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凝碧池樂工殉節 普施寺摩詰吟詩

  卻說安祿山僭號稱尊,東、西二京都被竊據。他只是亂賊行徑,並無深謀大略,一心為戀著范陽故土,喜居東京,不樂居西京。既入長安,即以所得宦官、宮女等,以兵衛送赴洛陽。
  其府庫中金銀幣帛與宮闈中珍奇好玩之物,都輦去范陽藏貯。
  又下令要梨園弟子與都坊樂工,都與向日一般承應,敢有隱避不出者,以行斬首。其苑廄中所有馴象舞馬等不許散失,都要有司中整頓,以備玩賞。
  看官聽說,原來玄宗注意聲色,每大宴集,有坐部,有立部。那坐部諸樂工,俱於堂上坐而奏技﹔立部諸樂工,則於堂下立而奏技。雅樂奏罷,繼以鼓吹番樂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,次第畢呈。更可異者,每至宴酣之際,命御苑中掌象的象奴,引馴象入場,以鼻擎杯跪於御前上壽,都是平日教習的,又嘗教習舞馬數十匹,每當奏樂之時,命圉人牽馬至庭前,那些馬一聞樂聲,都仰首頓足,迴翔旋轉舞將起來,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奏。當年祿山侍宴旁觀,心懷豔羨,早已萌下不良之念。今日反叛得志,便欲照樣取樂。
  一日,諸番部落的頭目聞祿山得了西京,都來朝賀。祿山欲以神奇之事誇哄他們,乃召集眾番人賜宴,對眾人言曰:「我今受天命為天子,不但人心歸附,就是那無知物類,莫不感格效順﹔即如御苑中所畜之象,見我飲宴,便來擎杯跪獻﹔那御廄中的馬,聞我奏樂,也都欣喜舞蹈,豈非神異之事。」眾番人俱俯伏呼萬歲。祿山傳令,先著象奴牽出象來。不一時,象奴將數十頭馴象,一齊牽至殿庭之下,眾番人俱注目而觀,要看它怎樣擎杯跪獻。不想這些象望殿上一看,只見南面而坐者不是前時天子,便怒目直視。象奴將酒杯先送到一頭大象前,要它擎著跪獻。不想那象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,拋去數丈。左右盡皆失色,眾番人掩口竊笑。祿山又羞又惱,大聲罵道:「孽畜恁般可惡。」喝把這些象都牽出去,盡行殺卻。於是輟宴罷席,不歡而散。祿山被象出了醜,因想那些舞馬或者也倔強起來,亦未可知,不如不要看罷,遂令將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中去。
  自此祿山恣意殺戮。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物,遂下令著府縣嚴行追究,且許旁人首告。於是株連蔓引,搜捕窮治,殆無虛日。又有刁惡之徒挾仇誣首。有司不問情由,輒便追索,波及無辜,身家不保。民間騷然,益思唐室。相傳太子北收兵,來取長安,即日將至。或時喧稱:「太子大軍至矣!」百姓奔走出城,市里為之一空。賊望見北方塵起,相顧驚惶。
  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,不若早回范陽。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,安忠順為將軍,鎮守關中。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。宣諭諸將,自己與次子安慶緒領軍還守東都。卻於起行之前一日,大宴文武官於御苑疑碧池上,傳諭梨園子弟、教坊樂工都要來承應。這些樂工,惟李、張野狐、賀環智等數人隨駕西去,其餘如黃幡綽、馬仙期等眾人在京,不得不憑祿山拘喚,只有雷海清托病不至。那日凝碧池頭殿上,排下許多筵席。祿山上坐,慶緒侍坐於旁,眾人依次列坐於下。酒行三巡,先大吹大擂,奏過軍中之樂。然後梨園子弟、教坊樂工分五隊而進。其旗幡巾帶衣服,各分青、黃、赤、白、黑。穿青者立於東,穿白者立於西,穿赤者立於南,穿黑者立於北,穿黃者立於中央。
  每隊中,為首押班、樂官各一人,樂工子弟各二十人,惟中央樂工子弟四十人,共一百三十人。齊齊整整,各依方位而立。
  祿山問道:「你等樂官都到齊嗎?」眾官道:「諸人俱到,只有雷海清患病在家不能同來。」祿山道:「雷海清是有名的樂官,他若不到,不為全美,可著人去喚他來,就是有病也須扶病而來。」左右領命,如飛去了。
  祿山令眾樂人,各自奏技。於是鳳簫龍笛、象管鸞笙、金鐘玉磬、秦箏羯鼓、琵琶手拍,一霎時吹彈敲擊,聲韻鏗鏘,真個悅耳動聽。忽見五面大幡一齊移動,引著眾人盤旋錯縱,往來飛舞﹔五色絢爛,合殿生風,口中齊聲歌唱。歌罷舞完,樂聲才止,依舊按方位立定。祿山看了大喜,掀髯稱快。說道:「我想李三郎平時費了多少心力,教成這班歌兒,如今被我趕出,自己不能受用,倒留下與我受用,豈非天數。」眾樂人聽了這話,傷感於心,不覺墮淚。祿山早已瞧見,怒道:「朕今日歡宴,眾樂人何得作此悲傷之態。」令左右查看,若有淚容者,即行斬首。眾樂人大駭,連忙拭淚。
  忽聞庭中有人放聲大哭。你道是誰?原來是雷海清被祿山遣人逼來。及來到庭中,聞祿山說這些狂言悖語,且又恐嚇眾人,遂激起忠烈之性,高聲痛哭,奮身上殿,把案上陳設的樂器盡掃於地,指著祿山大罵道:「你這逆賊,受天子厚恩,負心背叛,罪當萬剮,還敢胡說亂道。我雷海清雖是樂工,頗知忠義,怎肯伏侍你這反賊。」祿山氣得目瞪口呆,一句話也說不出,只叫:「快砍了,快砍了。」眾人扯雷海清下殿,亂刀砍死。祿山命撤去宴席,將眾樂人拘禁候旨發落。
  忽見探馬來報,太子已在靈武即位,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,命廣平王、建寧王與郭子儀、李光弼等分統軍馬,恢復兩京。
  祿山聞報,遂令起馬回東京,另議調遣軍將應敵。臨行之時,祿山乘馬過太廟,遂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。軍士領命,頃刻間四面放起火來,祿山立馬觀之。火方發,只見一道青煙,直沖霄漢。祿山仰面觀看,不想那煙頭隨即下來,直冒入祿山目中。登時兩目昏迷,淚流如注﹔不便乘馬,另駕輕車往東京而去。自此祿山害了眼病,醫治不痊,竟成雙瞽。按下慢表。
  且說雷海清死節一事,人人傳述,個個稱揚。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。那朝臣不是別人,就是給事中王維,字摩詰,太原人氏,開元年間進士及第,天性友孝,與其弟俱有才名。
  當祿山反叛、上皇西幸之時,不曾隨駕,為賊所擄,乃服藥取痢,佯為暗疾,不受偽命。祿山素重其才,不曾殺害,遣人送至范陽,拘於普施寺中養玻一日聞人言雷海清殉節於凝碧池,因細詢緣由,備悉其事,十分傷感,望空而哭。想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,忽被賊人在彼宴會,提起傷心的事,遂取紙筆,題詩一首云:萬戶傷心生野煙,百官何日再朝天。
  秋槐落葉空宮裡,凝碧池頭奏管弦。
  王維這詩不過是自寫悲感之意,也不曾贊到雷海清,也不曾把出與人看,不想竟被人傳誦出去。
  未知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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