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留夜廂假裝闊客 搶匯票硬捉瘟生

  且說方幼惲酒醒之後,見陸蘭芬睡在身旁,星眼朦朧,玉山頹倒,那一種嬌媚之態,真教人心蕩神飛。從來酒是色媒,不覺心旌大動,便坐起身來,想去喚他。蘭芬早被驚醒,連忙也坐起來,低聲問道:「耐故歇心浪那哼?剛剛叫耐勿應,倪嚇得來!」幼惲見蘭芬陪他坐起,睡眼含餳,桃腮微澀,低言悄語的問他,更是心中快活。便道:「我現在酒已醒了,只是口渴的狠。」蘭芬忙道:「倪燉好仔開水來浪,倪去沖碗杏仁露來,耐解解酒阿好。」幼惲點頭。蘭芬便掀開絨毯,掠了一掠鬢髮,下炕去,把蓮子壺上燉現成的開水提了下來,取了一隻玻璃杯,又取出一瓶杏仁露,沖入開水,對了一杯,自己放在口邊嘗了一嘗,方走至榻牀旁邊,挨著幼惲肩頭坐下,把玻璃杯送在幼惲口邊。幼惲大醉初醒,口中奇苦,乾渴非常,把那一杯杏仁茶不多幾口吃個乾淨,就如醍糊灌頂一般。蘭芬候他吃完,放下杯子,又問道:「耐阿要到牀浪向去靠歇罷。」幼惲大喜,故意問道:「我睡在牀上,你呢?」蘭芬低頭一笑,覺得有一種脈脈幽情,蕩漾出來。
  看官,你道陸蘭芬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名妓,平日間有等花了無數冤錢、近也不得一近的客人也是狠多,為什麼今日見了方幼惲,就這般出奇的遷就起來?原來陸蘭芬自張園見了方幼惲,聽劉厚卿說他是個常州首富,便認定了他是個初出茅廬的腳色,有心要去籠絡了他,敲他大注的銀錢,好供自家的揮霍,所以第一台酒就留他住下。萬想不到幼惲是個一錢如命的人,以致大失所望,所以後來終久弄得不歡而散。
  閒話休提。且說方幼惲住在蘭芬處,明日起來,止給了二十塊錢的下腳。蘭芬見他出手不大,不像有名富戶的規模,心中未免有些不快,還只認自己騙工尚未到家,所以不肯拿出錢來,就一連幾天不放幼惲回棧,把那擒縱客人的手段施展出來。這幾日加倍慇懃,直把個方幼惲弄得神魂顛倒。
  這一日,蘭芬午後起來,坐在窗下梳頭,幼惲就坐在梳頭桌邊呆呆的看他。蘭芬梳完了頭,對方幼惲道:「倪今朝要到亨達利去看點洋貨,耐同仔去阿好?」幼惲此時心神已亂,不覺應允。蘭芬大喜,隨叫相幫去叫了一部馬車來。蘭芬與幼惲攜手登車,逕到亨達利洋行門口停車。
  蘭芬同著幼惲進去,先看了些錶鏈、香水,不過二三十元;末後看了一對戒指,那戒面上鑲的金剛鑽竟有黃豆大小,光芒四射,要七百兩銀子。幼惲猛然聽見,早吃了一驚。蘭芬笑迷迷的把一對戒指套在手上,向方幼惲道:「方大少,耐看格對戒指那哼?」幼惲料著蘭芬必要他出錢代買,心內就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一般,七上八落的跳個不住,只好將就看了一看,胡亂稱贊了兩聲,便想走開,被蘭芬一把拉住,靠著他的肩頭,附耳說道:「倪嘸撥洋錢,耐替倪買仔罷。」方幼惲急得漲紅了臉,答應不出來。蘭芬見他面色來得詫異,便追著問道:「方大少,阿肯買撥倪介?」幼惲那裡敢答應他。蘭芬見此光景,不覺頓時掇轉面孔,冷笑一聲,便向亨達利的人說道:「物事倪先帶得去,洋錢明朝送來。」洋行中人都是久仰大名,向來認得,那有什麼不肯?答應了一聲。陸蘭芬便移步出來,也不招呼幼惲,逕自上車坐下。幼惲老著面孔,只得也跨上馬車。馬夫問道:「還是一直回去,還是要到張園?」蘭芬道:「倪勿到張園哉,一直轉去罷。」馬夫答應,把馬車直趕回四馬路來。
