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達奚盈盈續舊好 江采蘋妃返故宮
卻說李泌辭朝隱居衡山,可惜肅宗不曾從其先伐范陽之策,以致兩京雖復,賊氣未殄。安家父子亂後,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。勞師動眾,久而後定,此是後話。
當時肅宗聞東京捷報,即遣韋見素、秦國模入蜀奏上皇,便請上皇駕回西京。又命秦國楨齎詔往東京褒賞將士,慰安百姓。又命兵部員外郎羅采為之副,一同往東京,即日起行。那羅采是羅成的後裔,與秦國楨原係中表舊戚。二人作伴同行。
羅采道:「我有一位姑娘,小名素姑,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,無子而早寡,守志不再醮,性喜修真學道,得遇仙師羅公遠,說與我羅氏是同宗,因敬素姑是節婦,贈與丹藥一粒,服之卻病延年,今已六十餘歲,向在本地白雲山修真觀裡焚修,待公事之暇,當往候之。」國楨道:「他是兄的姑娘,就是弟的表姑娘,明日到那裡,與兄同往一候便了。」不則一日,來到東京,各官迎接入城。國楨開讀詔書,撫恤士庶,出府庫錢糧犒賞軍士,毋得搔擾百姓。當時軍民人等聞詔,都歡呼萬歲。秦國楨與羅采宣詔畢,退就公館。
過了兩日,便相約同往訪候素姑,遂起身至蘭陽縣,在館驛歇下。至次日,二人各備禮物,換了便服,屏去僕從,只帶兩個家人,上馬來至白雲山前,策馬入山。訪問至修真觀前下馬,見觀門掩閉。家人叩了三下,走出一個白髮老婆婆,開門說道:「客官,我們觀主年老多病,閉門靜養,有失迎接,請回步罷。」羅采道:「我們非別客,煩你通報,說我姓羅名采,長安居住,是觀主的姪兒,特來拜候姑娘。」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,只得讓他們步入觀中,忙進內邊去通報。少頃,鐘聲一響,只見素姑身穿白道袍,頭裹幅巾,足躡棕履,手持拂子,冉冉而出,面容和善,舉止輕便。羅采與秦國楨上前拜見,素姑答禮,命坐看茶。各自略敘寒喧。素姑向國楨問道:「此位何人?」羅采道:「此即吾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。」素姑道:「原來就是秦家官人。」說罷,只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。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。素姑道:「二位遠來相探,足見親情,何須禮物。」二人道:「薄禮不足為敬,幸勿麾卻。」素姑收了禮物,因問二位:「為何事而來?」羅采道:「我二人都奉欽差齎詔到此。請問姑娘,前日賊亂之時,此地不受驚恐嗎?」素姑道:「此地極幽僻,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於此。他說此地可免兵火,因指點我來此住的。我自住此,立下清規,並不使俗人來纏擾。今二位是我至戚,我也忝居長輩。既承相顧,不妨隨喜隨喜。」便叫女童擺上素齋來吃了。隨引二人入內邊到處觀玩。
行過一層庭院,轉出一小徑,另有靜室三間,閉門封鎖,只留下一個關洞,也把板兒遮著。忽聞一陣撲鼻的梅花香國楨道:「這裡有梅樹麼?」素姑微笑,把手指那三間靜室道:「梅花香自此室中來。卻不是樹上開的。」羅采道:「這又奇了,不是樹上開的,卻是哪裡來的?」素姑道:「說也話長,請到外面坐了,細述與二位賢姪聽。」三人仍至堂中坐下。素姑道:「這件事甚奇怪,我也從未對人說,不妨為二位言之。我當年初住此間,羅公遠曾云,『日後有兩個女人來此,你可好生留著,二女俱非等閒之輩,後來正是有好處。』及至祿山反叛,西京失守之時,忽然一個女人,年約三十以外,騎一匹白驢跑進觀來。那時我起身迎住,扶她下驢,那驢兒即騰空而起,直至半天,向西去了。我心中駭異,問那女人,他不肯明言來歷。但云:『我姓江,為李家婦,因在西京遭難欲死,遇一個仙女相救,把這白驢與我乘坐。教我閉了眼,任它行走。覺得此身如行空中,霎時落下地來,即到這裡。據那仙女說,你所到之處,便且安身。身既到此,不知肯相容否?』我因記羅公遠的言語,遂留她住在這靜室中,不使外人知道。那女人也足不出戶。過了幾時,又有個少年美貌的女子進來要住,那女人是原任河南節度使達奚珣的族姪女,小字盈盈,向在西京已經適人。因其夫客死於外,父母都亡,遂依達奚珣到任所。不想達奚珣降賊,此女知有後禍,立意要出家。聞此間觀中幽僻,稟過達奚珣,逕來到此。我留他與那姓江的人同住。兩月前羅公遠同一位道者,說是葉法善,到此間,那姓江的卻知二師之神妙,乃與達奚女出關拜謁。葉法善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,贈與江氏說道:『你性愛此花,今可將這一枝供著,遂你四時常開,清香不絕,享完後福,與花同謝。』羅公遠就取紙筆題詩八句,付與達奚女說道:『你將來的好事,都在這詩中。你有遇合之時,連那江氏也得重歸故土了。』言訖二仙飄然而去。自此那枝梅花供在室中瓶裡,直香到如今,你道奇也不奇。」二人聽了,都驚訝道:「有這等奇事。」因問:「那八句詩怎麼說?」素姑道:「那詩句我卻記得,等我誦來,二位便可代詳解一詳解。」其詩云:
