如歇了這個念頭罷!」幼惲更加著急,厚卿道:「你著急也無用,還是慢慢的想法。」
  忽聽張書玉冷笑了一聲,向厚卿說道:「倪堂子裡向格人末才是勿好格,唔篤客人用脫仔洋錢也勿犯著,像煞耐劉大少勒倪面上,勿知用脫仔幾化洋錢,耐倒自家摸摸良心,倪阿曾敲過歇耐啥格竹槓?」厚卿道:「我是說的別人,沒有說你。你既沒有敲過我的竹槓,為什麼要你這樣多心?」書玉愈加不依道:「實梗說起來末,倪直頭敲仔耐格竹槓哉啘,阿要熱昏!」厚卿也打著蘇白回答他道:「倪是昨日仔夜裡向發仔一個大昏,直到今朝故歇辰光還朆轉來格勒。」書玉聽得厚卿取笑,便急了,連忙瞪他一眼,趕過來要擰厚卿的嘴,道:「你阿要瞎三話四哉,倪要撥生活耐吃格囁!」厚卿哈哈的笑道:「我的生活,你昨天還沒有曉得麼?」書玉更加不好意思,紅著臉,狠狠的把手在厚卿大腿上擰了兩把,擰得厚卿叫聲「阿唷壞」,直立起來。幼惲也覺好笑。書玉卻才住手不擰,走了開去,口中還自咕嚕著,自去梳頭。
  幼惲終是無精打采的納悶。厚卿道:「你心中不快,倒要出去散散,我們還是在此吃過了飯,到張園去走走,還可解解你的氣悶。」幼惲也無可不可的。
  厚卿看表時,已是十二點三刻,便開一桌菜單,叫相幫到雅敘園去吃一樣糟溜魚片,一樣溜雞丁,一樣炸丸子,一樣粉蒸肉。並火腿蛤蜊湯,要兩壺酒。不多一刻,菜已送來,便與幼惲對坐小酌。張書玉梳完了頭,也來斟了兩杯酒,坐在旁邊。
  幼惲叫他同坐,書玉推辭道:「倪吃飯還有一歇勒,方大少先請末哉。」幼惲本來量淺,又是喝的悶酒,不多幾杯便覺有些醉意。厚卿見他面上已有酒意,也不勸他,便叫盛飯上來。兩人吃完,又停一會,約有三點餘鐘。叫相幫去叫馬車,因書玉也要同去,多叫了一部。
  當下厚卿、幼惲同車,書玉獨坐一車,向張園而來。進了園門,馬夫照例加緊一鞭,如飛疾駛,至大洋房門口停下。厚卿、幼惲同下車來,書玉還未下車,只聽馬蹄聲響,一部亨斯美自拉韁馬車,風一般的跑來,也到安塏第停下。眼光一瞥,早跳下一個美少年,攜著一個絕色倌人。那少年身穿湖色熟羅十行綿襔,外罩玄色漳緞馬褂,生得細腰窄背,白面朱唇,氣概非常,丰儀出眾,眉目之間別有一種英爽之氣,咄咄逼人。那倌人生得秋水為神,瓊瑤作骨。凌波微步,何殊洛浦驚鴻;嫋娜依人,不數漢家飛燕。姿容妍媚,舉止大方,穿一件白緞子繡花夾襖,頭上不多幾件釵環。只在厚卿、幼惲眼前一閃,便先進安塏第去了。幼惲、厚卿覺得眼中從未見過這般人物,暗暗歎羨。張書玉更看得呆在一旁,直至厚卿同幼惲進去一會,回頭不見書玉,厚卿復身出來尋他,方見書玉立在門旁,好似想著什麼心事一般。
  厚卿問他為什麼還不進去,可是等什麼人?書玉才被他提醒,忙道:「倪勿是等啥倌人,像煞唔篤還朆進去,所以勒浪看看。」遮掩過了。隨同著厚卿走進大洋房,揀了一張桌子,泡茶坐下。
  幼惲卻想著剛剛馬車上坐的美少年十分面熟,滿腹想不出這個人來,便又留心看他,卻卻回過頭來,見他同著那絕色倌人同坐在斜對一張桌上,真是和璧隋珠,珊瑚玉樹,交枝合璞,掩映生輝。
  正在細細打量,只見又走進一個倌人,朝著幼惲略略點了點頭,卻叫了厚卿一聲。原來就是陸蘭芬,竟不坐下,一直走了過去,忽回頭見了那少年,蘭芬登時滿面堆歡,叫了一聲「二少」。那少年也含笑招呼,招他坐下。蘭芬便坐在那少年身旁一張椅上,那絕色倌人也招呼了蘭芬一聲,蘭芬竟和那少年密切長談起來。方幼惲這一氣非同小可,又不好發作出來,眼睜睜的看著他。不到半點鐘時,只見那少年立起身來,同著蘭芬三人從右邊轉出,一面談笑,一面慢慢的緩步往彈子房一帶去了。