  不消片刻,早到門前。蘭芬逕自下車進去。幼惲沒法,也跟進去。上了樓,蘭芬向方幼惲不依道:「方大少,耐是有名氣格大客人啘!倪要耐買兩隻戒指末,一塌刮仔,不過七百兩銀子,也勿算啥格希奇事體。耐索性勿答應倒也罷哉,板起仔只面孔一聲勿響,實梗架音,阿是有心坍坍倪格台?幾百兩銀子格事體,耐方大少也勿造至於啘。」方幼惲被他說得滿面通紅,無言可答,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進去,勉強說道:「並不是我不肯答應,實在我帶來的銀子不夠數目,恐怕答應了付不出來。你休要認錯了。如今我立刻寫信回去,匯幾千銀子來替你付戒指的錢可好?」蘭芬冷笑道:「謝謝耐格好心,只要少坍坍倪格台就好哉!倪窮末窮,七百兩銀子格事體,還出得起來裡!看耐方大少自家心浪阿意得過?」
  方幼惲被他逼得愈加侷促,只得立刻要了紙筆,寫封急信給他家中的帳房,叫他立刻匯二千銀子。寫完,叫相幫趕緊去送,信面上限著日期。蘭芬方才有點笑容,道:「勿然是倪也無啥希奇。不過俚篤說起來,倒說耐方大少買一對戒指才捨勿得,勿要說倪坍勿落格個台,就是耐方大少面浪末,也無啥好看啘,方大少阿對?」幼惲剛剛被他發作了一場,那裡還敢駁回,只好連連答應。
  自此蘭芬相待就冷落了許多,卻也還敷衍著他。劉厚卿也來看過幼惲幾次,只是幼惲已經迷惑,也不回棧,終日在蘭芬那裡,昏昏沉沉的過了幾日。
  那日幼惲還未起身,當差的拿了一封常州來信,並同著一個後馬路厚大錢莊的伙計尋到蘭芬來,原來是常州匯來的銀子,要幼惲親筆寫個收條。娘姨叫醒了幼惲。蘭芬正在好睡,便也驚醒。幼惲連忙起來,走到外間。家人送上來信,那錢莊伙計拿出一張即期本莊的票子來,共是二千規銀。幼惲看完了信,無甚話說,便進房尋著筆硯,寫了一個收條給那錢莊伙計,接了自去。進來再看蘭芬,已披著衣服坐在牀上,便問幼惲道:「啥格事體,實梗賊形怪氣?」幼惲道:「是我家裡匯來的銀子。」蘭芬又問銀子放在何處?幼惲笑道:「不過是一張匯票,憑著票子去拿洋錢,那裡來的現銀。」蘭芬道:「匯票是啥個樣式介,撥倪看看哩!」幼惲正要炫耀於他,便在袋中取出,遞與蘭芬。蘭芬看了半晌,半真半假的將一張銀票向自家衣袋一塞,向幼惲道:「方大少,耐銀子未匯得來哉,倪格戒指銅錢好去還脫仔哉啘。」幼惲見陸蘭芬將一張銀票輕輕的袋了進去,出其不意,急得滿頭是汗,急忙趕過來奪時,已經不及,滿心煩惱,又不好意思認真,只得勉強按住心神,向蘭芬道:「不要取笑,你把票子還了我,那戒指的錢我替你付就是了。」蘭芬見他急得不可開交,嗤的一笑道:「阿唷!耐放得定點囁,嚇得來格付神氣,阿要難為情!」又伸出手來把幼惲拉著,坐在牀上,輕輕把手去摩他的心口,道:「阿唷!急得來!故歇心口裡向還勒浪跳,阿要作孽?」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,說得方幼惲滿面羞慚,滿心難過,又不好認真髮作,那一時的可笑可憐的情狀,竟難以言語形容。
