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 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

  卻說安祿山兵陷靈昌郡,賊兵縱橫,殘殺不堪。時張介然到陳留才數日,祿山兵眾突至,介然連忙率兵登城守禦。怎奈人不習戰,心中畏懼,又兼天時苦寒,手足僵凍不能防守。太守郭納引眾開城出降,祿山入城,擒張介然斬之。次日探馬來報,說安慶宗在京已被天子殺了。祿山聞知大怒,大哭道:「吾有何罪而殺吾子。」遂縱兵大殺降人,以泄其忿。
  卻說玄宗在朝,忽見探馬來報,說安祿山攻陷陳留郡,張介然已被害了。玄宗聞報,急與眾臣商議,時眾議紛紛,並無良策。玄宗面諭群臣道:「朕在位已幾五十載,去秋已欲傳位太子,因水旱頻仍,不欲以餘災遺累子孫。今不意逆賊橫發,朕當親征,使太子監國,待寇亂既平,即行禪位。朕將高枕無憂矣。」遂下詔親征,命太子監國。楊國忠聞言,大驚失色。
  朝罷回家,哭向其妻裴氏與韓國、虢國二夫人道:「吾等死期將到了。」眾夫人驚問其故?國忠道:「天子欲親征,將使太子監國,行且禪位。太子素惡吾家,今一旦大權在手,吾與姊妹都命在旦暮,如之奈何。」於是舉家驚惶涕泣。虢國夫人道:「我等作楚囚相對,無益於事。不如速與貴妃密計。若能勸止親征,則監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。」國忠道:「此言有理,速煩兩妹入宮計之。」兩夫人即日入宮,與楊妃相見,密告與國忠之言。楊妃大驚道:「此非可以從容婉言者。」乃脫去簪珥,口銜黃土,匍匐至御前,叩頭哀泣。玄宗驚訝,親自扶起問道:「妃子何故如此?」楊妃道:「妾聞陛下將親臨戰陣,是棄萬乘之尊,以試凶危之事,六宮嬪御聞之,無不駭汗。況臣妾尤蒙恩寵,豈忍遠離左右。自恨身為女子,不能隨駕從征。願碎首階前,效侯生之報信陵耳。」說罷伏地痛哭。玄宗命宮人扶之就坐,執手撫慰道:「朕之欲親征,願非得已。計凱旋之日,當亦不遠。妃子不須如此悲傷。」楊妃道:「堂堂天朝,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,何勞聖駕親征。」玄宗聞言,點頭道:「汝言亦是。」遂傳旨停罷前詔,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,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,統軍出征。又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。詔旨既頒,楊妃方才放心,拭淚拜謝。玄宗命宮人為妃子整妝,且令排宴解悶。韓國、虢國二夫人也都來見駕,一同飲宴,大家互相勸酒,直飲至夜闌方罷。兩夫人辭別出宮。
  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,朦朧之間,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,坐一榻上,楊妃坐於側邊椅上,隱几而臥。忽見一個奇形異狀的鬼魅,走到楊妃身邊,嘻笑跳舞。玄宗大怒,欲叱喝他,無奈喉間一時梗塞,聲喚不出。欲自起逐之,身子再立不起。顧左右,又不見一個侍從。看楊妃時,伏在桌上不語。再定睛一看,不是楊妃,卻是個頭戴沖天巾,身穿袞龍袍的人,宛然是一朝天子的模樣,但不見他面龐。那鬼還跳舞不休,看看跳舞到玄宗面前,忽手執一面明鏡,把玄宗一照。玄宗照見自身,卻是個女子,十分美麗,心中大驚。忽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,頭戴玄冠,身穿圓領袍,手執牙笏,身佩寶劍,濃眉豹目,蓬鬢虯髯。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,這鬼縮做一團,被黑大漢一把捉在手中。玄宗問道:「卿是何官?」黑大漢道:「臣終南不第進士鍾馗也。生平正直,死而為神,奉上帝命,治終南山諸鬼。凡鬼有作祟人間者,臣皆得而啖之。此鬼敢於乘虛驚駕,臣特來為陛下驅除。」言訖,伸著兩指,把那鬼的雙眼挖出,納入口中吃了。倒捉著他的兩腳,騰空而去。玄宗驚覺,卻是一夢。
  那時楊妃也從夢中驚悸而寤,口裡猶作咿啞之聲。玄宗摟著問道:「阿環為甚不安?」楊妃定了一回,方才答道:「我夢中見一鬼魅,從宮後而來,對著我跳舞。旁有一美貌女子,搖手止之,鬼只是不理,卻口口稱我為陛下。我不應他,他便將一條白帶兒丟來,正兜在我頸項上,因此驚魘。」玄宗也把所夢述了一遍。楊妃道:「這夢真是奇怪,陛下夢中,女變為男,男變為女﹔又怎生我夢中也見一女子,也恰夢那鬼呼我為陛下,可不奇怪麼。」玄宗戲道:「我和你恩愛異常,原不分你我。男女易形,鸞顛鳳倒之意耳。」言訖,兩人都笑起來。
