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餘香閣初點滿堂紅 章秋谷重過談瀛里

  卻說金月蘭重提舊事,揮淚不已。秋谷勸了一回,又問他道:「你現在既到蘇州,生意又不能做,總要想個法子才好,難道住在客棧一輩子不成?」月蘭乘勢說道:「現在我是一個落難的人,還有什麼一定的主意?我的意思,只要揀一個中意的客人暫時同住,叫他認了我的開銷,或者竟嫁了他。那從前的事,也是一時之錯,追悔也追悔不來了。」說著眼圈兒又一紅。秋谷見了,甚是可憐著他,便道:「你的主意雖好,只是急切之間,那裡就尋得出什麼中意的客人,這不又是一件難事麼?」
  月蘭見他假做不知,絕不兜搭,心中暗暗著急,便把坐的椅子往前挪了一挪,挨著秋谷,低聲說道:「我們既是認得一場,今日又恰好在此相遇,你總要替我打算打算,難不成你看著我落薄在此地麼?」秋谷道:「你這樣一個人,落薄是萬萬不會的,但請放心就是。你現在的意思,不過是要人認你的開銷,那倒不妨。真到十分過不去的時候,我自然要同你想法。只是你要揀一個中意客人,是個難題目。我又不是你的肚子裡蛔蟲,我可知道你中意的是什麼人呢?」月蘭更加著急,皺了眉頭,把秋谷的手緊緊拉住道:「你同我認得也不是一天了,我的脾氣你也不是不曉得,雖然沒有什麼交情,我到了這個時候,你還要裝著糊塗來取笑我麼?」
  秋谷是個聰明絕頂的人,又是粉陣花叢的老手,那有不領會他的意思?只為金月蘭是個豪奢放蕩的大名家,與四大金剛不相上下,你想他在黃中堂家尚且逃了出來,別人可是供給他得起的?所以心裡徘徊,不肯爽爽快快的答應。此刻見金月蘭發了急,方才說道:「你的意思,我豈有不知?只是我卻也有我的心事。我們現在是要好的,萬一將來一言不合,翻轉面來,何苦為好成仇,弄到一場沒趣?況且我的情形,你是向來知道的,不過是一個外場。你是中堂府裡出來的人,怎能弄得到一塊兒?你到自己仔細想想,不要一下子鬧冒失了,收不回來。我看還是圖個暫時的好。」
  月蘭聽了秋谷一番說話,真個被他刺入心脾,無從分說,長歎一聲道:「你的說話原也難怪。我如今若要賭神罰咒的分解,料想你也是不相信的,我也勉強不來,只好日後見我的心罷了。只是可憐我金月蘭,當初時節,何等鋒芒,差不多有點錢的客人,花了無數銀錢,休想近著我的身體。不料我一時錯了主意,自己在黃家走了出來,到了今日之下,就像做夢一般。我便自家遷就,別人也還有許多推托,今世那得還有出頭,不如就……」月蘭說到這裡,良心發現,心上一酸,早嗚嗚咽咽的,那眼淚就如斷線珍珠一般落了下來,點點滴滴的,秋谷手上也沾了幾點。
  秋谷見他如此,心中老大不忍,連忙偎著她粉面道:「你不要這等傷心,我答應就是了。」月蘭趁勢把纖腰一扭,和身倒在秋谷懷中,含著一包眼淚,欲言不語的道:「我命苦到這般田地,你還這樣硬著心腸,怎的叫人不心上難過呢?」說著,又低頭拭淚。那神情態度,猶如雨打桃花,風吹楊柳。正是:
  三眠初起,春融楚國之腰;半面慵妝,香委甄家之髻。
  那一陣陣的粉香蘭氣,更熏得人色授魂飛。秋谷見了,好生憐惜,無限關情。
  心中想道:這樣的上門生意,落得順水推船,且圖現在的風流,莫管將來的牽惹,難道我章秋谷這樣一個人,就會上了他的當麼?當下取出一塊絲巾,為他拭乾眼淚,又密密切切的勸慰了一番。此夜橋填烏鵲,春泛靈槎,玉漏三更,雙星照影。楊柳懷中之玉,春意溫存;胭脂頰上之痕,梨渦熨貼。真個是:
  但能神女銷魂夜,便是檀奴得意時。
  且說秋谷一連三日不出棧門,花、許二家也來請過幾次,秋谷雖隨口答應,卻只是不去。到得卻情不過,勉強也去了兩次。只天天與金月蘭坐坐馬車,吃吃大菜,有時去丹桂看戲,也只到十點多鐘,便被金月蘭拉著回來。
  如此又是月餘,秋谷動了思親之念,對月蘭說知,要回常熟。月蘭要跟著到常熟去。秋谷不允,叫月蘭先去上海等他。月蘭那裡肯依,道:「我現在打定主意,沒有第二個念頭。你到那裡,我跟到那裡,好好歹歹要同在一起,總然吃苦,也是情願的。」秋谷被他纏死了,無可奈何,只得權時答應。僱了一隻二號快船,搬下行李,算清棧帳,明日想要動身,卻心中想道:我在青陽地住了多時,不曾出什麼名,明日既要回去,定要花幾個錢鬧一個大大的名氣,方不枉到此一場。必須如此如此,方才妥當。主意已定,便取出表來一看,恰才三點一刻,也不與月蘭說知,立起身來,出了佛照樓,一直到餘香閣來。
  上了樓一看,只見坐得滿滿的。堂倌見了秋谷,趕緊走過來招呼,引到台前,好容易在頭排排了一張椅子,請秋谷坐下,泡好了茶。秋谷舉目看時,花雲香、許寶琴二人都尚未到,台上只有十餘人,暗想:今天已經不早,如何他二人還不見來?
  一面轉念,堂倌早送上點戲牌來。秋谷便問堂倌道:「今日為何人少?」堂倌陪笑道:「現在日長了,要到五點餘鐘方住,所以有些好的還沒有來,若來齊,也有二十餘人。」秋谷打量台上的椅位,正面十張,兩旁每面八張,一共二十六把椅子,就對堂倌道:「你們這裡台上通共二十六張椅子,我要照著椅子的人數,點一個滿堂紅。你快去叫人,不要遲誤。」堂倌聽了,屁滾尿流,諾諾連聲的連忙走到櫃上帳台說了,立刻叫人到各處書寓去催。
  果然歇不多時,那些倌人陸續的來了,許寶琴也隨後而來,只有花雲香來得最遲。秋谷看他精神慘淡,寶髻惺忪,脂粉不施,蛾眉半蹙,那一種低徊宛轉的神情,明露著十分幽怨。秋谷想:他那天臨走之時本是滿心醋意,後來一連半月不到他家走動,只聽娘姨來請時說他有病,我則以為是他們請客的一句口頭說話,今日看他這付神氣,又像真有病的一般。一頭思想,一面打量台上的倌人,竟有一半認得的。
  堂倌早捧著筆硯粉牌在旁伺候,秋谷吩咐道:「許寶琴、花雲香每人十齣,其餘一概每人兩齣,你隨便配搭去寫罷。」堂倌答應了下去,自去料理。
  不多時,台上早掛出十幾面牌來。秋谷看時,只見一半都是京戲,也有幾支小調,一半便是梆子、昆腔。那班台上倌人聽得有點滿堂紅的客人,未免眾人的視線都聚在秋谷一人身上,大家脈脈含情。跟來的娘姨、大姐,早各人拿著銀水煙袋,爭先恐後的走下台來裝煙應酬。有老有少,有村有俏,登時把一個章秋谷團團圍住,就像一座肉屏風一般。秋谷面前一張台上的銀水煙筒,排得滿台都是。秋谷左顧右盼,如入山陰道上,應接不暇,不覺滿心大樂。忙亂了一會,眾人方才散去。台上花、許二人,已經唱了幾折,接著別人唱下去。
  秋谷此番原不過要鬧個名頭,並不是有心聽曲,見花、許二人唱過,就在身旁摸出一卷鈔票來,點點數目,叫堂倌過來交代道:「一共七十塊錢的鈔票,內中六十八塊是點戲的錢,至於桌子的錢,今天並沒有照會你們預定檯子,你們也沒有地方,多的兩塊錢,就算賞了你罷。」堂倌連聲稱謝,接了自去分派。
  秋谷整頓衣服,要待立起走時,娘姨人等又早一哄而來,擁住秋谷,七張八嘴的要秋谷去坐坐。秋谷道:「我今日還有別事,一家也不能來,明日兩點鐘時,叫你們先生早些梳頭,我放馬車到門口來接,請你們多兜兩個圈子何如?」眾人還不肯放,你拉我扯的。秋谷灑脫眾人的手,頭也不回,一直走下樓來,也不回棧,逕到談瀛里花家來。