  陸蘭芬料他發作不出,心中暗自好笑,一面還在調侃他道:「方大少,剛剛阿是嚇煞哉?頭浪出仔幾化格汗,倒拿倪別生能一跳,現在阿好仔點哉?」方幼惲被蘭芬顛來倒去,就如三兩歲的小孩一般玩之股掌,哭又哭不得,笑又笑不出來,賭氣立起身來,一言不發,便要走出房去,早被一個娘姨劈胸搪住道:「方大少,到啥場化去?」幼惲不語,想要奪路走出,娘姨那裡肯放?正在扭結固結之際,蘭芬已著好衣服,趕下牀來,一把衣角拉住,口中說道:「耐格人阿要無趣!說說笑話末,就說勿連牽哉,可煞作怪。」方幼惲方才本是滿心憤恨,想要奔回棧去與劉厚卿商量一個主意,挖他的出來,所以娘姨留他,毫不瞻顧。不知怎麼被陸蘭芬拉了一把,又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,心頭那一把三千丈高的無名業火也不知消到那裡去了,身體便不覺軟綿綿的,回過身來,被蘭芬推他坐在椅上,反埋怨他道:「耐末總是實梗性急。倪又勿做啥強盜,阿好搶耐格銅錢,晏歇點倪自然要還耐格。耐放心末哉,勿要急壞了自家格身體,倒勿止格點銅錢。」幼惲聽蘭芬說仍舊還他,心中大喜,卻勉強遮飾道:「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事,所以要緊回棧,並不是為著票子。你既不叫我走,我就不走也好。」蘭芬又去溫存了一番。
  幼惲雖然迷惑,卻究竟後天的「色」字,抵不過先天的「財」字,到底二千銀子的事情不是輕易,總有些失神落智的。蘭芬口中雖說取笑,卻只是哄和著他,不肯真拿出來還他。幼惲又不便只管催逼,只急得團團走轉,坐立不寧。蘭芬看破他的神氣,只當並無此事一般。
  幼惲勉強在蘭芬處又住了一夜,卻通晚不曾合眼,到了天明之後才朦朧睡去。八點餘鐘便又驚醒,就坐起身來蘭芬問道:「要緊起來到啥場化去?」幼惲道:「我有正事要回棧房去一趟,下午就來的。」蘭芬拉著他的手不放,道:「耐去仔就要來格口虐。」幼惲道:「自然就來。」蘭芬道:「耐格人有點鬼頭鬼腦,倪倒勿相信耐格閒話。」就在幼惲左手上勒下一個戒指來帶在自家手上道:「耐去罷。耐要戒指末,自家來拿。」原來幼惲這個戒指,是他的母舅徐觀察出使美國帶來送他的,約來也值一千多塊洋錢,現在又被蘭芬探去,更加心痛,只得忍住了,穿衣起身。蘭芬暗笑,也不留他,任幼惲一逕回棧去了。
  只說幼惲回至棧中,滿心焦燥,便一直走到劉厚卿房裡來。誰知鎖著房門,人已不知何處去了。問他的家人,說是好幾日沒有回來。幼惲想他一定住在張書玉處,便也不回房,尋到新清和來。
  走進客堂,還是靜悄悄的;及至走上樓梯,並不見一個娘姨、大姐,張書玉的房門卻是虛掩,一半開著。就躡足進房,只見垂著湖色縐紗帳子,衣架上掛著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緞馬褂,知是劉厚卿在此。榻上睡著一個小大姐,聽得幼惲腳步之聲,方才驚醒,連忙坐起,擦著兩眼,看不明白,只道是厚卿已經起來,口中說道:「劉大少,啥勿困歇起來介?」方幼惲道:「我不是劉大少,是來看劉大少的,快去請他起來。」小大姐又仔細看了一看,方知認錯了人,忙笑道:「阿呀!看錯仔眼睛哉,方大少啥能格早介?」一面下了榻牀去揭開帳子,低低的叫了兩聲,把厚卿、書玉一齊驚醒,忙問何人。小大姐道:「方大少來哉,說請劉大少快早點起來,有閒話說勒。」