  蘭芬臨去,頭也不回一回,直把一個方幼惲氣得口呆目瞪,無可如何。劉厚卿卻被別個朋友邀在隔壁一張桌上談心,不曾理會。張書玉也閒步往彈子房去了。只剩幼惲一人,無人可說,就如泥神土佛一般坐著。好容易劉厚卿走了回來,不見了張書玉,忙問書玉他們那裡去了!幼惲回答不知。厚卿道:「天色已晚,是回去的時候了,書玉怎不見來?」便惠了茶鈔,同幼惲出來,尋到老洋房照相處,都不見書玉的蹤影。厚卿說聲「奇怪」,回身要到彈子房去尋他。剛走到門口,劈面遇見方才少年同著蘭芬出來。蘭芬似欲招呼,早已擦肩過去。隨後張書玉跟著出來,見了厚卿才立住了腳。厚卿對書玉道:「時候已經不早,快些回去罷。」張書玉一言不發,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意思,同厚卿走到前邊。馬車早已等了多時,三人登車回去。
  兜了幾個圈子,回到新清和來,相幫送上兩張請客票頭,一張是金詠南請到迎春坊花琴舫家,一張是祝華封請到兆貴里張月紅家。金詠南的是七點鐘,祝華封的是八點鐘。厚卿便向幼惲道:「這兩個既來請我,必定也要請你,想是票頭髮到陸蘭芬那裡去了,你就少停同我一淘去可好?」幼惲想來不錯,便無別話。
  厚卿因在嫖賭場中久了,已有了煙瘾,躺下炕去吃煙。幼惲和他對面躺著。張書玉卻只是無情無緒,不來應酬。厚卿過好了煙瘾,又坐了一會,早有金詠南的催請票到來,便同著幼惲一同赴席。
  到了花琴舫家,見客人已經到齊,金詠南連忙催擺檯面。厚卿舉眼看時,卻只有一半認得,幼惲更只認得陳少東一人,不免一一寒溫,請教名姓。金詠南便問:「厚卿、幼惲,你們叫什麼人?」厚卿道:「我坐定是張書玉了,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?」幼惲滿肚子沒得好氣,連忙朝他搖頭。厚卿向他使個眼色,幼惲不解其故,便不開口,也叫了陸蘭芬。隨著金詠南去發局票,厚卿乘空附著幼惲耳朵說道:「你在上海又沒有做第二個倌人,況且蘭芬與你又沒翻面,場面上還是好好的,何苦再去叫個陌陌生生的人呢?」幼惲正待回答,那邊主人已在邀客入席,便打斷了話頭。
  坐定之後,客人的局已經到齊,只有張書玉、陸蘭芬兩人還不見來,叫人去催催,說是要轉過來。幼惲也還罷了,厚卿卻滿心不自在起來。直等客人的局已經去了一半,方見陸蘭芬進來,淡淡的招呼一聲,便默然坐下,一言不發。幼惲也低著頭不開口。大家看著詫異,曉得一定有些緣故,卻見二人面色不好,倒不便去問他。
  接著張書玉也來了,厚卿問他那裡的轉局,直到檯面要散快才來?書玉冷笑道:「倪格生意就是勿好末,也總有幾戶客人,勿見得就做仔耐劉大少一干子,問得阿要稀奇!」厚卿突然被張書玉頂了這幾句,氣得他面皮紫漲,竟說不出什麼話來。
  金詠南見此光景,雖明知是書玉的不好,卻怕劉厚卿性子暴躁,張書玉的脾氣又不是肯省事的人,生恐鬧出事來,連忙分解道:「厚翁不要動氣。書玉向來也不是這個樣兒,想是今天堂唱多了些,未免有點不自在。你是有過相好的客人,總得要比別人體諒他些才好。」厚卿因主人極力勸說,不便發作,只得忍住。張書玉也知自己說話孟浪了些,只因看著劉厚卿是個刮皮客人,不甚放在心上,此刻見厚卿不語,自然不再開口,卻止略坐一會,同著陸蘭芬起身而去。厚卿、幼惲恨在心頭,只得謝了主人,要到兆貴里去。金詠南知他二人另有應酬,便不留他。
  到得張月紅家,祝畢封因客齊久等,先已入席,見厚卿同幼惲來了,深致不安,便請一同坐下。隨問厚卿、幼惲可是仍叫陸蘭芬同張書玉。厚卿賭氣換叫了一個公陽里的林佩珠,又替幼惲代叫了一個西鼎豐花寶玉。局票去不多時,兩人先後來了。
  席中大家歡呼暢飲,只有幼惲心中納悶,沒甚精神,並連叫來的局也不去理會。
  卻聽得對過房間也有客人在內請客,甚是熱鬧,但並不搳拳,也不聽見倌人唱曲,只在那裡高談闊論。有一個人的聲音甚是熟落,只聽得他抗聲說道:「你道現在上海的新黨,日本的留學生,一個個都是有志之士麼?這是認得大錯了。他們那班人,開口奴隸,閉口革命,實在他的本意是求為奴隸而不可得,又沒有那夤緣鑽刺的本錢,所以就把這一班奴隸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,今日罵,明日罵,指望要罵得他回心轉意,去招致他們一班新黨入幕當差,慢慢的得起法來,借此好脫去這一層窮骨。那知朝中這班大老,耳朵是聾的,眼睛是瞎的,心地是麵糊蒙著的,面孔是牛皮做成的,就是拍著他的臉痛罵他一場,他也只是不見不聞,我行我素。