  雲香尚未回來,只有他的妹子花彩雲在家,見秋谷進來,忙起身笑道:「阿呀!貴人勿踏賤地,倪搭長遠勿來哉啘,阿姊牽記得來!請寬仔馬褂坐歇,對勿住,阿姊就要轉格。」自己走過來替秋谷脫了馬褂,掛上衣架,推他坐下。秋谷問道:「我才看見雲香瘦了許多,頭也不梳,好像有了病的樣子。既然有病,為什麼又要出去冒風?」彩雲道:「格兩日倪阿姊本來勿出來格呀,難末剛剛困好,書場浪來叫哉,說耐二少點子戲下來哉。耐二少爺面子,是勿能勿去格啘。」秋谷笑道:「言重之至,我早知雲香有病,我決不來多事的。」
  正說不了,早聽樓梯上一陣腳聲,雲香掀著軟簾走了進來,口中喘個不住,一屁股就坐在門口一張椅子上,面色也不狠好看。停了約有一杯茶的時候,方才漸漸的住了喘,回過面色來,向秋谷瞪了一眼,道:「謝謝耐格好作成,倪今朝頭裡向正有點發熱,困也困哉,勿殼張耐來起花樣,阿要詫異。」秋谷走到雲香的面前深深一揖,道:「千不是,萬不是,總是我的不是。但是你既然發熱,何苦一定要出來?只要打發人招呼一聲就是了,難道我好怪了你麼?」雲香冷笑一聲道:「阿唷!耐章二少爺來叫,阿敢勿去!倪無啥錯處末,還要想扳倪個差頭,禁得倪再要回報仔勿來,是人也殺得脫個哉!」秋谷道:「好奇怪!我何曾扳過你的錯處,你倒要說個明白。」雲香道:「請仔耐十幾埭,耐定規勿來,還說朆扳差頭!」秋谷道:「我另有應酬,分不開身,並不是怪你不來,難道這就算扳了你的錯處麼?」雲香扳著面孔道:「自然噲,幾年格老相好哉,阿肯勿應酬俚,慣脫仔到倪搭來格。」
  把章秋谷說得無言可答。又見他嬌嗔滿面,情不自禁,自己捫心想想,實在有些對不起他,只得陪著小心慇懃相勸。又道:「你的病不打緊,只要多吃白糖,包管立時就好。」雲香詫異道:「咦來瞎三話四哉,阿有啥人生仔病,吃點白糖就會好格?」
  秋谷忍笑道:「你豈不知糖能解醋?你的毛病不是醋上來的麼?」說得雲香又覺好笑,又覺好氣,把手狠狠在秋谷身上一推,道:「阿要熱昏,啥人來理耐嗄!」秋谷也哈哈的笑了,當夜不表。
  且說秋谷明日起來,便到許寶琴家去了一趟,又將各處局帳開銷清楚,便回佛照樓來。見了月蘭,問他昨夜住在什麼地方,秋谷依實回答,月蘭默然不語。秋谷覺得月蘭也有幾分醋意,便將別話打岔開了,隨向月蘭道:「今日一准要下船的,你先到船上招呼行李,我還到朋友人家走走,再下船來。」月蘭依言,把隨身的衣服鋪蓋叫娘姨收拾好了,發下船去,自己隨後下船。
  秋谷見月蘭去了,忙忙的到甘棠橋邊,叫一個素日相識的馬夫名叫歪毛阿桂的,叫他代叫十四輛橡皮馬車,立刻等著要兜圈子。阿桂呆了一呆,問:「要這許多馬車何用?」秋谷道:「你不要多管閒事,快去叫來。」阿桂果然飛奔去了。不到一點鐘時候,馬車都已僱齊,齊齊整整停在甘棠橋下。秋谷便揀一部最新的橡皮車,兩個馬夫都穿著玄色絲絨水鑽鑲嵌的號衣,自己坐下,招呼那一眾馬夫跟著,先到如意堂去接陸韻仙、王二寶、金小寶,又到翠鳳堂接小林黛玉、陳巧林等,許寶琴、花雲香家是不必說,自然一定在內的了。原來秋谷安心鬧標勁,所以把昨日在餘香閣的所有倌人通通叫到,要做一個大跑馬車的勝會。正是:
  潘郎年少,香留陌上之塵;蘇小風流,春壓鞭絲之影。
  後來究竟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