  劉厚卿聽幼惲一早尋到此間,諒必有甚要事,連忙起來穿好衣服,跨下牀來,看幼惲的面孔笑道:「前兩日我到蘭芬處,看你們二人就如蛤蚧一般連得緊緊的,一刻也分不開來,怎麼今日就這樣的早起,可是當差不合,被他趕了出來麼?」幼惲皺著眉頭搖手道:「我正為一件事心上十分懊惱,要來尋你商量,你怎麼開口就是取笑!」厚卿見他面色倉皇,也就不好再去笑他,只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情,清早趕到這裡尋我?」幼惲恐被張書玉聽見不好意思,移過椅子,附著厚卿的耳朵,低低的把蘭芬搶去匯票、戒指的情節說了一遍。」所以來尋你想個法兒去問他要回,可有什麼主意?」
  厚卿聽了不住的搖頭,道:「這是你自家不好。匯票、戒指怎的落在他的手中?我看起來,要去問他拿回,只怕是辦不到的了。」幼惲再三要他設法,厚卿道:「我只好替你到蘭芬那裡去問他一聲,探探他的口氣,至於一定要他拿出來還你,也是拿把不定的。」幼惲聽了,略略放心。
  厚卿問道:「你一早起來只怕沒有吃點心,就在這裡吃罷。」厚卿就叫去叫了兩碗雞絲麵來,兩人吃畢。張書玉蓬著頭,正要下妝梳洗。幼惲看他剩粉殘脂,熠然滿面,那隔夜畫眉的輕煤都一條一條、橫七豎八的印在面上,比前更加可怕,暗想:這樣一付面貌,怎也居然列在金剛之內?上海地方真是無奇不有的了。略坐一坐,便催厚卿前去。厚卿叫方幼惲在張書玉處寬坐一會等他回來,匆匆的穿了馬褂出門而去。見了蘭芬,說了一回閒話,便提起幼惲的匯票來。
  蘭芬告訴他道:「劉大少勿要說起。倪末當俚是個戶頭客人,勿殼張格位方大少著實有點踱頭踱腦。倪前日仔到亨達利去買仔兩隻戒指,為仔倪自家嘸撥洋錢,問仔俚一聲,俚就蹺起仔格面孔,一理勿理,難末倪也有點光火哉,埋怨仔俚兩聲。昨日仔俚屋裡向匯仔洋錢來哉,倪為仔朆看見過歇匯票,問俚要得來看看,說仔一句笑話,俚加二勿對哉,面孔末漲得通紅,頭浪向汗末出仔幾化,極得來要死要活。倪並勿是要搶俚格匯票嗄,為仔俚做出格副極形,有心叫俚難過難過。劉大少去耐想囁,倪為仔嘸撥洋錢問俚一聲,就是耐劉大少末,也勿好意思勿答應倪啘。俚倒直頭做得出格,阿要討氣!今朝對勿住劉大少,到倪搭來,托耐劉大少帶聲信撥俚:倪總勿見得要搶仔俚洋錢格,叫俚儘管放心。倪歸搭嘸撥啥格老虎勒浪,勿會吃脫仔俚格,叫俚自家只顧來拿末哉。」
  厚卿尚未開談,先被陸蘭芬一大片話兜頭罩住,竟是無可如何,不便再說,只得自家做個收場道:「他倒並不是不放心,也沒有托我問你討取,我不過自己問問罷了。」說著,更不久坐,回到新清和,見了幼惲,慌問事體如何,厚卿搖頭道:「這事竟辦不到。據我看來,你竟認個晦氣,丟掉了一筆錢也就罷了,若一定要問他討取,總要你仍舊回去,好好的哄著他,或者可以拿得回來。我是旁人,不好出頭多事。」正是:
  誤入銷金之窟,蕩子堪憐;重尋照夜之屏,鶯花無恙。
  要知方幼惲到底如何,下回交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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