避世非避秦,秦人偏是親。
江流可共轉,畫景卻成真。
但見羅中采,還看水上蘋。
主臣同遇合,舊好更從新。
二人聽罷,沉吟半晌。國楨笑道:「我姓秦,這起二句,像應在我身上。」素姑道:「便是呢,我方才聽說是秦家官人,也想到此。當日達奚女見了這詩,私下對我說,在京師時有個朝貴姓秦的,與她曾有婚姻之議。今觀仙師此詩,或者後日相遇也未可知。今恰好表姪姓秦。」秦國楨道:「此女既有此言,敢求表姑去問她在京師住居何處,所言姓秦的是何名,官居何職,就明白了。」素姑道:「說得是。」就走入去。少頃出來說道:「我問他姓秦的果然是賢表姪。他說向住京師集慶坊,曾與狀元秦國楨相會來。」國楨聽了,欣然道:「原我前所遇者乃達奚女。」便欲請相見。素姑道:「且住,我才說你在此,她還未信。且云:『我既出家,豈可復與相會。』」國楨道:「等我題詩一首寄她。」詩曰:
記得當年集慶坊,樓頭相約莫相忘。
舊緣今日應重續,好把仙師語意詳。
國楨題完,再求素姑拿與她看。盈盈見了詩,沉吟不語。
素姑道:「你出家固好,但詳味仙師所言,只怕俗緣未斷,出家不了,不如依他舊好從新之說為是。」盈盈聞言,也就應允。
國楨聞知歡喜。但念身為詔使,不便攜帶女眷同行。因與素姑相商:「且教盈盈仍住觀中,待我回朝復命了,然後遣人來迎。」當日只在洞前與盈盈相見一面,含悲帶喜,雖不交一言,而情已難捨。是晚,國楨、羅采在觀中止宿。素姑挑燈煮茗,與二人談及這八句詩。羅采低頭凝想,忽然說道:「是了是了,我猜著了。這江氏說是江家女李家婦,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麼?你看詩句中明明有江采蘋三字。前日亂賊入宮,或者遇仙得救,避到這裡,日後還可重歸宮禁,再侍上皇,也像達奚女與秦兄復續舊好的一般。不然,如何說『主臣同遇合』呢。」國楨道:「這一猜甚是有理。表兄姓羅名采,詩語云:『但見羅中采,還看水上萍。』卻像要你送她歸朝的。」素姑道:「若果是江貴妃,自然該奏報請旨。」羅采道:「只要問明確實,然後好具表申秦。」素姑道:「待明早我問達奚女,她必然曉得。」到了次早,素姑至靜室中見了盈盈,私問那江氏畢竟是誰家的內眷?盈盈笑道:「她一向也不肯說,昨日方才說出,你莫小覷了她,她就是上皇舊日寵幸的梅妃江采蘋哩。」素姑聞言大喜道:「我姪兒猜得不差。」看官聽說,原來梅妃向居上陽宮,甘守寂寞。後安祿山反叛,逼近京師﹔太子西狩,亂賊入城。梅妃恐為賊所辱,大哭一場,將白綾一幅,就庭前梅樹上自縊。忽有人解救,身子依然立地,睜開眼看時,卻是一個星冠雲披的美貌女人。梅妃問是何人,那女人道:「我是韋氏之女,張果先生之妻也。特來相救,你日後還有再見至尊之時。今不當便死,我送你到一處暫且安身,以待後遇。」遂於袖中取出白紙,放在地上,吹口氣,登時變成一匹白驢,扶梅妃騎上,騰空而起,來到修真觀中。因此得遇素姑,相留住下。當時不敢實說來歷。素姑又見白驢騰空而去,疑此女是天仙,不敢盤問。梅妃忽聞詔使羅采姓名,與詩中相合。盈盈又得與秦狀元相遇,詩中所言,漸多應驗。又聞兩京克復,上皇將歸。因把實情告知盈盈,要她轉告素姑,使羅采表奏朝廷。恰好素姑來問,盈盈細述其事。
素姑驚喜,隨即請見梅妃,要行朝廷之禮。梅妃扶住道:「多蒙厚意,尚未酬報。還仗姑姑告知羅采詔使,為我奏請。」素姑應諾,便與羅采說知。
羅采先上箋廣平王啟知其事,廣平王隨於東京宮中選幾個舊曾供御的內監宮女,到觀中參謁識認,確是梅妃,乃具表奏聞。羅采亦飛疏上奏。疏中並及秦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,意說盈盈是國楨向所定之副室,因亂阻隔,今亦於修真觀中相遇,雖係降賊官員達奚珣之族女,然能心惡珣之所為,甘作女冠,矢志自守,其節可嘉。肅完覽奏,一面遣人報知上皇,一面差內監二人率領宮女數人,赴修真觀中迎請梅妃速回故宮。又降詔達奚盈盈即歸秦國楨副室,給與封誥。那時國楨起馬回朝,中途聞詔,即差家人至修真觀傳語盈盈,教她喚達奚珣家老僕、女僕隨侍,跟著梅妃的儀從,一齊進京。當下梅妃與盈盈謝別素姑,一齊起程。
未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