  次日,玄宗臨朝,問諸臣道:「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鍾名馗麼?」給事中王維奏道:「臣聞終南有進士鍾馗,於高祖皇帝武德年間,為應舉不第,以頭觸石而死。時人憐之,陳情於官,假袍帶以葬之。嗣後頗著靈異,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。」玄宗聞奏,遂宣召善畫的吳道子來,告以夢中所見鍾馗之形,使畫一像,特追賜鍾馗狀元及第。又因楊妃夢鬼從宮後而來,遂命以賜鍾馗之像,永鎮後宰門。因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、尉遲敬德之像於宮門,喟然歎道:「我夢中的鬼魅,得鍾馗治之。那天下的寇賊,未知何人可治?安得再有如秦叔寶、尉遲恭這兩人。」忽想起:「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、秦國楨兄弟,當年曾上疏諫我,極是好話。我那時反加廢斥,由今思之,誠為大錯,還該復用他為是。」遂以手敕諭中書省,起復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、秦國楨,仍以原官入朝供職。
  卻說秦家兄弟兩個,自遭廢斥,即屏居郊外,杜門不出。
  忽一日,有一個通家朋友來相訪,那人姓南名霽雲,魏州人氏。其為人有志節,精於騎射,勇略過人。他祖上與秦叔寶有交,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契。那日策蹇而至,秦家兄弟接著,十分歡喜,各道寒暄,問其來京何事?霽雲道:「原任高要尉許遠,是弟父輩相知,其人深沉有智,節義自矢。他有一契友,是南陽人張巡,博學多才,深通陣法,開元中舉進士,為真源縣尹。許公欲使弟往投之,今聞其朝覲來京,故此特來訪他。」秦國模道:「張、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。愚兄弟亦久聞其名,今兄投之,得其所矣。」遂置酒款待,共談心事。正飲酒間,忽聞家人傳說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,有飛報到京了。秦家兄弟拍案而起道:「吾久知此賊必懷反志。」南霽雲道:「天下方亂,非吾輩燕息之時。弟明日便當往候張公,與議國家大事,不可遲矣。」次日,即寫下名刺,懷著許遠的書,騎馬入京城。訪至張巡寓所問時,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禦使,於數日前去了。霽雲聽了,即要往雍邱,遂來別秦家兄弟。行到門首下馬,只見一個漢子,頭戴大帽,身穿短袍,策馬前來。霽雲只道是個傳報的軍官,等他行到面前,舉手問道:「尊官可是傳報麼?范陽的亂信如何?」那漢看霽雲一表非俗,遂下馬舉手答道:「在下是從潞州來,要入京訪一個人,未知范陽反亂真實。尊官從京中出來,必知確報。」霽雲道:「在下也是來訪友的,尚未知其祥。如今所訪之友不遇,就要別了居停主人,往雍州去。」那漢道:「主人是誰?」霽雲指道:「就是這裡秦家。」那漢舉目一看,見門前有欽賜兄弟狀元匾額,便問道:「這兄弟狀元可就是秦叔寶的後人麼?」霽雲道:「是。」那漢道:「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,恨未識面。今敢煩尊官引我一見何如?」霽雲道:「在下願引進。」遂各問了姓名,一同入內,見了秦家兄弟,敘禮就坐。霽雲備述訪張公不遇而返,指雷萬春說道:「門前邂逅雷兄,說起賢昆仲大名,十分仰慕,特來晉謁。」二秦就動問尊客姓名、居處。那漢道:「在下姓雷名萬春,涿州人氏。因求名不就,棄文習武。常思為國家出力,怎奈未遇其時。今因訪親,特來到此,幸遇這南尊官,得謁二位先生,足慰生平仰慕之意。」國模道:「雷兄來訪何人?」雷萬春道:「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。」霽雲聞言不悅道:「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的班頭,兄何故遠來訪他?難道要屈節賤己,以為進身之媒麼?」萬春笑道:「非敢謀進,因他是在下的胞兄,故特來一候。」霽雲道:「原來如此,在下失言了。」萬春道:「南兄,你說訪張公不遇,是哪個張公?」霽雲道:「是雍邱防禦使張巡。」萬春道:「此公是當今奇人,兄要訪他,意欲何為?」霽雲道:「今祿山反亂,勢必披猖。吾往投張公,共圖討賊之事。」萬春慨然道:「尊兄之意正與鄙意相合,倘蒙不棄,願隨同行。」秦國楨道:「二兄既有同志,便可結盟,共圖討賊。」南、雷二人大喜,遂拜了四拜,結為生死之交。秦家兄弟設席相款。
  到了次日,霽雲同萬春入城來訪雷海清。行至住處,萬春先入,拜見哥哥,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雲,敘禮而坐。萬春略說了些家事,並述在秦家結交南霽雲,要同往雍邱之意。海清歡喜,向霽雲拱手稱謝。霽雲道:「此是令弟謬愛,量小子有何才能。」海清對萬春道:「賢弟,我想安祿山這逆賊,稱兵謀叛,勢甚猖獗。那楊右相大言欺君,全無定亂之策。將來國家禍患,不知如何。我既身受君恩,只得捐軀圖報。賢弟素有壯志,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,同往投張公,自可相與在成,誓當竭力報國。從今以後,我自盡我的節,你盡你的忠,不必以我為念。」說罷淚下如雨。萬春也揮淚不止。霽云為之慨然。
  海清取出酒肴滿酒三杯,隨起身道:「我日逐在內廷供奉,無暇久敘。」遂取出一包金銀,贈為路費。大家灑淚而別。二人回至秦家,便束裝起行。秦家兄弟又置酒餞行,各贐程儀。二人拜別,往雍邱而去。
  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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