  所謂『笑罵由他笑罵,奴隸我自為之』,憑你怎樣的大聲疾呼,那裡叫他得醒?也有萬一碰著運氣,逢時得濟,遇著了賢明的督撫大臣,聘請他做個顧問官,居然的當差入幕起來。無誇這班新黨中人,卻又是一得到了優差優館,便把從前革命自由的宗旨、強種流血的心腸,一齊丟入東洋大海,一個個仍舊改成奴隸性質,天天去奴顏婢膝起來。你道可笑不可笑?他們現在的宗旨,是開口閉口總說滿人不好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固然不錯。要曉得,滿洲人雖是蒙古入關,究竟還是我們亞洲的同種。所以欲分滿漢,先分中西。這班人就該幫扶同種,擯斥外人,方不背同類相扶的主義。不料他們非但不能如此,反去倚仗著外國人的勢力,拼命的欺負同種的中國人。總之,這班人本是寒士出身,窮得淌屎,卻又不中舉人,不中進士,無計可施,以致變成了這等一個氣質。說起來也甚可憐,那裡有什麼愛國的熱誠,合群的團體?縱使有幾個英雄傑士,傷心大局,蒿目時艱,要想力挽狂瀾,主持全局,卻又是手無寸柄,說也枉然。」說到這裡,便長歎了一聲。又有一人擊節歎賞道:「你這話實在說得痛切!新黨中間未嘗沒有通人志士,卻被這班無恥小人借著新黨的名目,到處招搖撞騙,無所不為,弄得壞的帶累了好的,施展不來,真是可恨!」
  聽得方幼惲暗暗不住的點頭。
  原來方幼惲雖是個貴介子弟出身,從小十分聰穎,只是自恃天分,就不肯在書史上用心,只弄些雪月風花的學問。平時也看過幾部新書,曉得些中外的大勢,向來以新黨自居。今天聽見這一席議論,卻是聞所未聞,不覺爽然自失。
  又聽見那人高吟道:
  華夷相混合,宇宙一羶腥。
  接著說道:「這是《花月痕》中韋癡珠的牢騷氣派,我年紀雖不逮癡珠,然而天壤茫茫,置身荊棘,其遇合也就相等的了。」又聽一人說道:「你是喝了幾杯酒,故態復作,何物狂奴,悲歌擊節。」卻不聽見那人回答,幼惲便靜靜的聽他。停了一會,又聽見高吟道:
  回首當年萬事休,元龍豪氣盡銷磨。
  關山躍馬秋橫塞,風雨聞雞夜渡河。
  前路蒼茫愁日暮,唾壺擊缺任悲歌。
  何須更憶繁華夢,搔首沉吟喚奈何。
  念到末句,那聲音就低了好些,只聽一人大叫道:「好詩,好詩!沉鬱蒼涼,讀之令人有身世悲涼之感,我當浮一大白,請窺全豹。便聽得又吟道:
  一夜西風動客愁,只餘身世寄扁舟。
  千秋事業憐青史,一代功名負黑頭。
  蜀國相如今貰酒,天涯王粲莫登樓。
  匆匆歸去真堪笑,惆悵題詩記玉鉤。
  夢醒揚州一惘然,可憐往事竟成煙。
  桓溫種柳只流涕,殷浩書空欲問天。
  剩有閒情隨逝水,拼將綺思逐華年。
  輸他絕塞從軍客,萬里秋風早著鞭。
  飄泊誰憐屋上鳥,江湖落拓竟何如。
  荒唐槐國三年夢,慷慨蘇秦十上書。
  縱有文章驚四海,更無涕淚哭窮途。
  請纓投筆男兒事,夜半牀頭嘯鹿廬。
  幼惲聽了,贊賞非常,此時再忍不住,便問娘姨:「對過房間是何人請客?」
  娘姨道:「聽見說是一格姓章格常熟客人。」幼惲便想私去窺探窺探他,到底是個何等樣人,居然這樣的見識高超,才華卓犖,因立起來向外便走。走到對房門口,隱在門簾外邊,向房裡看去,早吃了一驚。原來那向外坐著的主人,就是方才在張園相遇不知姓名的人,心中想道:果然外貌挺秀,內才也自不差。忽聽得旁座一人贊道:「秋翁佳作,氣韻沉雄,真與杜甫律詩頡頏千古。」正是:齋
  傷心身世,悲聞宋玉之辭;極目河山,不斷新亭之相。
  要知究竟何人,下回交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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